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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蓟建议她去大城市找医生,丽拉娜不肯,她心里有太大的阴影,至今不愿回到人类聚居的大城市。即使冬蓟告诉她这里距离她来的地方很远,没有危险,她也执拗地不肯相信。 病情拖久了之后,丽拉娜渐渐卧床不起。冬蓟也想过干脆背着她去看病,但他体型比较瘦小,力气也比较弱,他可以日常协助丽拉娜生活,却无法背着她出门远行。 更重要的是,冬蓟无法一边带她看病,一边照顾她那个还很年幼的儿子。 如果要雇马车,冬蓟至少得先离开小屋到最近的城市去。那他就得把这对母子放在家里,他有点不放心。 其实冬蓟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利用魔法,以传讯符文来求助。他知道如何施法,也能找齐所需要的材料,但问题是……他要把传讯发给谁呢? 他谁也不认识,在外界没有一个熟人,连可以求助的对象都没有。 在丽拉娜清醒的时候,她对冬蓟说:别替我费心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即使你能请到医生,恐怕医生也没什么好办法。 她还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感谢冬蓟一直照顾他们母子等等。 她握着冬蓟的手,艰难地侧过身,亲吻冬蓟的手指。眼泪低落在冬蓟的手背上,冬蓟的脊背泛起一阵战栗。 有一些想法,从那时起就盘旋在冬蓟的脑子里,他至今也没有对任何人说出来过。 那时冬蓟想的是:我不想让你死,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你死。但这并不是因为我视你为亲人,而是因为……我不想独自承担一切。 丽拉娜一旦死去,小莱恩唯一的亲人就是冬蓟了。 冬蓟看着那个人类孩童。他如此幼小,天真,脆弱,他需要成年人的照顾和保护,要吃喝,要接受教育,要成长,要陪伴……他需要归宿,需要安全,需要爱。 即使母亲百病缠身,小莱恩的心灵支柱也还是母亲。一旦丽拉娜死去,冬蓟就要替她承担这一切。 他几乎感到恐惧——我该怎么保护这样的小生物?我怎么可能给他他所需要的一切? 冬蓟害怕的并不是表面的劳苦,不是日常洗衣做饭之类的杂事。 这些不算什么,在金叶活着的时候,冬蓟也是这样照顾金叶的,毕竟他不仅是母亲的儿子,也是研究者的学徒,那些工坊的学徒也要做这些。 丽拉娜和莱恩来了之后,冬蓟也已经习惯了与他们生活,三人形成了一个有点奇怪的特殊家庭。 他不是害怕照顾小孩,不是害怕身体上的劳累。 他最害怕的是,自己有可能必须成为那个孩子的支柱。 他会受到依赖,受到信任,他不能让对方难过,不能让对方失望…… 这让冬蓟无比恐慌,他没法承受住这么大的责任。 而且他也不能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你尽量别死,因为我不想对异母弟弟负责”——这要怎么说呢?能对谁说呢? 冬蓟心知肚明:即使他用委婉的、华丽的词汇去掩饰也没有用,这话依然很可耻,依然很伤人。 很多年过去之后,丽拉娜已经离开人世。 冬蓟回想起曾经,惊讶于自己竟然真的承受住了那份责任。 等到小莱恩学会了读写,身体也足够健康强壮,冬蓟就带他一起离开了这个僻静的家,到人类聚居的村落城镇里去。 莱恩需要接受正常的教育,将来要过普通人类的人生。冬蓟也一直想离开树海边境,去更热闹的世界找找发展机会。 就这样一年年过去,直到现在,冬蓟本已遗忘了当初的恐惧。 他的回忆中充满了和莱恩的欢声笑语,这些画面逐渐取代了丽拉娜死前的沉重。 突然,在今天的梦境中,冬蓟竟再一次看见了丽拉娜。 在梦里,他回到了少年时代,他端着一本厚重的书,满屋子寻找金叶,想问她某个关于施法的问题,当他走金叶的房间之后,坐在桌前的却不是金叶,而是丽拉娜。 丽拉娜苍白瘦弱,面带泪痕。她捧起冬蓟的手,吻他的手指,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小声说着:莱恩就交给你了……莱恩以后就只有你了…… 冬蓟忽然想起来,不对,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莱恩已经长大了呀。 于是,他这样告诉丽拉娜:不用担心,莱恩现在十九岁了,是一名神殿骑士。 丽拉娜把额头抵在他的手指上,沉重艰难地喘息着。冬蓟听到她在小声说话,就稍微靠近些,想听清楚。 他听见她在喃喃细语:你的责任结束了,对吗,你的责任终于结束了。 其实她这么说也没错。但冬蓟就是觉得莫名有些刺心。 他有点不愉快地说:“对我来说,这一切不是仅仅因为责任。要知道……这本来也不是我的责任。” 接着,丽拉娜说出了更加令他震惊的话: “对。没错。这本不该是你的责任。你应该像你父亲一样出人头地,不该像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 “你应该在金叶死后就赶走我们,饿死我们,冻死我们,毒死我们,不该给我送终,不该为我们花费精力和金钱,不该抚养我的儿子。 “那样一来,你该是多么自由啊!你可以专心研究,可以只考虑自己,你不必考虑他的身体健康,不必攒钱供他进城读书,不陪他度过巡历期……这一切都本来就不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