第78节
绿琪到底深谙此道,对昇平县主隐藏在层层关系之后的做法理解的很透彻,越想越是这么个理。同时她也觉得这两个县主都是麻烦,当真是日子太顺遂了,靠着整人取乐吗? 孟云娴让绿琪准备笔墨纸砚,又搬来不少书册准备,正式开始反击,她一边用笔蘸墨一边嘀咕:“这两位县主实在是让人头疼,这笔账且先记着,等我将眼下的事情全部解决完了之后再与她们好好盘一盘今日的事情!” 绿琪讶然:“小姐已经想好该怎么办了吗?” 孟云娴抚平了面前的纸,冲着绿琪眨眼:“不就是耍伎俩么,我也会呀。” …… 周明隽的马车缓缓进入淳王府的时候,婢女悄悄地从马房溜到昇阳县主的卧房禀报了此事。 昇阳一身单薄的中衣,长发如瀑披散下来,未施粉黛的脸上有遮掩不住的疲态。 “按照县主的吩咐,已经将小铜锣和葛先生的事情透露出去了,五殿下应当知道了什么,所以连夜去寻了孟家那位姑娘。” “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看她自己的本事吧。” 她转过身来,方才还显露的软弱姿态好像忽然间烟消云散了似的,又变成了那个喜怒无常凌厉又妖娆的昇阳县主:“帮我梳洗一下,找件夜里也扎眼的衣裳,我去看看昇平。” 婢女惶恐:“此刻还要梳洗吗?昇平县主怕是已经歇下了。” 昇阳笑了一下:“她哪儿睡得着啊。” 昇阳重新梳洗后,堪称盛装到了昇平这处,正如昇阳所说,昇平还没睡。 幽暗的后廊上,她窝在一张摇椅里,庭院里摆着一盆只有枯枝的盆景,上面连枯叶都没有。 “meimei这么晚了,怎么还有兴致来我这里呀。” 昇阳站在屋内,看着廊上的昇平,凉凉道:“春寒料峭,jiejie不怕受凉吗?”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庭院,“jiejie在看什么?” 昇平看也没看她:“我在看昙花呀。” 昇阳:“如今可不是昙花的花期。” 昇平:“无妨,我不过是好奇,躲在暗处看景色,是不是格外的有趣。”她一笑:“就像meimei一样。” 昇阳:“好看吗?” 昇平:“好看不好看我不知道,不过挺有意思就是了。” 昇阳:“所以呢?隔了一道道的关系去折腾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人,很有意思?” “无冤无仇?”昇平露出困惑的表情:“有什么关系呢,以前没有,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呢。” “jiejie……” “昇阳,别怪做jiejie的多事,我是你的jiejie呀,整个淳王府,就要靠我们相互扶持了。荣安侯受宠没错,可他再受宠,也未必能保一个野生野长的皇子登上大宝,我先前听说了一个很有趣的传闻——竟有下人说,那不懂事的五殿下竟然对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这可真是吓了我一跳。再听闻五殿下与孟侯府上的小庶女眉来眼去,你非但不避嫌,还巴巴的掺和进去,实在是太不像你的作风了。” 她直勾勾盯着昇阳:“我的meimei是什么人啊,那么多的心思,我想一想就害怕啊。” 昇阳气笑了:“我的心思?” “对,你的心思,我知道的,全都知道!”她猛地抬手指向外面的方向:“你说我是在害她,你错了,我是在救她,我不想看到她与你接触之后变得跟你一样,不择手段的杀人凶手!” 昇阳神色一冷:“你发什么疯?” 昇平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扶着摇晃的椅臂坐了回去,低声呢喃:“我是在救她……” 昇阳的情绪慢慢的沉寂下来,懒得再与她多说,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昇平又恢复了正常的语调:“冯贵人当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韩氏扶到尚宫的位置。