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虞外公笑道：“你这见面礼可不便宜啊。”

    柚柚不想要画好的，就想要未完成的，如果说她的画透露着疯狂与被禁锢的自由，那么周七景的画显然是另外一个方向，平和、恬淡又安谧，有种老来纵情山水的潇洒自如，看到这幅画柚柚的心情就变得很好，所以她想要。

    最后也是抱着这幅画走的，周老再三叮嘱她没事儿就来找他玩，又跟虞外公说，不必要为柚柚找老师，有些人生而知之，太过系统的教学反倒会扼杀他们的灵气，将他们困于囹圄，因此，顺其自然是最好的方法，更何况还有他在旁边看着呢。

    虞外公牵着柚柚的手，她一手被牵，一手抱着卷起来的画轴，虞外公想逗她开心，说：“以后咱们柚柚的画卖了大钱，给外公花一点好不好？”

    柚柚想了想，点点头，她本身便不怎么花钱，有口温饱便够，钱财留着也没什么用。

    虞外公见她这样干脆，喜不自胜，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回家好一顿炫耀，愣是把其他人都弄得跑过来问柚柚的画卖了大钱给不给他们花。

    宋季同行动力巨强，虞外公刚带柚柚出门拜访老友，他后脚就联系了人开始准备在三楼规划一间画室，三楼的视听室游戏室琴房什么的柚柚都不怎么用，不如改造成画室，这样的话柚柚肯定会高兴。

    所以柚柚一回家，就被宋季同抱了起来：“爸爸给你弄一间画室，以后柚柚想画画的时候就去画室好不好？柚柚喜欢什么风格？”

    他身前摊着一本计划书，手下的策划部效率如此之高，短短几个小时，已经给出了数种方案，还画了草图。

    柚柚看了看，觉得都可以，就摇摇头。

    宋季同哄她：“柚柚喜不喜欢都要说出来呀，你不说出来的话爸爸怎么会知道呢？”

    柚柚便答道：“都可以。”

    她回答的最多的好像也是这句话，反正怎么都行，她都能接受，没太多自己的喜好。

    宋季同莞尔，右手食指屈起，刮了下柚柚挺翘的小鼻子，她被刮了一下后迅速躲开，不想搭理他了。

    宋季同虽然对画画没什么天赋，也不怎么了解，但画画所需要的东西他全给柚柚准备了，甚至还买了一些绘画入门的书籍，想要从中学习一下，找找跟柚柚的共同话题。

    可以说，从柚柚回家到现在，宋季同为她建造一间画室，是第一件令她真正意义上觉得高兴的事。

    这份高兴很明显，连宋季同这种在商场上打滚的老狐狸都有点不敢相信，柚柚回家这么多年，其实只有现在才是真的高兴。

    ——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说，全靠家人们来猜测，但表现的又很乖，从不给他们惹麻烦，也不对他们发脾气，偶尔一点点无伤大雅的生气好像都是小孩子特有的幼稚，气也气不了多久，掉了眼泪似乎也不是真正的伤心。

    这个孩子，她跟其他孩子都不一样。

    哪怕回到“家”，她对这里也没有产生认同感与归属感，叫了爸爸哥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她在心里仍然筑起了一道高高的防线，不信任也不靠近，但不拒绝他们的靠近。

    连与她有着心灵感应的宋清鹤都没有察觉，所以柚柚甚至不是刻意掩饰。

    如果不是这间画室，宋季同等人根本不知道柚柚高兴是什么样子，并不是她平时看到两个老爷子拌嘴的笑容，也不是吃到草莓蛋糕微微眯起眼睛的愉悦——她真正高兴的时候，脸上甚至都没有笑，但整个人却异常轻快，而且眼睛直直地往楼上看，期待着画室早日建成。

    宋季同想起自己去接她时，在钱春红家地上看到的画，从那时起柚柚就很喜欢画画了，但回家后，她可没有表露出分毫，甚至一点渴望都没有，蜡笔给她买了那么多，她连碰都没有碰一下。

