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今日难得有她的课,大概是教课的先生们看这几日学生们太累了,才商量着匀出一节课来,让兰沁禾带他们去松快松快。 率性堂的孩子们这些日子看书看得眼睛都花了,兰沁禾稍一思忖,叫他们去了竹林,然后抱着自己的琴也过去。 秋高气爽、闻闻竹香听听琴音,忙里偷闲这半个时辰,一会儿他们又得关进书舍里背书了。 半个月没见到兰沁禾,大家都兴奋得紧。兰沁禾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这堂课本就是你们的先生给你们休息的,咱们就不做那些累人的事儿了。”兰沁禾盘腿坐在竹林地上,将瑶琴搁在腿上,众监生们也席地而坐,同自己的好友们坐在一块儿,三五成群,并不规矩。 “这样,我弹一首曲子,你们以此作诗填词,谁做得最好,我就去跟博士们说,免他一日的功课。” 能少一日功课,学生们立刻兴致勃勃了起来。 “好,那我现在就出题。”和这群朝气蓬勃的学生们在一起,兰沁禾心里也被带着高兴。 她刚伸手按上琴弦,就瞥见竹林外站了一个人影。在她望过去之后,那人对着她恭敬地鞠了一躬,可见并不是偶然路过,而是特意等候。 杨士冼,兰沁禾第一届的学生,兰家的门人,现在户部担任五品郎中。 他今日过来找兰沁禾,定然不是只为说闲话而已。 …… 兰沁禾托了旁的礼乐师傅来,自己抱着琴出了竹林。 杨士冼一等她出来就迎了上去,兰沁禾知道他有话要说,不等他开口,就带着他往自己在国子监的休息室走,“你跟我来。” 杨士冼应是,帮兰沁禾抱着琴,错了她半步跟着。 进了屋里,兰沁禾掀了袍子坐下,“这个时候你该在户部当差,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老师,出大事了。”杨士冼简明扼要道,“刚刚接到的八百里急递,是从四川发来的,昨日四川地动了。” 兰沁禾一惊,“有这等事?伤亡如何?” “死伤无数,还未全然知晓。” 兰沁禾皱着眉,稍一思索明白过来了。 “陈宝国大人是不是想请圣上推迟南京修圆的时间?” “正是如此。” 陈宝国,户部尚书。 王阁老之前让军器局上疏参兵仗局贪污时,就是此人将事情禀明皇上的,也是此人大力主张彻查,是个率直的清官。 举朝上下,也只有陈宝国敢这么大胆的去御前告二十四衙门的状。王瑞知道这一点,这才把弹劾的章本送到他面前,果然被捅了出来。 这一次四川发了大灾,死了那么多人,赈济救灾哪里都少不了钱。慕良那边查出了两千万两,其中四百万两补发了这些年拖欠全国各地、各部衙门官员的俸禄,五百万两送去了南边给纳兰将军充作军需,四百万两送去了北边的军防。 剩下的七百万两全都要用作南京的修圆。 陈宝国掌着户部,对这些银子的去向非常清楚。 官员们的俸禄已经补发了,军需也不能耽搁,于实情、于道理,他都会问圣上要修圆的钱,也只有这部分的钱可以拿给四川。 大家心知肚明,建个圆根本不用七百万两,四五百万也就足够了。 剩下那部分,是要王阁老抽走拿去补贴福建河道衙门的。 陈宝国若是动了这部分的银子,王阁老绝不会答应。 兰沁禾一想就明白其中的曲折了,这实在是个大难题。 四川情形危及,必须立刻拨银赈灾;可如果王瑞不能赶紧从修圆的钱里抽出一百多万还给福建的话,明年开春之后发了大水,情况会比现在的四川更加危急,要知道那外面可还是有一海的倭寇在虎视眈眈着。 这不是修个国子监号房的事,都是天大的数目,没有人能说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都得指望着国库。 两边都是死人,两边都是动摇国本,太难了。 “这个时候万阁老和王阁老在一块,学生不好进去找她,只能先来禀告老师。”杨士冼忧心忡忡,心急如焚,“陈大人正写奏疏,打算下午就去面见圣上。” 现在已经是午时了。 兰沁禾起身,“你先拖住他,万不能让陈大人就这么单枪匹马地进去。” 这件事王瑞不会答应,陈宝国一人冒然去见圣上,里无应、外无合,还会给王瑞留下把柄。 官场上盘根错节的,哪能靠着一股大义办了一切。 杨士冼苦笑,“老师,您也知道陈大人的性子,哪里是我们能拦得住的。” 在陈宝国看来,朝廷的银两发慢了一刻,四川那边就要死个人,人命关天的大事,他怎么可能愿意停一停。 兰沁禾抿了抿唇,“这样,你先回去,能拖一刻是一刻,我会想办法尽快将事情告诉万阁老。”说着她拿起桌上的乌纱帽,快步朝外走出去。 “老师,你去哪?”