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谢浦成面色一僵,却在周显恩冷冷的目光中低下了头,面色涨红:“下官有错。” 周显恩冷笑了一声:“你又不是冒犯了本将军,对着我说这些话作甚?” 谢浦成抬起眼,就见得周显恩低着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一旁的郭氏眉尖紧蹙,实在忍不住开口:“周大将军何必咄咄逼人,今日是家宴,还是该和气些……”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得周显恩扬了扬下巴:“原来这就是谢大人的家风,一个继室,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本将军指手画脚了?” 郭氏一愣,面上又羞又愤。可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旁的谢浦成身子一僵,急忙冲她大喝:“大将军行事,也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够置喙的么?” 郭氏被他吼得呆住了,满眼的不可置信,眼眶慢慢就红了起来,瞧着是柔弱可怜。 谢浦成见她如此神情,心头又不由得生起一阵怜惜。可周显恩还在一旁看着,这冲撞之罪,今日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 他低着头,腰身弯折,恭敬地道:“下官治内无方,让您见笑了,实在惭愧。” 周显恩抬了抬手,不冷不淡地道:“谢大人所言有理,既然以往治内无方,那就现在好好教教你夫人规矩。” 郭氏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显恩。他凭什么罚她,这人还有没有王法? 可一旁的谢浦成没有为她求情,只是点头称是对于郭氏望向他的目光,也只当看不见。周显恩权势滔天,性子乖戾。今日就算是王公贵胄冲撞了他,也得乖乖给他赔罪。 他心中又有些烦闷,谁不知道周显恩不能惹,偏偏郭氏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去顶撞他。看来他平日里真是太过纵容她了,竟让她如此失礼。 他眉头紧锁,对着一旁的郭氏铁青着脸道:“你今日如此有失妇德,还不快给我去祖宗祠堂好好思过,好好记住,日后谨言慎行。” “我……”郭氏气结,她是在为他帮话,如今倒成了她的过错了?她的女婿可是堂堂的信王殿下,她凭什么领罚? 见她没动作,谢浦成眼中阴郁更甚。平时见她聪明,今日怎生得如此蠢笨。 郭氏瞧着他第一次对自己如此发狠,吓得她身子一抖,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掉。谢浦成一慌,按捺不住对她放缓了神色。 “哭得难听死了,再发出半点声响,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周显恩皱着眉,似乎有些不悦郭氏的哭声。 郭氏吓得身子一抖,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声音了。因为哭得太狠,脸上的胭脂水粉都花了,乍一看跟个鬼一样。 周显恩皱了皱眉,有些嫌恶地道:“滚远点。” 郭氏捂在胸口的手狠狠揪着衣服,最后还是低着头应了。慢腾腾地去了祠堂领罚。只是走之前,余光恨恨地落在周显恩身上,她过几日就去告诉信王,让他好好治治这个该死的病秧子。 周显恩没心思再去搭理他们,淡淡地开口:“不是要备家宴么?既是我夫人回门的好日子,您还待在这儿作甚?” 周显恩懒得看他在这儿装腔作势,奈何他是谢宁的父亲,他才忍着没对他动手。 谢浦成愣了愣,随即应道:“大将军所言极是,下官这就去准备”说罢,他就如释重负一般急忙走了,还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手腕上被周显恩那颗青枣打中的地方已经是青紫一片了,隐隐作痛。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急忙就退下了 花厅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缝隙的声音,呼啸而来。白茫茫一片里,只要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周显恩沉默了许久,冲谢宁扬了扬下巴,漫不经心地开口:“过来。” 谢宁一直失神地站在原地,直到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才抬起了眼,正对上周显恩的目光。他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起,虽面若寒霜,眼神却再无冰棱。 她低下头,慢吞吞地向他走了过去。淡紫色的袖袍下,被割伤的手指已经不再渗血了。她颔首立在轮椅旁,没有说话。周显恩伸出手,指尖就抵在她的面颊上,冷得有些刺骨。谢宁一惊,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眼睫微颤,泪珠就抖落下来。 眼泪滴在他的食指上,有些灼人,他神色恹恹地开口嘲讽:”为了这么些人哭,真是蠢。” 谢宁低垂眼帘,没有反驳。