    柚柚双手撑在沙发上望着三楼，那本来是视听室跟游戏室，现在被打通了，她上辈子也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画室，厚厚的黑色窗帘常年遮盖，画室里几乎不透光线，她在里面一待就能待上三四天，连饭都要系统催她去吃。

    她只顾着往上看，都没听到外婆跟奶奶喊她吃饭的声音，直到被爸爸握住小手，柚柚才扭过头，乖乖被牵，宋季同却突然问她：“爸爸这样牵着柚柚的手，柚柚喜欢吗？”

    他觉得自己现在才想到这点很奇怪，柚柚一开始对他们的碰触便接受的很自然，他明明看出来她不喜欢，但因为她没有反抗没有拒绝，便下意识忽略了——不管是谁碰她，她都很淡定，摸她的头，牵她的手，捏她的耳朵，把她抱起来，她会因为受惊挣扎两下，但这微乎其微的动作过去后，接踵而来便是平静。

    喜欢什么不说，不喜欢什么也不说，对她做什么都可以。

    面对宋季同的问题，柚柚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了下两人交握的手，宋季同的手很大，能把她的小手直接包裹在掌心，温热、干燥，是体温偏低的柚柚很少拥有的感觉。

    她是不喜欢被人碰，但碰了也没什么关系，如果拒绝了可能会挨打，就算不挨打，也会被讨厌。

    在跟别人一起生活的时候，一定要做个乖孩子，不可以表现出不乖的地方，如果被人发现她是个阴森古怪的小怪物，那么她就得不到爱，得不到幸福。

    柚柚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她虽然没有说话，却对宋季同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纯洁又美好，像天使一样。

    宋季同不觉眼眶发酸，他觉得掌心里的小手在颤抖，然后才发现颤抖的原来是自己。

    因为她对所有事物的表现都很平淡，偶尔情绪上的起伏也都像小孩子一样天真，他便觉得她是个内向害羞的小女孩，只要长时间陪伴她，爱她，好好照顾她，她就会健康长大。

    可只是一间画室，就让宋季同推翻了之前所有的想法。

    第27章

    以前看到柚柚这样笑, 宋季同只觉得心化了，女儿想要什么他都会为她弄来, 可现在宋季同才明白，其实柚柚这个笑容，跟当初说“爸爸，没有别人了，可以一起洗澡了”时，那个过分灿烂乖巧到诡异的笑没什么不同。

    她长得很可爱，就像是天使一样干净又纯洁, 有些人看到这样的美丽，会想要守护爱惜，有些人却想要占有、摧毁、破坏。而柚柚在面对这样的伤害时, 她的反应就是笑, 笑得又乖又甜, 决不反抗, 因为这样自己可以少吃点苦头，

    就像是宋季同问她喜不喜欢被爸爸牵着手, 她不会回答不喜欢, 但也不会违心地说喜欢, 那么她就会这样笑。

    宋季同觉得就是拿把刀子来割他的心脏，也不会有现在这种锥心刺骨的痛了。

    柚柚笑过了，发觉狐狸爸爸慢慢把她举得高高的, 就蹬了两下腿儿, 叫了一声：“爸爸？”

    宋季同呆呆地盯着女儿的小脸，“柚柚喜欢被爸爸牵手吗？”

    他又问了一遍。

    柚柚这次没有笑, 因为她开始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她已经表现的很好了不是吗？她有很乖很听话, 还慢慢接受了他们，允许他们的靠近，不会反抗也不会拒绝，偶尔还会发一点小脾气表示自己生气，怎么看怎么都是完美的小姑娘吧？应该不讨人厌吧？

    他为什么情绪怪怪的？

    “季同？干什么呢，快带柚柚过来洗手吃饭！”

    宋老太太的喊声让宋季同回过神，他慢慢把举高的女儿放下，仍旧牵着她的手，到了餐厅，她很自然便被奶奶带去洗手，乖，真的太乖了，乖的就像是设置好的可爱娃娃，连生气都在你容忍范围之内。

