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京中早有察觉,但老狐狸们藏得太好,没有明显把柄;加之他们裹挟本地民意过深,朝廷对他们也是投鼠忌器。 此前京中派盛敬侑前来就任原州牧,正是为了长远布局,徐徐图之。 “就算军尉府插手此事,州丞、州牧两府内的利益相关者只需来个断臂自保,任由槐陵这头的人被连根拔起,老狐狸们照样在邺城安然从容,置身事外。” 见她抿唇沉默,霍奉卿有些急了,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加重语气。 云知意看着他的眼睛,良久后才轻声道:“我明白自己几斤几两,并没有妄想用这庙的事去撼动邺城那群藏镜的老狐狸。我只是想解决这个庙的事本身啊。” “这事不急在一时,”霍奉卿绷紧了脸,“若你眼下非要管,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会在无形中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将来的仕途会很艰难,会面对许多掣肘。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啊。我也知道,明年考官后,你便会正式协助盛敬侑布大棋局。总有一天,原州官场会由你们来拨云见日。” 上辈子,云知意只差一点,就亲自见证了那个令人欢欣鼓舞的好结果。 “可是,客栈掌柜夫人说了,近些年槐陵乡下各村镇里信这庙的人渐渐多起来,足见那间庙的流毒已开始成气候。方才你也看见了,新年将近,那些百姓身上连件新衣都置不起,却肯省吃俭用,将全家血汗供奉给那些神棍。” 云知意徐缓眨眼,眼眶开始热烫,情绪慢慢低落:“霍奉卿,你们这盘棋,三年五载之内是不会见胜负的。在你们通盘大胜之前,那些被诓骗去任人榨取膏血的百姓,就自生自灭吗?” 若之后的大致走向还与前世相同,那就意味着还要等上七八年。 任由那间“打娘娘庙”再散布流毒七八年时间,至少会毁掉整整一代槐陵小姑娘的前途命运。 霍奉卿咬了咬牙,狠心道:“对,就自生自灭!蠢货才会上当,神仙也救不了无脑人。” “你这道理不对啊。民若足智,何须官吏领头?”云知意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缥缈。 “云知意,这事你能不能别抬杠?再半年就考官了,在此期间,你做过的所有事,对你的前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霍奉卿是真的急恼了,语气强硬起来。 “官场不是做学问,你若总这么一根筋犯蠢,不知明哲保身,早晚会被人坑死!恕我直言,你这样固执不变通,根本不适合做官。既如此,还费劲考什么考?!” 云知意没有生气,只是看着他的眼神渐渐茫然。 “为什么我这样的就不适合做官?我承认,原州官场要重整秩序、涤荡积弊,确实需你和盛敬侑这样的人去步步为营,谋划博弈。可在你们与人博弈时,百姓的日子还得过,那不是也同样需要我这样的人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吗?” 有人居高观大局,也需有人垂眼定小节。百姓不是无足轻重的蝼蚁,他们才是真正的国之本。 她发现了问题,在产生更严重后果之前,主动地站出来维护他们,错了吗? 她茫然又执拗的态度让霍奉卿愈发急地火大了。 “云知意,你猪脑子啊?!如今的槐陵人,根本不认为那庙里宣扬的东西使他们陷于水深火热。即便你拼尽全力不管不顾,动用云氏之力来解决了此事,他们也不会对你感恩戴德!只要有人一煽动,你心心念念要拯救的那些人,必定是冲在最前头对你群起而攻之的!” —— 若是上辈子的云知意,根本不会因为霍奉卿那番话而动摇。可如今的云知意是死而重生的,她根本没有底气反驳。 她很清楚,至少在插手槐陵这件事的后果上,霍奉卿说得完全没错。若她非要管,最终的下场大约就是上辈子那样。 是夜,云知意裹着厚厚大氅,抱膝缩在茶几旁的椅子里,定定望着窗外的寒月出神良久。 床榻上的宿子碧睡到一半醒来,迷迷瞪瞪下床喝水,瞥见她竟坐在窗前发呆,不由地愣了愣。“知意,你今夜不必读书了么?” 云知意将下巴杵在膝头,仍旧盯着月亮:“嗯。” 宿子碧挠了挠头,咕噜噜饮了小半杯水,这才疑惑又道:“你昨日不还在说,再小半年就要官考,需在算学一门上多下些苦工么?” “人嘛,有时想法总会一日三个变的。我今日突然发现,世间好像并不需要我这样的官。” 她自嘲地笑笑:“我得认真想清楚,究竟该不该去考官。” 书上说,“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 可是啊,尽信书不如无书。 当有人真的愿为此身体力行时,只会被看做是不知变通的蠢货,这才是人间真实。 第三十二章 次日又是个大晴天,众人带上云知意从县府借来的测量工具,上见龙峰去再测小通桥。 一整天下来,连最粗心的薛如怀都察觉了云知意的过分沉默。 从见龙峰回来的路上,薛如怀死拽着霍奉卿走在最后,看着前头云知意的背影,压着嗓子小声询问:“她这是怎么了?” 霍奉卿薄唇抿成直线,默不作声。 薛如怀又道:“昨日下午,你俩偷偷撇下我跑去哪里玩了?是不是又吵了架?” 云知意与霍奉卿时常因为观念分歧而争吵,这件事在同窗中一点都不新鲜。 “也不算吵,”霍奉卿收回目光,眼睫轻垂,“我话说得有些重……” 他那时也是关心则乱,怕云知意会固执妄动,所以后来就有些口不择言。