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节
“……” 气氛一时僵持,就连江雪声也陷入沉默。 人力总有极限,如今他不是呼风唤雨的应龙君,只是一朵白雪幽昙,灵力时盛时衰,全依靠本体传来的wifi信号。 要铲除六毒魔君不难,但要想在一瞬间扫净满山毒虫,拯救数百修士于水火,却是难上加难。 江雪声的灵力固然强劲,但琴音不辨敌我,若以此杀虫,只怕毒虫死净死绝之际,底下的练气期小修士也会脏腑破裂而亡。 除非,有这样一种aoe,能够有选择地杀灭所有毒物,却不伤无辜者半分。 而他所知道的,只有…… “前辈,请让我来吧。” 就在此时,熙熙攘攘的灵兽之间,忽然响起了一道温和平静的声音。 风瑾瑜站起身来,清癯消瘦的身影亭亭玉立,如同夜色间一枝迎风摇曳的水莲花。 她柔声道:“我族身怀凤凰灵火,有辟邪之能。若是倾尽元神之力,或可清剿毒物,让诸位道友得以脱身。” “胡闹!” 不等江雪声应答,谢芳年已经先一步翻脸道,“你修为不济,魂魄孱弱,此次更是元气大伤。在这种情况下使用灵火,自损元神,当真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风瑾瑜坚定道:“但是,这是唯一的方法。既有必要,我便义不容辞。” “是啊。很高尚的情怀,很伟大的胸襟。” 谢芳年语带嘲弄,“你下一句话,是不是要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风瑾瑜:“是。” 谢芳年:“……” 一人一猫在夜色间无声对视,互不相让。 最后,谢芳年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冷冷道: “如果我说,当年谢方华的‘召唤’,没有完全失败呢?” “什么?” 肥啾大吃一惊,险些将背上的灵兽们抖落,“娘亲没有失败?那么凤族先祖——” “就在这里。” 谢芳年冷冰冰地打断他,语气阴沉得像在承认“其实我也穿过女装”,一闪身化为人形,直直凝视着风瑾瑜道: “风瑾瑜,现在我问你。” “我之所以病痛缠身,羸弱不堪,都是因为召唤未尽全功。只要获得凤族后裔的躯体,我便能真正重归人世,振兴凤族……” “我愿意。” 风瑾瑜闻听此言,甚至顾不得惊讶,立刻不假思索道,“若前辈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晚辈一死何难?” “……” 谢芳年面无表情,眸光冷冽,果然作势要伸手按她天灵。 “谢长老,等等!” 舒凫正要出声阻拦,却只见他手势一转,扣住食指,在风瑾瑜光洁的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 “荒唐!幼稚!” 谢芳年毫不客气地骂道,“若是凤族先祖提出这种要求,那还算个屁的凤凰?小小年纪,就将死不死的挂在嘴边,让你父母听见怎么想?行了,滚一边去,这里用不着你。” 舒凫总觉得这语气有些熟悉,下意识地想要插话:“谢长老……” 谢芳年没好气道:“闭嘴,你比她好不了多少。” 他一拂袍袖,转向江雪声淡淡道:“昙华真人,你好像不怎么惊讶。” “我该惊讶吗?” 江雪声停下抚琴的手,抬眸与他对视,“不如说,你愿意在此时站出来,更让我感到惊讶。以你现在的性情,我以为你会打昏公主,直接带她离开。” “我只是奇怪……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要是知道,我还会变成这样?” 谢芳年自嘲地嗤笑一声,摆手道,“凤凰火伤损元神,此去凶险,我未必能全身而退。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不如一并问了。” 江雪声歪着头沉思片刻,半开玩笑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个问题,我一直都很在意……” “你为何,要给自己取名叫‘谢芳年’?” “这算什么问题?” 谢芳年蹙眉道,“谢方华学艺不精,我信了她的邪,苏醒时神志模糊,记忆全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足足过了好几年才恢复。我将‘谢方华’误记为‘谢芳华’,遂取‘芳年华月’之意,芳年为名,华月为号。” “谢方华苦心绸缪,本想让我附身于千年灵木,却被魔修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在栖梧山飘零良久,无所寄托,最后只能栖身于谢家——也就是濒死的灌灌身上。这样说来,我也算是半个谢家人。” 谢芳年说到此处,见江雪声颔首不再追问,莫名觉得有些意兴索然,又转向舒凫和风瑾瑜道: “你们两个,过来。” “啊?” 