意在让韩绿南帮她笼络教舞坊里有前途的舞姬。谁知道皇上神来一笔,将人调走。朱氏与她不对付,后脚就跟着韩氏去了族学做任教先生,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将韩氏困在那里,大有她做不了尚宫也不让韩氏得逞的意思,坏了冯贵人的计划。” 昇平笑着说:“那日元宵宫宴,她不是巴结玉沁巴结得很积极么,若是她能选韩先生,又懂得好好表现为韩先生争荣耀,冯贵人就有了机会将韩先生调回去,继续做自己教舞坊的眼线。meimei看重她,处处偏帮,我这个做jiejie的当然要好好照顾她。可是事在人为,我不爱帮废物,所以便多牵几条线让她选一选,试探试探她的眼力。” “其实这也没什么,就算她选错了得罪了冯贵人和玉沁公主,这不是还有meimei为她冲锋陷阵挡刀挡枪吗?我开始有点怀念meimei出手相助的模样了。” 昇阳看着她冷凝的眼睛,忽然一笑:“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去救她?你就不该仅仅只是推波助澜让她被皇上误解遭到厌恶,你该直接派人暗中杀了她呀,那才痛快。” 昇平的笑容有些狰狞:“我偏不。” 她慢慢闭上眼睛,“我等着她的选择结果呢。” …… 原本一个族学的学生拜师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因为有人的刻意安排制造舆论,加上这学生是风头正盛的荣安侯之女,就变得有意思了。昇阳能知道皇上的喜好将一个人捧上去,昇平一样知道怎么利用这喜好秉性,再将这个人拉下来。 舆论已经起来了,那些从前扳不过荣安侯的大臣们,如今捡了一个好机会,将他们父女二人捆在一起弹劾,小庶女不做选择,荣安侯强硬护女,局势眼看着就要拉不回来了。 昇平坐在梳妆台前,看着匆忙而来的婢女:“怎么了,这么慌张。” 婢女为难道:“县主,事情好像有了变数……” 第80章 文战 吧嗒。 昇平县主挑选的金簪掉落在梳妆台上,她皱眉疑问:“书信?” “是啊,今儿个一早,孟家姑娘郑重其事的向三位先生同时送出了长达万言的书信,三份书信一模一样,不知道怎么的,这消息并着书信传到了圣上那头,皇上竟提早下了早朝,将孟二与孟侯一并提到跟前问话了,连带着三位先生也被宣进了宫里!” 昇平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个小庶女,还真是有点手段。”她神色一凛:“立刻梳妆,我要进宫。” “还有……” “还有什么?” “昇阳县主已经进宫了。” …… 昇平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她进宫的时候,整件事情膨胀开来。 原来,这孟家二小姐收到三位先生的收徒贴子之后,一直闷不吭声照吃照睡,并非是恃才傲物不将体学的先生看在眼里,而是细细思考钻研,给三位先生同时写了一封书信,希望得到三位先生的回答之后,再决定到底选哪一位先生拜师。 恰逢吴美人有孕在身,为了固宠便献上自己的宫女伺候着皇上,最近刚刚得了封,很懂得讨好圣心,荣宠甚重,当时她人就在偏殿里伺候着,一听到这事,得知圣上最近也不开心自己称赞过的人德行竟然有失,自作聪明道:自古至今只有先生收徒弟的,哪有徒弟挑师父的道理呀,先前只是听说荣安侯跋扈惯了,宠得庶出的女儿都骄纵高傲,目中无人,无视先生之心意,现在看来还真有几分可信。结果被皇帝反手扔去一份书信让她先读明白,在她呆愣的瞬间反问三连:识字否?明理否?知规矩否? 这位新封的夫人便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孟云娴规规矩矩的跪着,不显慌乱。 