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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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水绿色的衣衫,神色沉静,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他不知那些事她已推演多少遍,他只觉得这或许就是她长大了的模样。 不可回头不可回避的成长,必是付出的极大的代价。 眼皮越来越重,他模模糊糊地想着,或许他再也见不到她真正长大的样子了。 三日后,他在前往南境的马车上苏醒,车外随着一队人马。 “停下!你们……”他认得,那是那五千兵马中的一队。宋遥当时要走了五千兵马的调度之权,他以为她至少有自保的能力。 “大人,得罪了。宋大人给我等的命令是平安护送大人至大将军处,我等不敢违令,还请大人见谅。”领队之人见刑天醒来叫停马车,忙告罪道。 原来她索要五千兵马,一开始就是打的这个主意。那五千兵马不是对付天子的,而是对付他的。她要用五千兵马,来保全他。 “现在赶紧回王都,阿遥……宋遥她还在王都,她很危险!” 领队之人怔了怔,抬起眼来,略有些悲悯地看着他。 “宋大人她……她已经牺牲了。”他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了结果。 宋遥刺杀失败,她在发簪之上抹了毒药,刺中天子右臂。但天子舍了右臂,保住了性命。而宋遥,死于乱剑之中。 天子醒来后尤不解恨,令众侍卫肢解了她的尸体,分于野狗食之。 宋遥的头颅,已快马加鞭送往南境护国大将军处。 后来,蚩尤看到宋遥的头颅之时,只觉得一股意气上涌。这是他在世的最后一个亲人,然而她的头颅却在他手上。 他记得小时候有道士给自己批命,说他刑克六亲,是破军独坐天煞孤星的命格,现在想来,竟似一一验证了。 蚩尤闭了闭眼,盖上了那装着宋遥头颅的盒子。 昆仑山瑶池仙境。 瑶姬把自三界寻到的扶桑大帝五个分|身带给西王母。这一回她下凡,明面上是担的神使之责,暗中却是受西王母之托,在凡间收集扶桑大帝五个分|身。 却说那扶桑大帝乃西王母胞兄,是开天辟地至今在位时间最短的天帝。然而他在天帝这个位子上时,却曾开天眼看过未来。他预先知晓自己将有五浊恶世之劫,便真身沉睡于碧海扶桑树下,同时化出五个分|身,赴凡间应劫。 她师父太虚真人赤松子曾猜测东君怕是不好,恐其有陨落的风险,其实也不算猜错。若扶桑大帝五个分|身不能在合适的时间归位,他的真身只怕就要永远沉睡下去了。 西王母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由瑶姬去办,却并不是瑶姬多么能耐,而是当初扶桑大帝沉睡之前叮嘱过的。 说是在那天眼中惊鸿一瞥,看到了御水的炎帝大女儿,故而王母才委托了瑶姬办此事。 因是事关扶桑大帝归位的大事,瑶姬便谁也没说,便是她师父那里,她也只是含糊其词,并未说清前后因果。 瑶姬把装了扶桑大帝五个分|身的玉瓶呈给西王母,西王母接了玉瓶。恰在此时,瑶姬的水灵之相无缘无故显现出来。 她的法相自现世便是宝相庄严的神女气度,这一回显出来的,却是忿怒相。 瑶姬自己也极为吃惊,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现忿怒相的神女柳眉倒竖,手持长剑和长鞭,乃是一副要寻人拼命的样子。 瑶姬惊讶地看着她义母,西王母目光也自玉瓶移到了她的法相上,嘴唇动了动,却未说什么。 巫山栖云洞,刑天的身躯慢慢开始产生裂纹,似乎是内部有什么力量在摧毁这具神仙之躯,裂纹渐渐扩大直至破碎、化作齑粉,到了最后全部化为飞灰。驻守巫山的飞禽族发现了栖云洞的异状,赶紧同远在南境养伤的朱雀汇报。 凡间,刑天神魂苏醒,rou身成圣。 他恍然间想起,他那时沉睡着落于凡间,发现了名为宋遥的婴孩虽在大哭,却并无人气,她身体内也没有人的灵魂。 她只是一具驱壳。 宋遥原是不能出世的,地府便也未安排鬼魂投胎到这具身躯里。但小涟逆天抗命,帮着生下了这个孩子。