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早晨出门看裴中钰练剑,她也得披着厚绒斗篷。 裴中钰每日不到卯时起身,练剑一个时辰,宁莞跟着过去,坐在廊下,凝神细看。 她还没接触剑招,底子还没打好,筋骨都没通畅,只先旁观琢磨琢磨,等以后也能少费些功夫。 天际大亮,鸡鸣犬吠,裴中钰停下中的剑,宁莞便照常提起炉子上的铜壶,倒了一杯热水端过去。 裴中钰捏着茶杯,看她含着浅浅的笑意。 他背过身,唇角微翘,将杯中水一一饮尽。 冬天难熬又漫长,第二年的春天,宁莞总算有了些进步。 经过深思熟虑,她觉得还是选择主修轻功。 裴中钰是天生的剑客,在剑术之道,旁人望尘莫及,她本就天赋普通,学一学倒是可以,但若一个劲儿往这上面死磕,说不定一辈子都回不去。 还不若改练轻功,在这个上面学他本事的七八分还能有点儿盼头。 宁莞说起轻功之事的时候,裴中钰刚从厨房出来,点点头,没什么意见。 她笑问道:“师父在厨房做什么?” 裴中钰将放在木盒子里的糕点捻出一块,递到她唇边,缓缓道:“吃吃看。” 宁莞愣了一下,下意识张嘴咬了一口,是香甜的味道,又有荷香的清爽。 她眨了眨眼睛,忙从他手上将剩下的半块接过来,侧过身,盯着院子里开得正盛的迎春花。 第65章 初春的风还有寒冬料峭的余温, 拂过衣角, 透着微微凉意。 她捏着糕点,静了半晌, 才又转过来, 眉间掠出点点笑意, 说道:“您还有这样的手艺呢。” 裴中钰听她这样说, 语声平缓:“祖父教的。” 老人家有一手好厨艺, 耳濡目染的, 他也学了不少。 宁莞略略敛神, 抿唇一笑。 两人在朱红色廊檐下, 远可见鸿雁北去, 云过天空。 宁莞捧着盒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盘膝坐在小榻上,点了点俯卧在薄薄油纸上的小兔子。 春日是南江悠悠的水, 迢迢远去,宁莞也收尽心神。 练武的日子辛劳又艰苦,不是精神的疲惫, 而是身体的折磨。每日一通下来, 腰酸背痛,四肢虚乏, 晚上沾着枕头,什么都来不及想就沉沉欲睡。 当然难受是难受的,但效果也是显著的。 这一年,她不再需得借助外物, 就能轻轻松松跃上裴家隔断的高高院墙。 万事总是开头难,夯实基础最费时候,她虽有些着急,却也勉力静下心来。 这是第二年的凛冬,宁莞坐在院墙上吹风,阳光斑驳下的深深长巷里,霜衣剑客牵着马归家,在青石板上拖下长长的影子。 他每月都会出去一两趟,或与人比剑,或赴友人邀约。 每每回来就是老管家最高兴的时候,带着儿孙接风洗尘。 裴中钰刚刚回到家中,就见宁莞就站在庭院里,揽着绣梨花堆雪的斗篷,叫了一声师父。 他将友人赠送的青坛梅花酒递给老管家,往她走近了些,慢慢抬起手,微凉的指尖落在侧边叫风吹得蓬松的髻发上,轻压了压。 衣袖簌簌间是梅花酒的清香,氲得人呼吸凝滞。 他很快收回手,大步往屋里去。 宁莞紧紧抿着唇,攥着衣袖边儿,偏过头,目光虚虚落在半开的门扉上,不禁摸了摸方才那处过了冷风的头发。 她轻轻叹气,半阖了阖眼。 得更快点儿了,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要出事儿的…… 入了冬,临近除夕,裴中钰便不再出门了,除了教她练剑或是轻功,寻常时候多待在书房和厨房里。 拿得剑,执得笔,也下得了厨。 祖祖辈辈,裴家的公子,都是南江门户里最叫人中意的儿郎。 上府的媒人踏破门槛,又失望离去,老管家抱着小孙儿叹气。 宁莞站在房顶上,从屋脊这头慢慢走过那头,她顿住步子,看看巷中捻绢簪花的妇人,又收回视线看着脚边叠叠黛瓦,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除夕夜里,老管家和儿孙在后房相聚,前院的中堂只师徒两人。 这是宁莞过来的第二个除夕,照例是清蒸鲈鱼,白切鸡,一桌子的菜,配的是带回来的梅花酒。 裴中钰坐在对侧,举起酒杯,宁莞含着笑,揄引了袖摆,与他轻轻碰了碰。 入口是清冽的,不像果酒的甘甜,也没有白酒的烧灼,余香萦着喉咙,半晌不歇。 难得喝到这样的东西,叫宁莞想起了遥远记忆里的各种饮料。 她微弯了弯眼。 这酒不醉人,只是喝得多了,难免有些酒气,两颊似敷了淡淡的桃花脂,给素日温静的人平添了三两分女儿家的娇艳。 