但云知意并没有如以往那般反唇相讥,甚至连与他争论的意思都没有。 这样,并不算吵架吧?只是她不理他了而已。 思及此,霍奉卿的嘴角无措下压。 薛如怀诧异侧目:“你是对她说了多难听的话?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心虚气弱的模样。” 霍奉卿在人前总是孤高而从容的。薛如怀与他多年同窗,这真是第一次见他忐忑到近乎无措,当然惊奇了。 殊不知,他这问题对霍奉卿来说,无疑是会心一击。 昨夜霍奉卿躺在床上回想自己对云知意说过的重话,好几次差点跳起来以头抢地。 ——云知意,你猪脑子啊? ——这样固执不变通,根本不适合做官。 ——既如此,还费劲考什么考?! 细品品,每一句都像在作死。 “没你事,瞎打听什么?”霍奉卿冷冷横飞一记迁怒眼刀,成功地让薛如怀闭了嘴。 —— 忙活大半日,从小通桥回来已是申时初刻。 一到客栈,薛如怀二话不说,带着测量来的各项数据就回房演算了。 云知意则吩咐:“阿彤,你将这些工具清理干净,明日好还回县府。” “是,大小姐。”郑彤应下。 云知意转头又对柯境接着道:“去向掌柜打听打听,不行就辛苦点在城中找找,看有哪里能买到适宜的伴手礼。” 柯境细致确认:“大小姐要备伴手礼,可是打算明日去还工具时,答谢县令小田大人用的?” “不止给小田大人一个。所以东西无需过分贵重,但定要足够多,好让他分发给县府其他人。”云知意道。 今日所用工具虽是经由田岳借来的,但东西非他私产,略备薄礼向县府众官表示承情,这是应有的礼数。 不过,以云知意的身份,向县府借个工具不算大事,所以谢礼不宜贵重,以免让人误以为她有意借小恩小惠笼络谁。 旁边的宿子约出言:“正好我也想带子碧在城中看看,不如与柯兄一道出去吧。” 云知意点点头,有些疲惫:“那你们同去,我回房歇会儿。” 她整夜没睡,今日又心事重重地来回一趟见龙峰,此刻当真有些倦怠了。 众人各自领命散去,云知意便举步往客栈后院回。困倦使她有些迷糊,走出老远才瞥见霍奉卿一言不发地跟着自己。 在通往自己所住客房的回廊下,云知意停住脚步,回眸觑向霍奉卿:“有话要说?” 霍奉卿握拳抵唇,不甚自在地咳了两声,又清了清嗓:“我昨日太过心急,话说重了。抱歉。” “你在我面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是第一回 了,”云知意平静颔首,“我接受你的歉意。” 她这么痛快,霍奉卿反倒愈发紧张,腰背倏地绷直:“我那时口不择言,你应该很生气吧?” 云知意浅浅勾唇,坦诚道:“虽是第一次被人当面骂‘猪脑子’,可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初时气了片刻,后来就过去了。放心,这次不和你吵。” 这很反常。霍奉卿强忍满心着慌,故作镇定地提议:“要不,我让你骂回来?” 云知意摇头:“不必。我并不在乎这个。” 上辈子听过的难听话多了去了,措辞比他昨日恶毒十倍都不止。 只是从前那些人不敢当面对她说,通常都是背后冷嘲热讽、质疑编排,再由各种渠道传到她耳朵里罢了。 “但你说我不适合官场,甚至认为我没有必要去考官,这个我在乎,”云知意也没打算藏着掖着,“不过有些事我还没完全想明白,眼下先不与你争执对错。” “我那时太急,”霍奉卿忙道,“其实只是想告诉你,槐陵的事……” 云知意抬手阻止了他的解释,忍了个呵欠,才眼泛薄泪地懒声答:“槐陵的事,你有你的道理。我可以答应你暂时不管,不会坏你们大局。” 在槐陵这桩事上,她承认霍奉卿是对的。 上辈子的结局已经证明,她确实会因此树敌,甚至付出代价,而槐陵人也确实不会因此感激她。 其实她做事只问对错,并不十分在乎别人是否感激。 不过,眼下既知盛敬侑将启动对原州的通盘布局,她还是决定听从霍奉卿的规劝,暂不轻举妄动,以免误了他们的大事。 “至于旁的,我还没有想清楚。” 云知意抿唇默了默,突然很认真地又问:“霍奉卿,咱们暂且抛开你与盛敬侑的大局,也不提我自己的利益是否受损。单说我昨日想到的解决办法,你觉得错在何处?” 借由云氏的渠道直达天听,避开州丞府、州牧府,暗调军尉府直捣槐陵,从上到下、从县城到村镇顺藤摸瓜地查个底朝天。 若盛敬侑没来布局,若不计较云知意个人在此事中的得失,用这强势但迅捷的办法拔掉“打娘娘庙”,之后再交由州丞府,派专人对槐陵进行长期的教化与约束…… 霍奉卿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本身是没有大错的。 见他哑口无言,云知意笑笑:“我想了这一天一夜,总觉得吧,你为我好,道理也对,但不全对。我有我的考虑不周之处,却并不曾全错。” 说完,她不等霍奉卿的回应,便转身离去。 —— 独自回到房中,云知意却没了睡意。 她从行李中取出笔墨纸砚,漫不经心地在小圆桌上摆开,边研墨边出神。 昨夜她几乎没合过眼,今日来回见龙峰的路上也想了很多。此刻心平气地反躬自省,正好将所有事情掰开揉碎来推敲。 按照昨日在“打娘娘庙”中的发现,上辈子那桩集体贪腐案赃款数目不对,八成就与那庙有关。 很明显,当时她从顾子璇的话中察觉疑点,着手准备重新倒查那桩贪腐案的风声传出后,有人怕“打娘娘庙”的事情因此被揭破,所以借槐陵瘟疫的天赐良机,cao纵了民意针对她和顾子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