然而便是生下了这个孩子,她也仅仅只是一具驱壳。 他的神魂亦栖在凡胎之内,他的凡躯同宋遥一起长大,而他无意识地用自己的神魂滋养了这个小小的生命,竟令她开启灵智,同常人无异。 她不过是他无意识照拂之下的产物,被他昏睡着的神魂按照本能塑造成他熟悉的人格和气息。 那是他潜意识中仿照着瑶姬的性格在塑造她。 她没有魂魄,也无来世,在人间受五蕴之苦,死时刀剑加身,心中不甘,怨忿达到极致,凭着一口怨气,炼化成了瑶姬的忿怒相。 作者有话要说:“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形容《广陵散》的词。 五浊即是大乘佛教在佛经中提出的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具有这五种众生生存状态的时空,谓之为“五浊恶世”。 晴为黛影,袭为钗副。宋遥是照着瑶姬来写的。 第101章 凡间的天子失了一臂, 整个人越发疑神疑鬼,偏激易怒,身边之人每日都会消失那么几个。他也越发喜欢折磨人, 想出了许多折磨人的法子, 只叫所有人都怕他,不敢再轻撄其锋芒。 同时天子发布王令,为表忠心, 令诸侯世子入王都为质子。若不愿,则表示对天子不忠, 便要起兵攻伐, 收回封地。 整个凡间一时兵荒马乱,怨气冲天。 而大将军正式举旗, 成为反抗天子的诸侯之一。同时亦发布《告天下书》,痛陈天子失德, 并列举十大罪名,号召天下英雄一并讨伐。 战神这回下凡, 本就是为了以杀止杀, 以凡人的身份化解人间干戈。这是他这具凡身的宿命。 而昆仑山上瑶池仙境, 瑶姬显出忿怒相来, 引得西王母恻然。此乃灭世之神的灭世初相,忿怒相吸收三界五浊,待变成修罗相, 便是灭世之时。 似乎成为灭世神, 是瑶姬的宿命。 她算是西王母庇护的第一个女仙,自瑶姬送来昆仑之后,昆仑山西王母庇佑天下女仙的名气才渐渐传开。 然而此时胞兄的五个分|身在她手上,她要忙着去碧海助他苏醒, 瑶姬这边,也实在无心亦无力。 她是创世神的女儿,诸神尊称一声王母,却也有觉得棘手无力的时候。 瑶姬看着西王母的神情,洒然一笑道:“娘娘交给瑶姬的任务,瑶姬如今已经完成,娘娘或要忙迎东君归来之事,瑶姬便也告辞了。” 西王母便点了点头,道:“你先退下罢,关于你的法相一事,待我兄长归来,或许问他更合适些。” 瑶姬便行了礼,十分乖觉地退下。 刑天觉醒,她已是知晓。朱雀已亲去迎他,并同瑶姬说好在巫山碰面。瑶姬急急驾了云到巫山,见到了在自己洞府前徘徊不去的朱雀。 朱雀同瑶姬三言两语交代完毕,便自去一旁调息。他伤还未大好,最近又忙于助南境恢复生机,此番奔波,确然是有些累了。 已是春深,巫山草木葱茏,神女的裙裾擦过道旁花木,染上了些草木之息,她却也无暇一顾,急急便走向了栖云洞。 拨开笼住洞口的花萝,她侧身进了洞中,走过小道,便见洞室内有一道身影站在那处。此处光影已是昏沉,那昏暗中的身影瑶姬却觉得十分熟悉。 刑天正凝神望着供奉起来的乾坤盾和混沌战斧,见瑶姬进来,他忙转身道:“殿下。” 只是这么轻轻一声,瑶姬却知他是真正归来了。因是用凡间那具身躯成神的,他显得格外年轻,未经战火,不及弱冠,仿佛便是南庭那个被称作双璧之一的少年郎。 而她苦心孤诣至此,便是为了这一天。 瑶姬如今是个成熟的神仙了,听得刑天这一声“殿下”,便也矜持地抬了抬下巴,道:“你回来啦!” 刑天目光自栖云洞中扫了一遍,想了想,道:“我原以为,我可以看到从前的身体。” 瑶姬顺着他的目光,亦看着这当初她选中的安置刑天遗体的洞府,道:“见不到也好。你不是那具身体,已经很久了。如今你是新生,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那些事,不需要你再背负。” 曾经蚩尤问她为何要这样选,她用“我不想他以后用残损的身体”这个最不着边际的理由敷衍了他。其实她选此法助他复生,是愿他舍去旧身,成就新生。 瑶姬看着他,目光温柔,轻声道:“我当年说了此生所愿便是守护父皇守护南庭,你帮我做到了。你已践诺,那个心愿带给你的负担已经成为过去。接下来,你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当年她用一盏花灯一个愿望束缚住刑天一生,如今往事已矣,便也该分说清楚,还他自由。 