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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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疑心是我出现幻觉了。 不同于苏喻自栖云山后救起我那次,这一次他是生生从徐熙手中救了我,以徐熙的为人,定不会为苏喻隐瞒。 后来我被抓了回来,苏喻定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只是这些日子我也是个泥菩萨,苏喻之事虽也压在我心底,但是也无余力再深想。 哪知……哪知今日他竟然好端端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望着他俊雅的面容,一时有些恍惚,脱口道:“你……没事呀?可太好了……” 说完,我才想起自己已发不出声音,连忙撑起身子指了指案上的纸笔。 我自知如今这副狼狈情状甚是难堪,好在我与他太过相熟,羞惭了一瞬也就过了这个劲儿。 苏喻如寻常一般专注地望着我,待我说完,他面上却无甚波澜,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下流动着极为隐晦的暗涌。 他又温柔地抚了抚我的额发,轻声道:“是,陛下不曾降罪于我,殿下放心。” 我又是一怔,指了指自己,道:“你听到了?我没哑?” 苏喻这次没有立时回答,他径自取过我的手腕,一边按在掌中把脉,一边扯出抹浅笑道:“我本也不知自己有读唇的本领,只是看到殿下的唇动,便知是这个意思了。” 闻言,我甚是欣喜,扒着床边自下看着他,道:“苏喻啊苏喻,你怎么那样厉害。” 苏喻也笑道:“还该多谢殿下才是,让我又多了一些微末长处。” 与苏喻的重逢仿佛是黑暗中的一道光,让我久违得振奋了许多,更何况他还能看得懂我所言,我便拉着他说东道西,将他全家问候了一个遍。 苏喻极有耐心地一句句答着,他这个人向来妥帖温驯,他答一句便含笑看我的唇形,每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我颈间的锁链,他都像是怕我察觉一般,不着痕迹地避了开去。 问了一大通,我终于心满意足地攥着他的袖口,想了想,又蹙起眉道:“如此说来,你私纵叛王这么大的罪过,只是被寻了个别的由头罢官,未免也太便宜了些,谢明澜没起疑心?没有追究?这不是他的手段吧。” 苏喻仍是含笑不语,面上未见到一丝遗憾之色。 见他不愿答,我想了想,也只得将此节放过。 过了一会儿,我闲不住,又打趣他道:“苏喻,后世说不定会流传着你的话本。” 苏喻已经到了案边执起了笔,好在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故而也没有漏掉这一句。 他顿了一下,微微一歪头道:“嗯?” 我更是兴致勃勃,道:“一位温润俊雅的世家公子,年少登科平步青云,后经两次高升两次罢官,终于做了个悬壶济世的杏林大家,这无论怎么想,都会被后世传为佳话吧。” 约莫是这次我说的太快太多,苏喻盯着我的唇看了许久,就在我疑心是不是说得太快了让他不曾看全的时候,他又笑了一下,道:“是个很好的话本,如果不曾遇到殿下,我的人生可被书写的多半不会这么丰富。” 我向床上一倒,道:“嘲讽?” 他这次良久不语,只是悬着笔犹豫了很久,终是一个字都没写,又将笔放回原位。 这事出现在他身上,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他没有解释,只是走回到我身边坐下,摸了摸我的手腕,道:“不,是庆幸。” 我与他终归是上过床的关系,动作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当下我也一手覆上他的手背,对他一笑。 离得近了,我清晰地看到他眸光闪动,眉宇间略带了几分忧虑。 我顺着他的手背抚了上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道:“苏大人,温大夫,你就直说吧,我还能活多久?” 苏喻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他道:“殿下这些年受了几次重伤,又因着一直颠沛流离,不曾好好调养几年,以至于伤了元气,此次更添心病,难愈更甚外伤……” 他这话没有说完,因为谢明澜高挑的身影从门外的黝黑甬道中慢慢步了出来。 苏喻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依旧如昔日臣子一般跪下恭敬行了礼,然后他淡淡地将后面的话说了下去。 “我才疏学浅,如今殿下的脉象衰微,心病难除,恐……药石罔救,便是今年之事了。” 听了这话,我心道:怎么我都快死了,苏喻的反应还没有我被灌入阿芙蓉那次激烈? 我还未觉得怎样,谢明澜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说完这一句,屋内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见谢明澜的神情实在精彩极了,我无声地大笑起来,笑得倒在床上,仍止不住。 谢明澜蕴含着怒气的声音却恰时响起:“苏喻,你是在威胁朕?” 苏喻仍旧平淡道:“草民不敢。” 谢明澜快步到了床前,一把拽起我颈前的铁链,甚是粗暴地将我拽了起来,他掐住我的面颊上,极为仔细的端详着我,口中却对苏喻道:“心病是什么语焉不详的说辞?他这样的人锁了几天就会死?苏喻,你难道想再次欺君?” 苏喻有些不忍地偏过头,不去看我狼狈的模样,只是道:“殿下心高气傲,怎么会甘心被囚,难免心事郁结,不得抒发,终成病根,二则……” 他抬首定定地望着谢明澜道:“陛下可曾听过,如有人摔断腿骨,即便康复,终究没有未断时坚固,若再遇跌撞,极易复发?