裴中钰正正看着,微舒了舒眉,又与她倒了一杯。 二人的除夕夜不热闹,不喜庆,过分安静,却也平和。 冬日练习轻功,飞来飞去,哪怕身上热起来了,冷飕飕的风吹过来,冷冷热热的还是难受,于是初一过后的几天,宁莞干脆学着练剑,每日一个时辰。 裴中钰也会过来看一眼,又不忍直视地撇开,只是昧着良心也夸不出来,近前去握住她的手,温热的掌心贴着被风裹得冰凉的手背,直往上抬了抬。 无论什么剑,哪怕是一把破铜烂铁铸的,落在他手中,也总是能轻巧地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听着院中柳树倒地的声音,宁莞终默了默,不禁问道:“为什么要砍树呢?”这不是练剑,这是故意搞破坏,一会儿老管家若知道又该要吹胡子瞪眼说败家了。 裴中钰收回与她同握一把剑的手,慢慢背过身去,缓声道:“手滑了。” 宁莞:“……”行吧,反正是你家。 倒地的两棵柳树占了大半的地方,宁莞只得又换了个宽敞的地方继续练习。 正月十五是上元节,是一整年的时节里最热闹的时候。 宁莞一年到头都待在家里,不是练剑练功就是原地打坐,甚少跨出门去。 老管家总担心把好好的姑娘家憋成了傻愣子,天色将将一暗,就麻溜地把一屋子人都赶了出去,又给大门挂上重锁,才牵着小孙儿到处遛弯儿买糖。 宁莞常不出去,莫说这城里,就是裴家周边稍远一点也不大熟悉。 她外面罩着月白缎面儿的斗篷,跟着裴中钰身边,走过陌街小巷,不多时就到了人最多的几条正街上。 月色灯山满,火树银花合,条条大街,展目一望,随处可见停靠的钿车轿马,和锦衣罗裳的姑娘儿郎嬉笑游冶。 南江是大城,富商官爵多不胜数,是大晋南边最繁盛富庶的地方,当年的水河镇尚不及此处热闹的百分之一。 裴中钰买了一块青红斑驳的面具,戴在脸上,侧过身给她瞧瞧。 宁莞看他一眼,轻抿起唇角笑了笑, 他又买了一块糖人,捏着苇杆递给她,是嫦娥奔月的样式。 宁莞握着,说了声谢。 两人走走停停,路过一家卖花灯的摊铺,他选了一盏绫绢灯,上头是青青绿荷叶。 从熙攘的人群穿行而过,直到两头栽种着玉兰的南江桥边,才驻足停歇。 水河镇有蒲江环绕,这方城以南江命名。 南江河里的莲花灯似落下的灿烂星河,有卖灯的大娘过来问询,宁莞才恍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她晃神的时候,裴中钰已经买了盏小小的莲花灯,托着递给她。 宁莞接过灯,轻衔起唇角,“师父是要放灯吗?” 裴中钰取下面具,没有说话。 宁莞也习惯了,她走到河江边,将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笼搁在身侧,与旁边的姑娘借了火,点好莲心,放在水面上。 身后的人定定看着,时隔多年,他的新年礼终于出去了。 宁莞放完灯,入乡随俗地许了愿,玉兰花树下的男人一手握着剑,一手勾着面具挂在树枝上,周边的烛光映着清隽的面容。 她忙又转过,叫水和花灯湮没自己的视线。 回去的路上更显沉默了些,时候还早,都往外头游街玩乐去了,长巷里人烟冷清得紧,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落地的脚步声和走动间的衣物窸窣。 宁莞走得稍慢些,落后了三两步。 前面的裴中钰突然停了下来,从袖中取出一支发簪,转过身,轻缓地插在她发间。 宁莞沉默了片刻,将簪子取下来,看着那尾端镶嵌着的三五小朵的玉梨花,还是伸手递了回去。 “我用不着这个,你还是收回去吧。” 裴中钰没有接,说道:“送你的。” 宁莞没出声儿。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年轻姑娘,她看得见那双清亮眸中深底里的轻柔沉蕴,也分得清那覆霜染雪的眉眼间烂漫的温情。 但是……她迟早会走的,回她该回的地方。 所以,是不行的。 宁莞紧抿了抿唇,摇了摇头。 裴中钰手覆在她发顶上,声音沉缓,“是因为会走吗?” 他背后是青墙高阁,月色流辉,“就像在长河镇那样。” 长河镇? 宁莞蓦地抬起头,瞪大了眼,错愕又惊然,“你……” 怎么会?他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