可抵在她脸上的手指复又往上移,轻轻地为她拭去了眼泪。他的指腹带了薄茧,有些粗糙,动作却出奇的温柔,惹得她身子一僵。 “记住,你是我周显恩的妻。要哭,也只能为我而哭。” 没等谢宁回味他话中的含义,停在她脸上的手就收回了。她抬起眼睑,愣愣地看着周显恩。四下的寒风裹挟冬雪而来,尽数灌进他的衣袍内。 他只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脸不耐烦::“日后谁敢对你不敬,只管还回去就是了。你就算是将天都捅出一个窟窿来,也有我给你补上,怕什么?向来只有我周显恩踩别人的。你是我的人,以后少给我这么窝囊,丢的是我的脸。” 周家人也好,谢家人也罢,他的夫人就不是给别人低头的。 谢宁摇了摇头,轻声道:“将军,我没事。” 她越是这样,他心中的气闷就更甚。他忽地伸出手,抚上她的左脸,上面还留着清晰的指印。谢宁微睁了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只见他挑眼笑了笑,手指掐了掐她的脸:“这样也没事?” 谢宁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的水雾越积越多,汇成一大片,却被她强忍在眼眶里。眼前的周显恩越来越模糊,她没忍住哽咽着开口:“疼。” 周显恩的手一松,他冷着脸开口:“疼就给我哭出来。” 谢宁和他四目相对,手指握着的玉佩碎片扎进了掌心。她忽地低下头,肩头不住地颤抖。良久,久到耳畔只剩下萧瑟的风声,眼泪才啪嗒啪嗒地落在雪地上。她很疼,脸上疼、心里疼,四肢百骸都在疼。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厌恶她,因为她那张和她娘几分相像的脸。她以为只要她收敛性子,打断爪牙,不争不抢,父亲总会喜欢她的。可她错了,无论她怎样小心翼翼,她始终是被厌弃的那一个人。 她挡着脸,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泪水从指缝渗出,哭到最后她已经感觉不到周围的事物了。只隐约觉得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她的头上,掌心蔓延开浅浅的暖意。她身子一僵,眼泪更加肆虐。 风吹过一树的繁花,雪凝子混着花瓣落下。周显恩低垂眼帘瞧着她,谢宁低着头,水渍凝在眼睫,因为哭得太凶而抽噎着。良久,她才握住了周显恩的袖袍,嘶哑着嗓子开口:“将军,我们回家吧。” 谢家于她,除了她哥哥,已然不再有什么牵挂了。谢浦成再如何,也是她的父亲,今日算断了最后一点念想。从此,她也不会再寄希望于他了。 周显恩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冷冷地道:“这样就回去了?” 谢宁轻笑了一声,抬起头,眼眶有些红:“窗台上的梅花该换水了。” 周显恩的身子一僵,眼神也飘忽了一瞬。好半晌,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那就回去吧。” 第27章 腊八 兆京的街头, 行人稀少,天空仿佛一个筛糠的漏网,轻轻一抖, 细雪就落满了屋檐、枝头。巷口拐角处, 慢慢显出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周显恩自顾地推着轮椅往前走着。谢宁就跟在他旁边,执伞而立。白雪落满红伞, 轻轻一抖, 就从伞骨尖儿上滑落。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周显恩冷峻的侧脸,还有肩头上绣着的游云双鹤,再往下, 是扣着玉带的腰身,和兜了些细雪的衣摆。从谢府出来后,谁都没有再开口。云裳被他下令先回府了, 却独留谢宁陪他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散心。 她不知道周显恩要散心到何时,不过在这样大雪茫茫的街道上安静地走着,心头的压抑感似乎也松动了不少。 “停下。”周显恩冷淡的声音传来, 将谢宁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她停下了动作,立在那里,如云的鬓发被细雪打湿。 他垂首眯了眯眼,细碎的雪花就滑过他的面颊,目光却是放在谢宁握着玉佩的手上。那玉佩已经碎成了两半,还染了些血渍。色泽不错, 虽名贵却并非是什么罕见的东西。 他抬起袖袍,握住了她的手。谢宁眼睑微跳,却还是安静地任他摆弄。他将她的手腕掰开,待看清她的手掌时,不自觉地收了收力度,眼中闪过一片阴霾。玉佩碎片扎进了她的指间,在尖端染了些许的血。 他沉声道:“就为这么一块玉佩,你蠢么?” 谢宁动了动手指,目光落在玉佩碎片上,却没有应答,眼底反而染上一抹哀色。周显恩皱了皱眉,伸手将玉佩碎片从她掌心取了下来。他一脸不耐,可下手却很轻。 “也许将军觉得这块玉佩再寻常不过,可对我来说却很重要。”谢宁忽地开口,声音带了几分怀念,目光也悠远了起来。 周显恩冷笑了一声,将碎片挑了出来。一手握着她,手指捻着一块玉佩碎片:“不过就是一件死物,也当个宝贝。” 那玉佩摊在他手里,正成了一块白玉蝴蝶状。话虽如此,他将目光转向她的脸上,淡淡地开口,“前面有家玉器铺,自己拿去补一下吧。” 