崇宣帝反反复复的读了好几遍,忽然哼笑一声:“《乐道论》?这真是你写的?” 孟云娴抬起头来,郑重的点头:“回皇上,是臣女写的。” “胡说!”崇宣帝坚定道:“你以为朕没瞧过你之前写的文章?平庸至极,毫无亮点,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 孟云娴小声纠正:“回皇上,这并非文章,这是……小女苦思冥想好几日,写给先生的书信。” “有书信似你这般洋洋洒洒千万字,半个字不沾对方,皆是在论大道理的吗?” 孟云娴张口就道:“这并非大道理,是赤诚之言,交心之论。” 孟光朝轻咳一声。 孟云娴又缩回去:“回皇上,这是一封融了情谊的书信。” 崇宣帝一点也不相信。 “若是皇上不信,小女写此书信前,自哪本书摘录了哪句话,这书信该怎么写,从起头到结尾,小女便是草稿就有厚厚一沓,若皇上还不信,小女可以口述,自己写的东西,自然自己记得最清楚。” “你的记性好不好朕不知道?”崇宣帝没这么容易糊弄,可是这语气,傻子都知道不是苛责,已然信了。 崇宣帝转头望向葛、朱、韩三人:“三位先生今日也在场,朕本不欲多干涉先生们的教学之事,可是先生们都知道,这丫头朕瞧着聪明,打心眼里喜欢,想着她入了族学能学点东西,好好的,别丢她父亲荣安侯的脸,既然这丫头口口声声的说是写给三位先生的书信,那三位便给个回应吧。朕也想瞧瞧,她最终到底选哪一位。” 三位先生谁都没开口。 崇宣帝一笑:“孟云娴,你瞧瞧,先生们根本就不懂你的意思是什么,还说这是书信,你且言简意赅些,当面请教先生吧。” 孟云娴喏了一声,起身走到三位先生面前,清清嗓门:“先给三位先生赔个不是,自收到先生们的帖子后,便激动难耐日夜难安,三位先生更是圣上器重的人才,族学缺一不可的先生,云娴一位也不敢怠慢,这几日苦思冥想,心思全都放在了这封书信上,若是让先生们觉得云娴毫无回音是个怠慢的意思,云娴先行请罪。” 几句话,就将之前迟迟不做选择做了一个解释。 三人自然不会在这里追究,更何况人家是实实在在拿出了万言信,足见用心,何来怠慢高傲一说? 孟云娴又道:“文章讲究笔法与用词,又有借喻,引经据典一说,的确是十分复杂,那小女便简而言之。” “体学一课,自设立便是圣上看重、对学子也格外重要的课业,各位先生出类拔萃,才会被圣上委以重任。冒犯的说一句,小女曾听闻有学生因体考生怨言,不仅是因为规矩苛刻,更因体考的内容既不涉文官学问,又不入武举之列,有些简单寡淡不值得深钻的意思。” “可即便如此,先生们依然身在其位多年如一日,乐则而忘人之势。即便不渉文政不入武行,甚至于在旁人看来不过是简单的乐舞游戏,先生们依然勤于本业,一定是因为这对先生们来说有不一样的意义与道理在里头,非长年钻研参悟不可得,所以才值得先生们这般潜心教学,乐道而忘势,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云娴十分令人敬佩。” 孟光朝心中的小人摇头唏嘘,这吹捧的功力,到底是跟谁学的? 说的这些先生仿佛活这一生就为了在踢毽球跳舞里头钻研出人生的道理,爱死了自己的本业,一句“乐道忘势”,肯定了皇上慧眼如炬任人唯贤的同时,还将三位先生钉死在了这位置上了,无论有没有出挑的徒弟,他们都难再被遣调,毕竟你要想调遣出来,那就是对本业不用心,不用心就是辜负了皇帝的信任。 三位先生的脸色都绿了。 孟云娴又道:“小女学识浅陋,或无知妄言,但纵观古典文集,‘天地君亲师’中,对前四者皆是半点都不可亵渎轻视的忠义之情,唯独一个‘师’,方有良师益友一说。小女初初回京,便已结下许多良师,教导道理规矩的同时,亦如忘年友人般,使得所学之道更加深刻。