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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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贵妃娘娘下首的那一位客人十分的安静,连呼吸都浅浅淡淡的,也不说话,看见他进了门,就低下头来啜茶。 杯盖和茶杯之间也没有一点瓷器摩擦的微响。 贵妃容氏似乎微微地笑了笑,说了声“请起”,语气和煦,同皇帝亲至的时候截然不同。 大太监不敢多想,谢了恩,就站直了身子,依旧低着头,将手中的木匣子打开了,交给一旁的宫女:“陛下今日在弘文馆瞧见几册书,使奴婢给贵妃娘娘送来。” ——实际当然不是这样。 单看皇帝把两位老翰林为难的样子,也知道为了翻出这几本书来,费了多大的工夫。 李盈心里也有些犹疑,不知道该不该替皇帝主子悄悄地说上几句好话…… 他稍稍向上溜了一眼,不敢抬高的视线只在贵妃鹅黄的裙摆上一扫而过。 裙摆水一样拂落在地面上,衣裳的主人听到皇帝的赏赉,似乎既不激动,也没有期待,稳稳地坐在那里,动都没有动过一下。 贵妃和声道:“臣妾谢陛下天恩,李大人辛苦了。廉姑姑,帮本宫拿上来罢。” 除了初时片刻的停顿,声音也是四平八稳的。 他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贵妃身边的尚宫廉氏端走了他手中的木匣,轻捷的脚步声渐远,在贵妃身边停了下来,倾下/身去向女主人展示匣中的书册。 他就听见贵妃娘娘极轻地“咦”了一声。 李盈的心跟着一提。 不是他说。 哪里有给女孩儿送礼物,送这些朝中老大人都未必爱看的《算经》、《数术》的。 弘文馆什么都少,唯有书多。就是因着容大人来了,顺手这么一送,随便拿几本话本、诗集,只怕也比这个合适些。 ——那两个老翰林,听见皇帝御口一开要的是这几本书的时候,脸上那个表情,红的蓝的绿的,真是什么颜色都有了。 李盈一面想着,一面战战兢兢地等着贵妃接下来的发作。 他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等了半盏茶的工夫,却觉得上首似乎没了声息。 脚有片刻的酸麻,他稍稍倾了倾身子。 似乎是廉尚宫为人细心,注意到了他动作上的细微变化,轻轻地咳了一声。 贵妃娘娘仿佛如梦初醒似的,李盈听到书页被合上、放下的声音。 容贵妃道:“陛下的美意,臣妾心领了。一时见猎心喜,怠慢了李大人。” 她问道:“不知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贵妃娘娘的话语间竟然带了薄薄的愉悦之意。 李盈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又顾不上多想,只连忙恭声道:“分内之事,担不得娘娘一句怠慢。回娘娘的话,陛下并没有旁的交代,只吩咐奴婢务要将东西送到娘娘手上。” 容贵妃颔首。 她招呼一旁的廉氏:“代本宫送送李大人。” 李盈重又行了礼,跟着廉氏退出门来。 就看见廉氏从袖中抽了一封鼓鼓的香囊来,不动声色地按进了他的手中,女官声音也压得低低的,问道:“大人可知陛下何故忽而给我们娘娘送了东西来?” 李盈只觉得那香囊有些烫手。 他原本在直殿监时,不过是个下三品的洒扫佥书,手中权势有限,后来到了九宸宫,因着那时陛下的潜邸旧人陈满得势,知事的人都知道他不过是个好看的花架子,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就更不敢轻易接人孝敬。 没有想到凤池宫出手这样的大方。 廉姑姑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笑盈盈地道:“大人,奴婢也是惦念我们家娘娘,怕娘娘哪里做的不妥当,招了陛下的烦心。大人在陛下/身边服侍,自然也盼着陛下心思畅快些,也算是咱们做奴婢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她言笑晏晏的,若有所指地道:“咱们服侍主子,主子自然也愿意给咱们做主的。” 李盈心思微转,就把那香囊揣住了,道:“姑姑这话言重了。陛下早晨翻箱倒箧地找了这几本书,还为此求教了一回大儒,特命我给贵妃娘娘送过来的。” 廉尚宫却笑了笑。 她轻声问道:“容大人是不是进过宫了?” 李盈骇了一跳。 回来同殷长阑回话的时候,就把这一段如实地复述给了皇帝听:“奴婢绝没有露过半点意思,不知道廉尚宫是怎么就想到了这一回事上……” ——虽然他自己也觉得是了。 殷长阑眉眼淡淡的,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那只鼓鼓囊囊的香囊就放在黑漆的长案上,他随手解了封口,里头倒出两个八分的银锞子来。 那香囊松绿色面,绣着最常见的万字不断头吉祥如意纹,绣工平平,针脚也不出彩,更无什么标记。银锞子是尚宫局过年统一倾出来的制式,各宫都有许多。 