谢宁低头瞧了瞧四分五裂的玉佩,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无奈的弧度:“已经碎了,再修补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 更何况今日碎掉的又岂止是这一块玉佩? 周显恩本想说些什么,却意外地沉默了一会儿,他忽地低下头,沉声道:“我饿了,去买些糕点回来。” 谢宁一听他饿了,抿了抿唇,有些自责。因着她的事,他好像是从早上到现在也未曾进食。她想了想,道:“将军,只食糕点也不大好,附近应当有酒楼,我们正可去用午膳。” 他抬了抬眼,有些冷意:“我让你去便去,啰嗦什么?” 见他态度坚决,谢宁也不好再多言。她应了:“那将军且稍等,我去买些糕点回来。” 她望了望四周,这里是玄武街,糕点铺子还得走一段路。她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番,这才移步去买糕点了。 四周风雪茫茫,直到谢宁的背影渐渐模糊,周显恩才推着轮椅到了一处院墙下,他低着头,神色莫名。垂散在身侧的墨发遮住了眸光,只有肩头因为痛苦而颤抖着。 垂在轮椅旁的手被掩在宽大的袖袍下,露出苍白的指尖。殷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汇成细小的红线,落到了白茫茫的雪地上。像风卷红梅,簌簌落下。手腕上那道寸余长的疤痕,已经变作了猩红色,裂开的口子里就渗出鲜血。 周显恩眸光一沉,颤抖着手摸索到扶手的暗格。手指忽地一僵,随后又缓缓放下。药已经用完了。 他收回手,慵懒地躺在轮椅上,头顶是琉璃瓦房,微微勾起的飞檐和枝繁叶茂的雪松分割出了一个三角空隙。风一吹,还有细雪漏下。 指缝间的血还在滴,很快就将那片白茫茫的雪地染成殷红色。周显恩忽地垂了垂眼帘,呼吸粗重了些。 她再晚点回来就行了。 他动了动喉头,四周风声正盛。恍惚间一阵脚步声传来,混着环佩碰撞的悦耳声音。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破空之声响起,一条银丝以极快地速度向他袭来,却是直接勾缠到了他的手腕上。 良久,只听得一个带了几分嘲讽的声音:“周显恩,不要命了就直说,我亲自送你上路。” 周显恩低着头,细密的汗珠凝在眼睫上,眼底浮现出一丝不耐烦。手腕还被银丝缠着,冷冷地道:“那正好。” 四周风雪茫茫,雪松下立着一个执伞的男子,伞面朝上,绣着月隐乌云。肩披织锦灰鼠毛大氅,只见得伞柄上骨节分明的手指,以及垂在地上的苍青色衣摆。 “再有下次,这蚕丝勾的就是你的命。” 那男子说罢,便执伞离去,唯有腰间配着的一块白玉平安扣轻晃,依稀刻着一个“沈”字。 周显恩嗤笑了一声,额头的冷汗已经慢慢散去,只有眼底还带着化不开的凉意。 …… 新年将至,喜色铺天盖地卷来。云裳特意起了个大早,手里提着红绸、灯笼,在院子里忙里忙外地贴着。 秦风打院外路过,眼尖的云裳站在凳子上立马向他招了招手:“秦大哥,这个灯笼你能帮我挂一下么?太高啦,我够不着。” 秦风一回头,就见着一个悬在半空的大红灯笼,其后还有一只胳膊在冲他乱晃。他将手里提着的水桶放在一旁,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他平时话不多,做事却是任劳任怨。接过灯笼,脚下一点,就将它稳稳地挂在了屋檐下。 云裳见他连凳子都不用踩,直接跃了起来,当即就惊讶得睁大了眼,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轻功。她拍了拍手掌:“秦大哥,没想到你跛着脚,功夫都还能这么厉害。” 秦风点了点头,瞧了她一眼,径直去提回水桶了。还未走出院子,就正好撞见迎面而来的谢宁。他低着头,恭敬地行了个礼:“夫人安好。” 谢宁手里正端着几碗瓷盅,穿着绯色袄裙,见着秦风笑了笑:“今日是腊八,我备了些粥食,平日里多亏你接送我出府,你也拿一盅尝尝,只是不知味道如何。” 秦风连忙摇了摇头:“夫人,秦风只是个下人,做的事都是应当的,您不必在意。” 谢宁瞧着他不过十五六岁,同她四弟一般大小。复又往前了几步,将手里的托盘往他面前放了放。秦风本还欲拒绝,可实在推辞不过便接过了一盅。 他低着头,有些紧张地握紧了盅子,嗫嚅着:“多,多谢夫人。” 谢宁冲他点了点头,便径直回屋了。秦风站在原地,瞧着手里的盅子好半晌。 屋内,周显恩靠坐在炭炉旁,见着谢宁回来,眼睑微不可见地抬了抬。空气中,粥点的香甜味也扑了过来。 “将军,天寒,喝些粥食暖暖身子吧。”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弯腰收拾着一旁的杂物。 周显恩淡淡地“哦”了一声,便推着轮椅过去了,目光随意地落在盅子上,揭开盖子便尝了尝。他挑了挑眉,甜倒是挺甜的。 谢宁本坐在他对面,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拿出了软榻床头的一个梨花木盒子,她将盒子打开,便是一双男子的鞋,暗色打底,隐隐绣了几朵云纹。 “前几日就做好了,一直忘了给您。今日是腊八,也便是图个彩头,您待会儿要不要试试合不合脚?” 还在喝粥的周显恩撩了撩眼皮,目光随意地扫过那双鞋子,复又收了回去。低着头,不冷不淡地“哦”了一声,似乎完全不感兴趣。 谢宁颇有些尴尬,她瞧了瞧盒子里的鞋,应当是不丑的才对。可瞧着周显恩像是不喜欢的样子,她复又道:“将军若是不喜欢,我再给您重做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