    吃过饭柚柚被带着散了会步，困了，宋季同送她回房间睡觉，他恨自己怎么现在才想明白，因为她之前太过柔顺听话，便忽略了这么多，她在钱春红家过了那么多年，怎么会没有一点心理创伤？怎么会除了发育迟缓营养不良之外，灵魂上没有受过伤？

    柚柚被放到床上，她原本想躺下去，却被宋季同拦住，宋季同握住她单薄的小肩膀，看着这个明明应该十五岁，却各方各面都像个小朋友的女儿，柚柚不笨，相反，柚柚还很聪明，但她越是聪明，宋季同越是痛苦，如果他保护好她，她一定会成为像清鹤那样善良温柔又开朗的小孩，而不是像现在，喜怒哀乐都戴着一层面具。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讨好别人，因为这是她面对外人时自动竖起的防御状态。

    柚柚歪了歪脑袋，她自己也不太懂，毕竟系统虽然与她绑定，可系统永远只是系统，它对柚柚的关怀，来自于它的使命、它的任务，而不是因为柚柚这个人，换作另外一个被绑定的人类，系统也会为对方付出全部。

    而系统永远无法教导柚柚什么是感情，它可以挖掘柚柚的天赋，培养柚柚的才能，但也有很多事它做不到，比如让柚柚怎样哭怎样笑，它连柚柚上辈子最后一幅画都看不明白，更不懂柚柚为什么要自杀。

    它只是冰冷的、设定好的程序，仅此而已。

    宋季同的手慢慢滑到了柚柚胸口的扣子上，他问柚柚：“如果爸爸脱了你的衣服，你会不会不高兴？”

    说着，他已经解开了小姑娘的一颗扣子。

    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跟平坦毫无起伏的胸口。

    柚柚疑惑地看着他，但没有拒绝。

    宋季同又解开了一颗，柚柚仍然没有反应，她只是很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又要脱自己的衣服，眼眶却又那么红。不应该很快乐吗？应该是笑的，力气要再大一点，柚柚才有熟悉感。

    第三颗扣子也被解开，柚柚依旧看着，不拒绝也不迎合，她反倒觉得宋季同这么对她才正常呢！世界上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爱另外一个人，毫无保留、义无反顾，披荆斩棘赴汤蹈火也要保护她爱惜她？有利可图才是对的，“爸爸”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分不清楚宋季同的爱跟朱富贵的“爱”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宋季同的爱温柔一点，动作轻一点，没有那么疼罢了。

    宋季同的手捏在柚柚上衣的最后一颗扣子上，柚柚毫无反应的表现让他彻底绝望，他原本以为柚柚会喊他爸爸，会让他停下来，哪怕只是一点点抗拒都可以，就像是他强硬地带她去看医生一样，那样委屈巴巴的掉眼泪也好啊！

    可她没有。

    四十多岁的成熟男人，在商场上打滚几十载，杀伐决断不幸于色的宋季同，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柚柚感觉自己的裙子都被泪水沾湿了，她不大懂宋季同想做什么，他又在哭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很困了，想睡觉了，但是他的哭声很吵闹，让她的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堵住。

    小小个子的小女孩坐在粉红色的公主床上，卧室美好的像是小公主的城堡，一个成年男人伏在她膝盖上痛哭失声，小女孩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哭，童话一样的场景，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快乐与幸福。

    过了很久，柚柚才慢慢伸出小手，放在了宋季同的头上，她的上衣还是敞开的，她也不想着扣起来，疑惑的自言自语：“……爸爸为什么要哭？”

    “是因为我不乖吗？”

    “可是我已经很乖了呀，不管爸爸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扫兴的。”

    连妻子死去的时候，宋季同都没有感受过如此荒芜又恐怖的绝望与悲伤，他看着面容稚嫩的女儿，听着她说的话，颤抖的手把她的上衣扣子扣上，看着她满面的茫然懵懂，把自己的双手展开在柚柚跟前，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救她，他的大脑此刻一片混沌，根本无法思考。“爸爸爱你，爸爸爱你啊……”

    柚柚把摸着宋季同的手收回来，告诉他：“我要睡了。”

    宋季同胡乱抹了把脸，“好、好，柚柚睡吧，睡吧宝贝……”