人的精神亦如此。” 谢明澜缓缓移过目光,微微眯起眼睛道:“你想说什么?” 苏喻垂下眼睫道:“殿下曾经被迫服用了大量阿芙蓉,神智几度崩溃。” 此言一出,屋内又陷入了死寂。 我一寸寸地转过眸子,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我想此刻在场三个人中,只有苏喻面上最为平淡镇定。 他投给我一个安抚的眼神,继续平缓道:“上次陛下问我为何要私纵九殿下时我不发一言,是因为那时我不愿殿下因为我的缘故被陛下责罚,想来陛下向来明察秋毫,多半已猜到大半,事到如今,此事于我也无甚可隐瞒的了……”他轻叹了口气,道:“陛下,当年兵变时,私纵他的人也是我,我辞官后,一直陪在他左右……” 谢明澜面如寒霜,唯有喉结不停滚动着,他虽在听苏喻所言,一双眸子却死死停在我面上,与我似对峙一般。 苏喻多半是见我与谢明澜谁都不说话,他便径自说了下去,只隐去韩家小姐与清涵一节,从我如何为他所救说起,直说到我们在江南分别。 苏喻很少说废话,但因着我们在那一年中遇到的事情着实多,纵是他言语精炼,也讲了约有盏茶时候。 他一路讲,谢明澜的神色一路变幻,我只觉风雨欲来,可是当苏喻说到我身陷阿芙蓉之苦的时候,他怔了一阵儿,眼中竟然慢慢升起了些许茫然。 待到苏喻停了,谢明澜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我在谢明澜极具威势的注视下,缓缓转过目光,对苏喻轻轻动了动唇:“你想死为什么要拉上我?” 虽说我在他口中是个死定了的意思,但我还不想现在就被他送走——晚一日死,说不定转机或奇迹就出现了呢? 苏喻在此等境地下,竟然还被我逗笑了,抿着唇垂下了头。 出乎我意料的,谢明澜再开口时,既不是勃然大怒,也不是冰冷的杀伐决断。 他只是探手抚上我的脖颈,不轻不重地禁锢在他掌中,说了一句:“阿芙蓉……那你……” 这短短几个字他说得断断续续,甚至不成句。 但是他又哑然了。 苏喻不知怎么又明白了,我看他不能能读懂我的唇语,还读得懂谢明澜的心思。 他淡淡道:“多亏有……那位在,纵然期间吃了许多苦,殿下已然戒掉了。” 谢明澜终于还是勃然大怒了,他猛地起身便走,仿佛晚一瞬便会失态,只匆匆丢下一句:“横竖都戒了,那便继续锁着吧!” “陛下三思!”苏喻也鲜少一见地提高了声音,他道:“正如我方才所说,殿下再也经不起——” “苏、喻!”谢明澜已走到门口,却骤然回身指着他,他在盛怒之下浑身颤抖,咬着牙狠狠道:“你别急,朕还没有和你算账!朕视你为佐国良才肱股之臣,才一次次容忍你忤逆欺瞒朕,你现下是迫不及待要断送你苏家上下几十条人命吗?” 苏喻俯首道:“陛下开恩,喻自知罪无可恕,全系我一念之差,一人之过,只望陛下念在苏家三代尽忠,杀我一人足矣。” “一念之差……”谢明澜念着这两个字,冷笑道:“你屡屡私纵此人,是一念之差?” 苏喻竟然又微微笑了,他道:“是,不知何时……对殿下起了爱慕这一念,此后……” 他露出一种颇像“愿赌服输”的轻松表情。 看得出来,谢明澜几乎被苏喻气疯了,甚至气出一丝迷茫,他道:“你爱慕他?你爱慕他……如此殚精竭虑地成全他与……他与那个人,当真高尚的爱慕!” 别说是苏喻,我也是一怔,这句说的是什么和什么?不知为何竟觉这话中很是有几分酸意和不自在…… 倒不是说谢明澜不会拈酸吃醋,之前他与我还算亲近的那阵子,他也没少拿此事发脾气,只是我没想到他竟在盛怒之下不自知的流露出这不合时宜的酸意。 苏喻这次沉默良久,幽幽道:“大约是因为陛下未曾见过……” 他说到这里,又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什么?”谢明澜喝道:“说!” 苏喻终于叹了口气,道:“我与殿下在边陲时相处半年有余,然而只有在见过殿下与那位相处时的模样后,我才知这份心思不过是痴心妄想。” 谢明澜猝不及防地退了一步。 他怔怔地望着苏喻,又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抬起眼帘,遥遥地向我投来一眼。 然而我只来得及看到他泛红的眼眶,他便匆匆别开了眼眸。 他像是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只是一挥手,转身欲走。 “但是……如今有一个两全之计。” 苏喻的话再一次让他停下了脚步。 苏喻望着他的背影,平平道:“此次西征鲜卑途中,我寻到了一人,那人正是叱罗家的孤女。” 我的心中没来由地一突,忍不住抚上胸口,明明现下我早已对苏喻失去了戒心,却仍在他提到那人时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想唤他,但是他并未向我投来一瞥,我徒劳地动着唇,没有一丝声响传出来。 苏喻道:“银针刺xue法我本也没有过多把握,此次寻到了叱罗家孤女,却见她恢复如初,与常人无异,唯独失了记忆——故而恕喻斗胆,既然陛下不愿放九殿下,与其眼睁睁看着他因心病而死,不如……” 仿佛一把烈火将我烧着,我猛烈地扯着铁链,无声地咒骂着苏喻,就算在当年的正阳门前我身陷重围时,也不曾对他有这般的恨。 许是铁链哗哗作响的噪音传到了那二人耳中,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我望来,神色各异,眼神却有几分相似。 第30章 待我回过神来,只觉一身冷汗簌簌,散落的黑发黏在脖颈上,狼狈至极。 我望了望苏喻,又望了望谢明澜。 他们两人一个立一个跪,皆露出几分脆弱踌躇之色。 但我想他们并非是想询问我的意见。 见苏喻向我看来,我本想质问他的,只是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他对我的好,我的唇角控制不住地一颤,心中只剩伤心了。 我十分认真地问他道:“你为何要这么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