舒凫疑惑地抬手指向自己,“你叫我?不对,谢长老,你说你是谁来着?” 她口中一边答应着,一边将战场转让给菡萏和江雪声,自己纵身跃到肥啾背上: “不是我说,大家认识这么久,混都混熟了,你不要吓我啊。千万别给我来‘archer其实是卫宫士郎’那一套……” “魏宫十郎是谁?我只认得南宫。” 谢芳年很想翻个白眼,但他早已习惯舒凫说些怪话,并不放在心上。 见舒凫靠近,他抬起一双瘦骨支离的手腕,分别搭在她和风瑾瑜头顶,一字字慢慢道: “有句话,谢安之说得不错。凤族先祖对于身后之事,本就没什么太高的期望。” “子孙。” 他指了指风瑾瑜。 “传人。” 他用食指点了点舒凫脑门,“这便足够了。我没有应龙君那么贪心,三千年的老树,还想开个花、结个果什么的。回魂一遭,我想要找的东西,现在都找到了。” “啊?” 舒凫越发茫然,“不是,我什么时候是你的……” 谢芳年皮笑rou不笑地一扯嘴角,仿佛想露出个冷笑,但最后凝视她的目光里,神态几乎是欣慰而和蔼的。 “虽说来历有些滑稽,但‘魄月’是我一生得意之作。你既然有此机缘,须得善加保管,不可辜负。” “……不过,你已经辜负得差不多了。” “魄月之中有我一缕神识,它这些年在你手上的遭遇,其实我都心知肚明。同样,我也记得你用它伤过的人——皆是该杀之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日子被撸秃的毛,谢芳年迎着舒凫骤然惊恐的目光,在她头顶重重撸了一把: “所以,我原谅你。” “谢——” 舒凫只觉眼前一花,似有无数支离破碎的影像纷至沓来,无数个声音在耳边窃窃私语。光影与声息宛若洪流,一瞬间汹涌灌入她脑海。 她看见一个形容枯槁、浑身浴血的女人,气息微弱,眼底却灼灼有光,正是谢芳年以轻烟勾勒的“谢方华”。 【……凤君,凤君。求您,救救凤族……只有您……】 她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负手而立,气息精纯浑厚,如山岳压顶,身着灿烂辉煌的黄金锦袍。 【凤君,本座想与你做个交易。以你这具残躯,若无本座护持,在世上撑不过三年。如今凤族后裔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凤君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不是吗?凌霄城能给你时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薄情寡义,趋炎附势,早已忘了龙凤的恩情。若你身死道消,凤族后裔流落世间,下场只怕不会好看。】 【凤君要护族裔周全,本座要鹓鶵昌盛,两者并无冲突。】 她也听见谢芳年的声音,含着冰冷的讥笑,不知在笑对方还是自己。 【凌宗主,鹓鶵一族与我本是同袍,即使你不用这种手段,我也未必不会帮你。只盼你牢记今日之言,莫要让先祖蒙羞。】 最后的最后,她看见一对容貌端庄美丽的男女,正在笑着逗趣道: 【儿啊,母亲来考考你。凡人写就的诗句里,“月缺不改光”的下一句,是什么呀?】 【是“剑折不改刚”。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势利压山岳,难屈志士肠。】 【那么,“羌笛何须怨杨柳”呢?】 【“春风远渡玉门关”……对不起,这是我乱说的。但是,倘若春风渡不过去,那玉门关多可怜啊。】 …… “……?!!” 舒凫猛然回过神来,只觉额角冷汗涔涔,像是从一场千年大梦中惊醒。 在她眼前,谢芳年偏过脸来淡淡一瞥,仿佛在问“现在明白了吗”。 “谢长老?!” 舒凫本能地伸手去抓,却被江雪声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只来得及勾住他一片衣角。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谢芳年一跃而下,乌发如飞瀑,过于宽大的衣袍在夜风中飘摇,如同孤茕的离群之鸟。 在他逆风翻起的衣袖之下,伶仃细腕上,依然缠绕着一圈洁白的茉莉手串。 不是五年一开的丹心茉莉,与她在魏城看见的一样,只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普通花朵。 ……为什么她没有发现呢? 凤族,向来不喜奢华。那些“随便买来”的花串,从一开始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他恢复记忆的时候。 当他身在凌霄城,苦寻凤族后裔而不得,日夜唾面自干的时候。 ——他孑然一身,究竟在想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