    柚柚躺下来，他给柚柚盖上被子，那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还在盯着他瞧，“爸爸。”

    “嗯？”

    柚柚问：“爸爸真的爱我吗？”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爸爸最爱你了。”

    谁知道柚柚却抿了抿小嘴儿，钻进了被窝，连脑袋都蒙上了，咕哝一声：“骗人。”

    她到现在还没想明白狐狸爸爸为什么突然脱她的衣服，又为什么不脱，为什么说爱她，但又爱着别人。

    他明明还爱哥哥弟弟，爷爷奶奶，还爱死去的mama。

    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人会只爱柚柚一个，都是骗人的，

    柚柚很快就睡着了，宋季同去了洗手间，他双眼红肿，为了不让家人们看出来，自己做了个冰敷，守在柚柚床头，一开始他想让人准备一些心理方面的书籍来看，但转念一想，又不愿假手他人，干脆自己买了一堆专业书籍过来，柚柚这个情况，显然不喜欢被人靠近，也不喜欢陌生人，宋季同不想让她明明不高兴却还是去接受他的安排，他觉得这样只会让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

    宋星延宋清鹤兄弟俩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看柚柚，他们马上放暑假了，到时候有更多时间陪她玩，柚柚还在睡呢，宋清鹤悄悄推开房门看了一眼，见她睡得很熟，脸蛋儿泛着淡淡的红，又轻轻把门带上。

    柚柚睡觉时家里不许有一点声音出现，画室的改造也暂时停下，宋季同则趁着这个时间，去拜访了一位著名的心理医生。

    他不是很懂这一块的知识，对于女儿的事情，也并没有全部告知，但心理医生听了他的话之后，告诉他：“宋先生，如果孩子是在刚出生不久就被抱走，那么在她的人生中，生长环境与身边成年人给她带来的影响，是极其根深蒂固的。”

    “或者我们换一种说法，儿童自我意识薄弱，几乎没有自主观念，他们一般要在长辈老师的教导下才能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与社会认知，想要控制一个孩子，培养出她的服从性甚至是奴性，是件非常非常轻松的事情。这个过程甚至不需要使用暴力。而在这种性格成熟后，想要再掰正，极其困难，大部分有过童年阴影的孩子，在成年后都会留下巨大的心理创伤，现代人对于心理问题不够看重，很多时候都会忽略这些。”

    宋季同问：“但是我说的这个孩子，她年纪还很小，很多时候都像小孩子一样，是不是能——”

    “宋先生，您刚才说，她非常非常聪明。”

    “对。”宋季同点头，“她是个天才。”

    方医生叹了口气：“天才啊……”

    他接触过许多小孩子的案例，虽然没有遇到过天才，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越聪明的孩子，他们的创伤越大，很多都会伴随他们一生，根本无法痊愈，甚至有一些人会不受控制从受害者演变成加害者，彻底失控。

    第28章

    “宋先生, 你说的这个孩子，能让我见一见吗？也许见了面，我能够更好的剖析她的心理状况。”

    方医生很诚恳, “如果一个孩子自幼生活在暴力与虐待下, 那么她的心理防线很快就会比击溃, 即便是最普通的人也能在精神上控制住她, 宋先生说这个孩子很聪明，聪明的孩子更加敏锐，他们在这种情况下, 一般只会走向两个极端。一个是奋起反抗, 一个是彻底沉沦, 甚至可以反杀加害者, 但当他们成年后，无法消除的童年阴影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这也是很典型的连环杀手特征。你永远无法想象一个孩子的童年会经历什么样的磨难, 同时也还有另外一种情况, 那就是这个孩子不会伤害别人, 但也无法痊愈, 像是这一类型, 大多数都选择了自杀。”

    不能被治愈的童年创伤，使得他们在逃出危险区后也不会忘却过往, 他们的一生都活在噩梦之中, 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结婚生子都是梦想, 他们甚至排斥他人靠近, 当压力累积到顶点, 就是自我灭亡的开始。

    宋季同一只手捂住了额头, 宋医生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也知道此时宋季同的表情绝对非常崩溃且难以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