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 蒋璃赶到亲王府时,天际最后一抹红光已经被黑暗吞了,红黑相交相替间如同一片厮杀的战场。 荒凉了近一个世纪的宅院,推开斑驳的朱漆大门,一阵阴凉的风就从枯败的宅子里钻出来,吹在人身凉进心骨。 如果不是接到商川的电话,蒋璃估计着这辈子都不会来这种地方,虽然她在北京这片土地上长大,也虽然亲王府的那片戏台在京城也是小有名气。 商川就坐在戏台之下。 看椅虽旧,但从上了年头的红木原料到椅背上的雕花,依旧能看出府宅主人的讲究来。 暗光已经爬上了屋梁,戏台之上就吊着一盏灯,青幽幽的光,落了一大片的黑影在台下。她只能瞧见商川的影子轮廓,乍一看形同鬼魅。 只是,她没料到的是饶尊也在。 手插裤兜站在戏台旁边,在往台上打量。听见动静,他转身过来,台上那一点幽明不定的光落在他脸上,平日吊儿郎当不再,眉眼严肃。 商川转过头瞧见蒋璃,蓦地起身。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我见到左时了!”商川重复了一遍在电话里的意思,只是这一次他的态度很明确。 “不可能。”蒋璃条件反射回了句,“他——” “夏夏。”饶尊走上前,不着痕迹地打断了她的话,“商川拍到了一个视频,你看一下。” 蒋璃一激灵,视频? 商川点头,拿出手机调出个视频,递给她。她接的时候有些迟疑,抬头看了饶尊一眼。阴暗中,饶尊跟她微微点了下头。 蒋璃压下微促的呼吸,接过手机。 一段不到半分钟的视频,挺短,点开,眼前是一片黑魆魆,模模糊糊中可瞧见戏台的轮廓,就是眼前的戏台。 然后镜头扫过戏台,拍向旁边的楼梁,紧跟着就听见倒吸凉气的声音,镜头一闪又定格在戏台上,只见戏台一道身影! 是穿着戏服的身影,在台上一荡而过,随后,视频就终止了。 蒋璃怔楞。 商川伸手过来,将视频进度条往回拉,定格在戏台上的身影上。虽说模糊,但还是能看出那影子的扮相来。黑色平金绣金黄网子穗,哭脸,额头左右隐隐能看出个“寿”字。 蒋璃冷喘一口气,手一松。饶尊稳稳接住手机,还给商川。商川有点魂不守色,看着蒋璃,眼里有急切还有期待,“这是我助理拍到的,虽然是黑天,但台上的角儿也是看得清楚,霸王别姬里项羽的扮相,以前左时唱的最熟的角色。” 昨天收工早,他便和助理来了亲王府,想要在剧本中原著的地方找找感觉,从郊区到市区,到了这片荒凉的府宅时已是天黑,助理也是四处瞎拍想给他记录,不曾想就拍到了戏台上的那个影子。 助理一直念叨着有鬼,并且当晚回去就病倒了,他百思不得其解,今晚再来了这里,反复查看视频,总觉得不论是从身高还是身形都像极了左时。 “如果是左时,他不可能不现身,装神弄鬼做什么。”饶尊轻声说了句,见蒋璃脸色有些苍白,手臂环上她的腰,暗自给予她力量。 商川听了这话就变得很激动,“如果不是左时还能是谁?我跟他从小长到大,不可能看错他的身影。”转眼看向蒋璃,“你对他也说,你说,是不是他?” 蒋璃的胸口起伏,无力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商川皱紧眉头,目光从她脸上过渡到饶尊脸上,愤恨,“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知道?然而对当年的事又闭口不谈,好,饶尊那我问你,左时哪去了?” 饶尊对上他的怒视,“他失踪了。” 商川紧紧攥着手机,一字一句,“失踪?凭着你京城太子爷的势力,找一个人很难吗?如果视频里的不是左时,那就是左时的鬼魂!” “你瞎说什么?”饶尊皱了眉。 他也是接到了商川的电话,原本今晚是要参加宴会,所以自然穿得比平时西装革履了很多,眉头一皱,就比平日多了威严。“你是也公众人物,还相信这些?” 