刑天若有所思,想了想道:“殿下,那不只是你的愿望,那亦是我的心愿。我当年发誓效忠陛下与殿下,便九死不悔。诚如你所言,一切都过去了。那些事不该成为我的负担,也不该成为你的。我如今重新活了过来,你也该放下对我的愧疚。” 刑天自然是知晓她的,知道她当初看见自己的尸首,必然伤心得很,心中亦充满了愧疚之情。那愧疚日积月累,最后变成了一定要让自己归来的执念。如今他已归来,她的执念也该消了。 瑶姬抬起眼来,认真点了点头:“嗯。”说着,她又轻叹一口气,道:“你刚醒来,可能会有些不适应。如今毕竟同上古时不大一样。我当时也糊里糊涂的,幸而师父和祝融帮了我许多。” 刑天看着瑶姬喋喋不休,像是要把过往经验都倾囊相授,便只是沉默地看住她,专注地倾听着。 对于他复生这件事,他自己反而十分平静坦然,倒是瑶姬显得有些不够稳重。 说到后来,瑶姬止住了声音,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刑天便叹息道:“殿下真的同从前很不一样了,我原来捏的,是一个想象中的殿下,不是现在的殿下。” “什么?”瑶姬有些愣头愣脑地问道。她平日里也算是有十二分机灵的人,只是今日先是发现自己现出了忿怒之相,又得见复生的刑天全须全尾站在自己面前,心绪起伏略大了些,倒显得不够机敏了。 刑天于是便把宋遥之事同瑶姬说了。他既已彻底觉醒,前因后果自然全部知晓,他向瑶姬说明后,瑶姬便也沉吟不语。 整个栖云洞都安静了下来,瑶姬目光落在不知何处,叹着问道:“所以说,我今日现的那忿怒之相,乃是因为她吗?” 刑天的声音如同冰湖之下悄无声息的潜流,不动声色中带出些许怅然:“那时我神魂沉睡着,并不知晓自己做了什么。等我醒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像是年幼时自己捏造了一个玩伴,把它当做自己最亲近之人,待到长大,才知那不过是个玩偶,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瑶姬也有些伤怀:“她甚至并无本相,也无来世。只留下一口怨气,成就了我的法相。” 刑天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二人说话间,外头天色暗了下来。沉沉黑云压下,压的人心憋闷。山雨欲来。 玉清圣境,玄都玉京府。 玉帝张百忍匆匆来拜谒尊师,以解其惑。 “师尊,巫山神女去了西王母处复命,据说是找到了迎回东君的法子。东君若归来,这封神之事……”玉帝微妙地停顿了下来,实在是下面的话不好说出口。 须发皆白的老者睁开了闭着的双眼,道:“此事不碍什么,此番封神仪典当还是由陛下主持。” 玉帝便放下心来。 那老者接着道:“倒是巫山神女在西王母面前现出了忿怒之相,五灵法相自来神圣祥和,未见有显忿怒之相的。” 玉帝倒也不问老者何以知晓,玉京府主人自有其手段。他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弟子当要招她来问一问了。巫山神女掌三界水灵,水灵之相有变,不知是何缘故。” 当即便着人去唤巫山神女来玉清宫。西王母还远在碧海太微宫为扶桑大帝护持,玉帝不待通知她,便急急召了瑶姬去问话。 瑶姬便睁眼说瞎话,道自己最近频频出入凡尘,怕是修行不够,让凡尘扰了心境,故而法相有变。 玉帝本就颇为忌惮她,见她主动揽下此事,便顺水推舟,卸下她神使之责,说要另择他人担此重任。 “巫山神女,修行不易,切记要修身养性,坚守道心,不然恐生心魔,失了大道。”玉帝劝勉几句,此事便不再提。 他以为那忿怒相是瑶姬修行有失的证据,拿了此事说道只为削去瑶姬神使之职。 瑶姬对那神使之职并不十分在意,当初答应也是因西王母之托。她只是不放心蚩尤。刑天的事已了,她仍记得先前自己答应了他的,要陪着他,如此自该有始有终。 巫山神女便想了想,道:“神使之责瑶姬确愧不敢当,陛下圣裁。” 这还是第一回 ,巫山神女低头低的那么快,玉帝张百忍竟一时觉得有些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