虽是体学,但小女认为定能从里头学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好比圣上设立体考,难道真的是要让学生们学踢毽子跳舞么?这自然不是,圣上的本意是在令学生强身健体,此为深意。” “所以小女斗胆,写了这封书信给三位先生,想请三位先生浅谈一番本业之道,虽说族学其他课业繁重,但若三位先生的道理震慑人心,云娴恨不能挨个磕头拜师,即便时间紧迫,不吃不喝不睡,能多学道理也不枉此生。” 几乎是孟云娴一边说,崇宣帝就一边对照她的《乐道论》翻看。果然,里头列举了大批贤士乐道忘势的例子,将这些贤士夸上了天,同时又将先生们与贤士并在一起,认定他们定独属于本业的道,希望他们传授一二,又列举古之贤士与良师亦师亦友相得益彰的例子,大胆的表示也想有这样一位良师,既然要拜师,自然是要从先生们的答案中,了解先生们各自所乐之道,选最为契合的一位拜师。数万字的书信,满是崇敬与期待的情意在里头。 这里头并非没有张扬傲骨之气。 毕竟要与先生亦师亦友,本就是有些傲,但是这个傲,傲中带敬,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傲,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勇傲,更是一种作为长辈乃至于君王都足以包容的可爱。 可是这让三位先生怎么答? 一个边引经据典一整夜熬制出的浓汤陷阱,另一边是……临场问答。 在三位先生呆若木鸡的表情中,崇宣帝慢慢的把这篇《乐道论》叠好拿在手里,假模假样的训斥:“你这个孩子,讲话一套一套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荣安侯挺了一下腰,哼哼,光荣! “不然这样!”崇宣帝大手一挥:“娴丫头对三位先生是崇敬有加,三位先生也不要叫一个孩子失望,今日就回去,也给这丫头回一封书信,朕也好奇诸位身在其位多年,是否有一些不一样的参悟,也叫那些眼皮子浅薄的后生们知道,朕要他们强筋健骨,跟着诸位学习,并不是要来听他们抱怨的,若连道理都参不透,族学也不必上了!” 最后一句,带了些震慑,显然是听进去孟云娴那一句“有学生因体考生怨言”。只怕自此以后,谁再有怨言,惩戒之法就该上院规了,即便孟云娴谁也不拜,也算是为三位先生保留了最大的面子与尊严,兴许会比这件事情发生之前要好过更多。 至此,拜师风波顺利的解决,当日孟云娴被留在了宫里,皇帝颇有兴致的就《乐道论》与她辩论了一番,听闻那一日的偏殿里,时不时传来龙颜大悦之声,甚至有传言,皇帝还很遗憾为何孟云娴不是个男孩子,若是能入仕为官,定是个贤才,又道赐给她的金牌可以作为随时入宫的通行令! 喜爱之情,可见一斑。 第二日,三位先生竟然真的给孟云娴回了书信,想来也知道,这书信不止是孟云娴要看,皇帝也要看,这回信可谓是绞尽脑汁,将自己的本业夸得天花乱坠,生拉硬拽的编写了许多道理在里面。 因为孟云娴给他们盖了“乐道忘势”的帽子,又上了“亦师亦友”的枷锁,他们只能圣洁的表示:族学学业繁重,若她真的感兴趣,闲暇时间随时可去,既然亦师亦友,又何必在意形式呢?学问道理是为了让人生多坦途,平白无故的变成了负累就不好了。 至此,收徒一事再无人提,恃才傲物目无师长的说法,不攻自破。 从另一层意义上说,皇帝并不傻,孟云娴是不是过河拆桥两面三刀的人是一回事,他选的先生是否尊重自己的本业,尊重他这个皇帝的安排又是另一回事。他当然知道这位置不担大任,会有人觉得自己大材小用,所以他正好借了这次的事情,将族学中的体学大抬特抬,给足了先生们面子,是个安抚,而书信一事,也是个震慑——朕知道你们不甘心,但既然被朕用了,就安心做自己的事情,朕不会忘记你们的。谁敢说你们的本业鸡肋,就将这些文章道理砸到对方脸上,朕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