商川紧紧抿着唇,许久后冰冷冷地问,“你们希望左时回来吗?” 人人都怕饶尊,商川可不怕。一来商川在社会上的影响力很大,二来他们之前交情尚算不错,也是通过左时。在与夏昼相遇后,左时顺带的认识了饶尊。 饶尊虽说出身富贵,为人也是嚣张随性,但面对夏昼和左时是难得珍惜,并没有什么架子,所以曾几何时在商川眼里,饶尊是跟左时一样好相处。 但,也是曾几何时。随着左时失踪,夏昼避世,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就瓦解了。 第144章 尊少在夸你 春风依旧物是人非。 那时,也是这样的早春,连斜阳都相似得很。 师父家的后院栽种了一棵两人环抱粗的老梨树,据说有七百多年了。草长莺飞的季节里,一树梨花就似皑皑白雪,风一吹,雪落了满院。 她一身的懒骨头,偷闲时最爱趴在竹桌上听着师父唱《梨花颂》,曲调悠绵回荡,遥似天籁,呼吸间是金骏眉的清甘之味,偶有梨花落于茶水之上,就使得茶香平添了少许淡洌。 只是师父每次见她听完后都会戳着她的脑袋说,你呀要是好好唱,比为师我唱得好啊。 她便嘻嘻笑着说,师父永远是师父,徒弟不及师父。 师父就被她气得哭笑不得,封了她一句:油嘴滑舌。 梨树就在戏台边上。是搭在后院里的一处简单戏台,平日里供他们仨练功吊嗓用。师父开完嗓后就总会手持戒尺训他们上台练功,商川最积极,她和左时需要用逼的,尤其是她。但不管她多顽劣,师父手上的戒尺都没打在她身上一下过。 倒是左时替她挨了不少板子。 最初左时抗议,师父便说,轮性别,你是男人,理应承担;轮辈份,你是师兄,更应该担着。所以她每每犯错,左时总会笑呵呵跟师父说,打我,打我。左时唯一唱得挺顺的就是霸王别姬,缘由是,她唱虞姬唱得格外好。曾几何时,左时问她,你这么喜欢唱虞姬是因为喜欢这个角色?她说,虞姬是她最讨厌的角色,空长了张漂亮的脸,壳子里装了颗蠢笨的心。天数将尽,那就还没尽,爱上项羽那种男人,那就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换做是我,我会告诫项羽好死不如赖活,那么年轻又身经百战,总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左时便拿起眉笔给她绘眉说,有时候选择去死,是因为要保护活着的人。然后又问她,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呢,你会怎样? 她想了许久这个问题,最后告诉他,我会替你继续活下去。 左时似乎很满意她的这个答案,笑着说,这样就好。后来,她和左时在一起共事,她张扬嚣张,他温吞祥和。她总是在想着,若真是要闯出什么祸事来那也只能是她。但有一天左时跟她说,我正在做一件危险的事,夏夏,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记住你说的话。直到现在,蒋璃才终于承认,自己不是瞧不上虞姬,而是无法承认自己没有她那份以死明志的勇气。左时看透了生死,明白生的本质死的意义,她则是抱着“好死不如赖活”这句看似励志的人生格言在明哲保身苟且度日。 等她坐回车里,她的耳朵里还回荡着商川的那句质问。 希望。 她当然希望左时能回来。 如果时光能倒回,她情愿取代左时。 内疚是痈疽,这痈疽一留就在她身上留了三年多,除非剜rou剔骨,否则这辈子都会跟着她折磨着她。 饶尊将车子停到路边,熄了火,转头看着她。 她浑浑噩噩,痴恍如在梦中,看着窗外的长街霓虹,就如同在看着炼狱里的光怪陆离。 饶尊扳过她的身子,面色凝重,“夏夏,你这样不行。” 蒋璃好半天才听清他在说什么,目光聚焦在他脸上,答非所问,“你说,是左时吗?” “荒唐。”饶尊眉心一皱。 “荒唐……”蒋璃惨着一张脸,拨开他的手,整个人似被抽骨,“是啊,一切都太荒唐了,所以,我反而希望他能回来。” “你清醒点!”饶尊不悦,“三年了,夏夏,已经三年了,你还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 “难道你会心安理得?”蒋璃陡然提高声调。 “会。”饶尊丝毫没有犹豫,盯着她,“只要是为你好的,我就算丧尽天良也会心安理得!” 蒋璃呼吸急促,歇斯底里,“饶尊,你就是个疯子!” 饶尊火了,一把钳住她的手腕,“那你让我当时怎么做?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既然你活下来了就给我理智点!你给我记住,左时失踪了,一切都过去了!” “别说了,闭嘴!”蒋璃甩开他的手,捂住耳朵,整个人都缩在那颤,她最承受不起的就是饶尊那句我是为你好。饶尊是这样一个人,她跟他来硬的,他就暴躁火气,脾气发的比她还要大,但她一软下来,他的火气就统统没了,像是现在。蒋璃像是被人拔去全身刺的刺猬,血从每一个刺眼里咕咕而流,他于心不忍, 将她拉过来拥在怀里,语气轻柔,“好好好,我什么都不说了,所有的事都交给我去查,你别想了。” 蒋璃却始终心乱如麻,将他推开,伸手要去开门。 “你又要干什么?就不能老实待一会吗?”饶尊又火了,一把扯住她的胳膊。 蒋璃拼命地抽胳膊,“我回家!”她要回去看看那块黑手帕有没有莫名其妙地回来,那天,她已经将那块手帕扔了。 饶尊闻言,一把将她死按在车座上,一收安全带,恶狠狠地说,“我送你!就你现在这德行哪个司机敢拉你?” “我不用你送!” “不用我送,我就连人带车一起撞树上去,你信不信?”饶尊厉喝,“你最了解我,这种事我说得出做得到!” 蒋璃争不过他,她现在已是全身无力,哪还有力气跟饶尊争辩?饶尊也没容她表态,一脚油门就踩了下去。 车窗外迅速过闪的光亮,打落在玻璃上就是凝固的光点,那光点又渐渐连成线条,似芒针,针针入眼。 她不该这么失措。 可商川一句话戳中了她的痛处。 她甚至开始相信商川的话,相信左时回来了。 一路飞驰。 谁都没说话。 三年成了一个分水岭,三年前的他们无话不谈,三年后的他们互相伤害。 蒋璃隐隐觉得事情终究有个了断,而开启这场了解之战的导火线一定是商川。 车行东四环。 小区前刚要转弯,蓦地刹车。 蒋璃从晃荡的惶惶不安中猛地清醒,挡风玻璃前一片刺亮,这光落在饶尊脸上,衬得他的眸色阴凉。 她抬眼去瞧,光刺得让她睁不开眼,看不清前方的状况。 饶尊十分不客气地按了喇叭,车鸣声几乎划破长空,前方似乎不为所动,他微微一眯眼,跟对方一样也开了远光灯。四柱光线相交相抵,瞬间亮如白昼。 他看清来者后,脸色沉凉,下了车。与此同时蒋璃也借着大亮的光线看清了对面的状况,一愣,反应过来后也赶忙开门下了车。 是陆东深。 车子堂而皇之地停在那。他则倚靠在车子上,一身再正式不过的深灰色商务装、黑色衬衫,藏青色领带,整个人看上去规整又严肃。姿态却看上去悠闲,一手插兜一手夹着烟,见蒋璃从饶尊车上下来后,他吐了一口烟雾,夹烟的手顺势松了松领带。 小区前异常的光亮已经引起保安注意,出来一瞧左右都是豪车,车子的主人看上去都是不好招惹的主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驱赶了。 蒋璃的反射弧终于回归了正常,看了一眼时间方才惊觉晚宴的时间都已经过了,一时间懊恼,她该给陆东深打个电话告知的。 走上前,一脸抱歉,“等了很久吗?” 陆东深的目光稳稳落在她脸上,“还好。” 蒋璃看着他的神情,似乎不见愠色,可也觉得哪里不对劲。饶尊缓步上前,“陆总有阵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