除了手笔大方,没有半点可以被人当做把柄攻讦指摘之处。 殷长阑面色平静,将银锞子重新装了回去,抽了系绳,随手一抛。小小一团松绿色在空中一掠,李盈下意识地摊开手,就轻易将它兜在了掌心。 “拿着罢。” 皇帝的声音里倒也听不出不悦之意。 李盈怔了一怔,就看见皇帝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一面抬起手来抻了抻腰/腹,一面就向外走。 他连忙追了上去,窥着殷长阑的表情,试探着问道:“那以后……” 皇帝就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道:“话一个字都不要漏地说给朕听,银子就当是朕赏你的。” 大太监不由得咧了嘴,很快就反应过来此刻是在御前,又躬着身谢恩。 殷长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李盈乐了一回,才想起了什么,追着皇帝的脚步,问道:“您不听两位大人讲学了吗?” “不了。”他似乎听到皇帝模模糊糊地笑了一声,道:“朕不是这块材料。术业有专攻,数算的事,还是交给懂数算的人就好。” 李盈懵懵懂懂的。 殷长阑看了他一眼,提醒道:“备车辇罢,朕要到校场去。” ※ 凤池宫中的容晚初在送走了李盈之后,没有急着继续翻看那几本书。 阿讷在侧间烧茶,这时又沸了一滚,提着泥壶进来向桌上换水。 漏窗外头开了一株早梅,枯褐的树枝上殷/红的颜色,显出十分的明艳来,那花香却淡淡的,烹茶的水也是梅花雪,两下里一碰,就在梅香里透尽了茶香。 微苦余甘,口舌生津。 容晚初浅浅地啜了一口,道:“霍jiejie存得好水。” 坐在她下手的德妃霍皎就笑了一笑。 她生的极冷艳,这时浅浅一笑,就如晓寒初绽、一朵凌霜,即使是容晚初这样每日在镜中看着世间绝色的人,也不由得微微目眩。 她轻言细语地道:“这一坛还是去岁里往南山甘泉寺时,同贵妃一同采的雪水。只没想到这一年白云苍狗,原想着仍旧还在甘泉寺邀贵妃同饮,却再不能了。” 她话语间殊为温柔,那一点叹惋之意却如绵里藏的刀子似的,细细密密地割在人心上。 盛茶的杯盏是成窑的天青釉,胎薄而腻,色淡如烟,被容晚初擎在手里,仿佛在细细地打量。 她虽然不知道霍皎今日怎么会忽然到凤池宫来寻她说话,听了这话心里头却也不免有些怅惘。 她同霍皎原本没有什么交情。 在闺阁时,她和霍皎都是不爱交际的性子,两个人又都生得出色,教夫人们传了个“双姝”的名声,就更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 霍皎说的去年甘泉寺的梅花雪水,在容晚初的记忆中已经不甚清晰了,要努力回忆一回才能记起,去年南山的梅花开得十年一见的好,悟真方丈因此顺势办了一场参梅讲法——于他们这些世家子,不过是另一个集会的由头罢了。 容婴怕她在府中久不出门,坏了心情,因此强拉着她出来顽了一回,兄妹两个在梅林里碰见了同样来扫雪的霍皎。 她回想往事,少年游冶总归欢愉事多、败兴事少,就微微地笑了一笑,应和着道:“去年甘泉寺的梅花开得确实是好,可惜我那一坛前些时日被我牛饮了,不能今日里对品一回,倒是一桩憾事。” 见霍皎微微抿起了唇,就又温声安慰道:“今年还没有消息,不知道又是如何,到时倘若太后娘娘有雅致,我们倒也能跟着蹭一点光。” 霍皎却沉默了下去。 容晚初不知道自己哪一句点中了她的心事。 她也没有猜下去的意思,不动声色地继续品茶。 霍皎沉默了良久,目光也只落在手中那一杯茶上,忽而轻声道:“便是今年再去,人也不是那时的人了。” 旁人感慨隙里光阴、韶华易老,或是人事易非,也是伤感的。 但霍皎的感慨听在容晚初耳中,却仿佛总有些别的意思似的。 她不由得移过眼去,又将霍皎看了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七哥:我的媳妇,你们懂个球。(自负 第22章 小重山(3) 容晚初倒不是觉得霍皎的哀愤和幽怀是对着她发作出来的。 上辈子里,霍皎虽然承了升平皇帝的恩宠,却始终是冷冷淡淡的性子,很早就病逝了。 霍家后来不得不另选了一位少女进宫来添补她留下的空缺。 想到她的结局,容晚初微微叹息。 霍皎却没有在看她。 她侧头对着南窗的方向,目光有些微微的怔愣,散漫地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天高云淡,日朗风清,有行晚雁南飞。今日原是个极好的天气。 远征的王师此刻想必正在帝都城南的点将台前集结。 霍皎年长她一岁,也不过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这时大约因为出了神,没有尽弹压住自己的心绪,就在这一刻的神色当中忽然露了行迹出来。 那神态极缱绻而痴绝,明明是花一样的女孩儿,竟就有种一生都看尽了的哀楚。 女孩子心上缠了情思,那心意就像是寒夜里的一捧火,落在有心人眼里是明晃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