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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确定。 莱斯利选择了贝叶斯优化来处理数据,亨利看过先前的方案,也没有提出异议。 对她而言,莱斯利·瓦里安特是仰止的高山。或许是莱斯利实在没有架子,待人接物低调又亲和,她居然敢开始质疑图灵奖得主的学术能力了。 又或许是和亨利的关系实在太好,她几乎都快忘了这位牛津腔的教授也是计算机科学界的乔戈里峰。 她在干什么啊?她在质疑计算机科学界的两位泰斗。 谢宜珩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为自己不管不顾的莽撞而后悔,又为了刚刚说出来的话而紧张。 亨利和莱斯利都没有说话,室内的空气仿佛冻成了透明的固体,把每个人困在原地。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破了彼此间默契保持着的缄默,说:“也可能是我想错了…” 莱斯利若有所思,冲她摆摆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如果这个基础模型不对,那我们该用什么模型呢?” 亨利也朝她看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既不尖酸也不刻薄,平和又耐心,甚至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味道,像是古希腊的智者辩论,彼此间都是毫无保留的坦诚与尊重。 空气墙轰然化作了齑粉,簌簌地落下来。 尘埃落定,心安理得。 谢宜珩蓦地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给他们上课的错觉。她有了莫名的信心,随手拿了一张白纸,很笃定地边写边说:“分层模型和ROC块算法。” 他们要倾听的是宇宙最深处的,几十亿光年之外的,微不可闻的回声。在这个吵闹又纷沓的世界上,找到引力波的声音,难度不亚于在撒哈拉沙漠里寻找图坦卡蒙曾经触摸过的沙砾。 LIGO需要绝对的精准。 “即使有大量的负样本出现,ROC曲线仍然会保持原貌。”谢宜珩顿了顿,把自己大学时候的论文找出来。两张图上的曲线走势对比明显,ROC曲线基本不变,而先前选用的PR曲线浮动极大。 亨利眯了眯眼,快速把内容看了一遍,语气中带着几分隐晦的骄傲,说:“这论文还是我帮你改过的呢。” 多年师生,谢宜珩听他的语气就知道ROC曲线这个方案是十拿九稳,赶紧毕恭毕敬地点头:“都是您教得好。” 难题迎刃而解,莱斯利在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两人唱双簧。他粗略地整理了噪声数据,仔细思索了一番,最后还是点了头:“可以先试试看。” “莱斯利,你怎么连类不平衡都没考虑到啊?”亨利也在心里把这个方案过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大的纰漏之后,不可思议地看向莱斯利:“你是不是不领工资反而捐钱给学校,所以斯坦福才保留着你的终身教职?” 教授行为不能上升学校。莱斯利也怒了,七十多岁的教授拍起桌子来还是相当有气势:“你什么意思?” 亨利思索了一会儿,无比诚挚地问他:“你的图灵奖是不是买的啊?” 莱斯利的脸像是冬天的北欧森林,青白交错着,弥漫着凛冽的寒意。他吵不过亨利,最后只好气呼呼地丢下句“明明是路易莎想出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出门找爱德华去了。 亨利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她表扬了一顿,还是翻来覆去的几个老词,什么“你可真是又有天赋又肯努力”,以及“要不要来加州理工当博士后啊”。 虽然是旧瓶装新酒,但谢宜珩的内心依旧爽到了一定程度,要不是有地心引力的存在,她现在就能一飞冲天穿越大气层,直接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第一百零一号人造卫星。 亨利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她,表情也严肃起来,很平静地说:“如果今天我不在这里,你还会和莱斯利说你的想法吗?” 谢宜珩又重新从大气层掉了下来,她张了张嘴,却像是漂浮在彻底的真空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亨利和这个鸵鸟学生相处了许多年,把她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见她不说话,亨利就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昨天给我发了结构设计的方案。你是不是已经觉得有地方出错了,所以才特意让我确认后半部分?” 谢宜珩被亨利的火眼金睛照得无处遁形,硬着头皮承认了:“是,但是我只是觉得控制结构采用这样的设计有些奇怪。” “莱斯利年轻的时候脑子就不好使,老是这里出错那里出错。”老教授笑眯眯地看着她,语气和缓:“你直接跟他说就可以了,不用顾忌那么多。他不是斤斤计较的脾气。” 谢宜珩眼珠子转了几圈,问他:“遇到斤斤计较的怎么办?” 岔开话题是她的强项,可惜亨利并不买账。老教授慢条斯理地瞥了她一眼,说:“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老话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论莱斯利和爱德华取得了怎样的建树,也都是普普通通的七十岁老先生,真打起来还打不过你。他们有错的时候,你就直截了当地指出来。科学家分国界,但是知识不分国界。” “提出质疑不是对科学家的冒犯,而是对科学的尊重。就是在一次次不断的质疑争辩中,我们与真理的距离才越来越近。” 谢宜珩说了句好,歪着脑袋看他:“那要是你犯了错误怎么办?” 这个问题挺难回答。亨利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道:“你要旁敲侧击地提醒我,最好不要让我很丢脸。既能让我发现自己的错误,又不要让我发现你发现了我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