杨士冼在后面问。 兰沁禾脚步顿了顿,背着身子道,“千岁府。” 她绊不住陈宝国陈大人,就只能去绊住皇上。 …… 兰沁禾托人请了半天假,自己骑马直奔千岁府。 皇帝给慕良的乔迁发了三日假,看他昨日喝得那个样子,恐怕现在还在头痛,不一定知道了四川的事情。 兰沁禾出发的时候,其实是犹豫过的。 牵绊住皇上,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慕良并不是首选,首选是兰沁酥。 可兰沁禾不是旁观者,她是兰沁酥的嫡亲jiejie,是同兰沁酥一母同胎、一块长大的人。 她知道酥酥在圣上身边都做着什么事,要她亲自劝meimei做那些,兰沁禾还没这么大公无私。 如今能轻松左右皇帝内心的,除了兰沁酥,大概就是慕良了。 兰沁禾内心极为犹豫,这淌浑水,慕良当初拒绝了王瑞,就是不想沾湿他自己的衣服。 可如今自己却…… “吁!”眼看着还有小半里就是九千岁的府邸,兰沁禾勒马停了下来。 她蹙着眉,拉着缰绳原地转了两圈,踌躇不决。 自己毕竟没有和慕良熟到这个地步,可这是牵动国本的大事,于情于理她都该求慕良相助。 但…… 只是让慕良牵住皇上一个下午,并不需要他做别的,这似乎好像也不会让他太为难。母亲那里她已经派人去说了,只要能留出时间,让母亲能赶在陈大人见到皇上之前,先一步见到陈大人,这事就和慕良再无关系了。 兰沁禾咬着牙,终究还是一夹马肚子,冲到了九千岁门前。 人命关天、国之根本的大事,她不能为了一点私情就畏畏缩缩踌躇不定。 …… 千岁府内,慕良确实如兰沁禾所想,正头疼欲裂。 他昨日被兰沁禾喂了药,稍微缓和了一些就换了衣裳出去,又陪着喝了不少酒。 兰沁禾给的盒子里还有几丸醒酒丹,他没舍得吃,放到柜子里锁起来了。这会儿闭着眼躺在床上,难受得直皱眉。 虽然是假期,他也身体不适,可并未闲着。床边坐着平喜,手里拿着不少信函,正一句句地念给慕良听。 慕良听了心里烦,却又不得不听着。他心里不爽快,就将额头上的湿巾摘下来,用力扔出去,算作发泄。 湿巾扔到了门外跑来的小太监脚上,他惊恐地停在原地,低头看着这突然飞过来的湿巾,不知道是怎么了,于是用眼神向平喜求助。 平喜知道慕良心里不舒坦,只好收了信函,对小太监道,“什么事?” “回千岁爷,门外西宁郡主求见,她说她有要事找您。” 平喜眼眸微动,他重新打开了手里的信函,刚刚才念到四川地动的事情。 方才还烦躁的的慕良猛地睁眼,他下了床,却因为冲劲过猛一阵头疼眼花,平喜急忙去扶,“干爹,没事吧?” “没事,伺候我穿衣。”慕良还是皱着眉,但神情已经不是烦闷,而是凝重。 四川地动,户部陈国宝性子直,户部侍郎杨士冼是娘娘的学生…… 他只听平喜念了个四川地动,便将后面全部推算了出来,全然已经明白兰沁禾所为何事。 “快请她进来,好生伺候着,叫娘娘别急,我马上过去。” “是。” 慕良一边忙着穿衣,一边又吩咐,“去找人问问,万岁爷这会儿在做什么、心情如何,知道了直接来前面告诉我。” “是。” “诶干爹,你怎么把衣服脱了?”平喜帮着慕良穿衣,刚给慕良穿上,慕良就脱了。 “不要这件。”慕良下巴指了指衣柜,“把那套绛紫的祥云袍拿来。” 绛紫的祥云袍?平喜想了想,记起了是哪件。 “干爹,今日天儿冷,穿那件有点凉了。” 慕良眸色微冷,“让你拿来就拿来,多嘴。” 那件穿着,稍微体面一些…… …… 慕良换好了衣服,马上去前厅见兰沁禾。 他昨日醉得厉害,本来身子也被熬夜熬坏了,哪能像兰沁禾那样,第二日起来又是生龙活虎的安稳如常。 现在的慕良面色愈加苍白,嘴巴也没有颜色,下眼睑的青黑更重,眼睛里也掺了些血丝。 兰沁禾一抬眸就看见他这副从病榻上爬起来的模样,憔悴坏了。 慕良见到兰沁禾,习惯性地掀袍子往下跪,“臣,见过娘娘。”被兰沁禾一把拉起来。 她都懒得说不必多礼了,反正每次说,每次慕良都不放在心上。 “我本不该这时候来打扰你。”她蹙着眉,担忧地望着慕良的眼睛,里面的血丝清晰可见,看起来直叫人忧心。 “头还痛着么?”她问。 “劳娘娘记挂,已无大碍了。”女子同自己站得极近,慕良下意识就想往后退,被兰沁禾拉住了手不放。 他呼吸乱了起来,眼神也四处游移,不知道该往哪看,急忙转移话题道,“四川的事,臣已经听闻了。娘娘别急,臣派人去打听了万岁爷现下的行程,姑且先通知了神宫监备着,到时候将四川的实情讲了,请万岁爷去一趟仁寿宫祈福,万岁爷不会不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