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宋江叹口气,虽有心向善,却成虚愿,依然“天子万万岁,小人日日醉”了。

    这一天他收到济州衙门所下,分到刑案上的文书,打开来一看,大吃一惊。张文远见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脸色青红不定,心内惊异:师父出了名的深沉,常有处决七八条人命的大案,也只不动声色,从容勾押,何以此时却有失魂落魄的模样?

    于是他踱了过去,凑到宋江身边,低声提醒:“师父,你老脸色不好看,莫如回去歇一歇。”

    一面说,一面瞟着他那双风流桃花眼,去偷觑那通文书,只看得一行“牌仰缉拿梁山泊贼人晁盖等名”,心里便有些明白了。

    “你且去。容我暂歇。”宋江把文书放下,闭目养神,好久,脸色才见正常。

    文书自然不能压置,压置也无用。他吩咐张文远照叙原文,行下所属。明知是官样文章,不生作用,而心里总觉得堵着块铅似的,十分不快。思量着哪里静悄悄去独酌数杯,借酒浇愁,同时也好盘算盘算切身的利害祸福。

    于是他略略料理了紧要公文,一个人离了衙门,信步往州桥行去,走得不多路,听得有人大喊:“押司,押司,请留步。”

    宋江转脸看时,身后两个婆子,一个不认得,一个是做媒的黄婆。

    宋江还不曾招呼,黄婆已指着他向同行的那婆子说:“好了,好了!撞得着宋押司,便是你的造化。天大的事,都在宋押司身上。”

    “你休替我大包大揽!”宋江笑道,“有甚话,且先讲了再说。”

    说着,便走到路旁的茶店,当门坐下。两个人跟了过来,黄婆先作引见——那个老婆子姓阎,一家三口,老夫妻俩带着个女儿,名叫婆惜,是从东京来的。

    阎老儿年轻时,原是东京录事巷里的一名闲汉。那条巷子犹如长安的平康坊,尽是些勾栏人家。阎老儿便在那里厮混,做个帮闲的篾片,日子久了,听得多了,记下百把支曲调在肚子里,只是嗓子五音不全,不能唱,却会教。阎婆惜从小便受他的教导,到了十六岁,送入东京第一家大酒店“樊楼”去卖唱,颇有些声名。

    那阎婆惜不但唱得好,而且长得体态妖艳,性情风流,因此招蜂引蝶,不时生出是非。半年前头,两名恶少为了阎婆惜争风,闹出一件命案。开封府衙门要捉她去问罪。阎老儿得知风声,带着妻女,连夜逃了出来,就在郓城落脚。

    这段经过,阎婆自然不肯跟人说,所以黄婆完全不知:“这一家三口,从东京来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在郓城县。昨日阎老儿害时疫死了,无钱葬送。母女俩商量完了,央我来做媒,把女儿嫁了,收些聘金,好葬阎老儿。押司请想,一时哪里去寻这个主儿?正在这里走投无路,不想撞着押司。如今没话说,押司做惯了好事的,可怜她母女两个,做成一具棺材。”

    “我道何事?这容易!”

    宋江向茶店借副笔砚,讨张白纸,提笔写道:“见字即付中等棺木一口。”下面具名是“刑案宋”。画了一个花押,顺手交付黄婆。

    “你带着阎婆到东门陈五郎家,凭条取棺材。”宋江又问,“别样花费使用,可曾有了?”

    阎婆答道:“不瞒押司说,棺材尚无,哪里来的别样花费使用?”

    “既这等,我再与你十两银子。”宋江从随身所携的招文袋中,取出十两一锭库平银子递了过去。

    阎婆感激万分,黄婆面有光彩,两个人千恩万谢,说了无数承情的话。自拿了宋江的便条,到陈五郎家选中了一口中等棺木,把阎老儿盛殓了,送到火葬场焚化。次日检了骨殖回家,算一算还剩下五六两银子,阎婆惜要了一半去,自己上街,剪了些素色绢布,做了两身夹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每日里倚立在门口,哼着小曲闲张望。

    有道是“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阎婆惜的皮肤极白,穿着那一身裁剪称身的孝服,别有一股异乎庸脂俗粉的天然风韵;加上眼波流转,似笑似嗔,招惹得那些游蜂浪蝶,转过来,走过去,只想觅个机会上来搭讪。

    阎婆一看这情形不妙,东京的官司尚未了断,不要在这里再弄出事来,硬生生把她女儿拖了进来,实腾腾地关上了大门,不住口埋怨女儿不懂事。

    “这等关在家里,好人也闷出病来。”阎婆惜冷笑着对她母亲说,“休逼得我急了!人急悬梁,狗急跳墙,到那时却休怪我。”

    这一说阎婆慌了手脚!素知女儿泼辣任性,说不定真个跟着个浮华弟子双双潜逃,那时海角天涯,哪里再去寻她?

    左右盘算,打了一晚上的主意,依然得要去求教黄婆。“老jiejie,”她说,“女大不中留。你那侄女儿的终身,全在你身上。多说你眼皮子宽,人头熟。我女儿,自觉也还不丑,莫非就做不成一桩姻缘?”

    “你说到这话,我可不得不说了,说了你休动气。”

    “哪里的话!”阎婆急忙接口答道,“想是婆惜有不中人意的地方——老jiejie便当她是自己的女儿,打也打得,骂也骂得,说两句算得了什么?”

    “既如此,我就说。你家婆惜的终身,恰恰合着一句俗语:高不成,低不就。你道我不曾想过?实在是有些难处。”

    “有难处尽管说。”

    “大户人家讲门第,小户人家又养不起你那一朵花似的女儿——她自己也未见得肯。算来算去,只好与人做二房。”

    阎婆一听这话笑了:“老jiejie,我道是什么难处?如果为此,一点不难。说句不识羞的话,我们这等人家,莫非还想替女儿讨一副五花诰封?”

    “就与人做二房也难。”黄婆恨恨地又说,“这两年梁山泊的强人越发张狂,有些身价的,迁地为良,早都逃散了。与人做二房,自然是贪图个茶来张口,饭来伸手,日子过得舒服。倘或是那普通人家,一般也要浆洗衣裳、生火做饭,便你母女肯委屈,我也不肯。”

    看来倒真是有些难处!阎婆怔怔地望着,半天不作声。哪知黄婆却喜滋滋地笑了起来。

    “老jiejie!”阎婆急急问说,“想着主儿了?”

    “有倒有一个,不知成不成?”黄婆很沉着地说,“成了最好,不成却休怪我!”

    “不怪,不怪!你先说,是哪一家?”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发送你家老儿的宋押司!”

    阎婆一听大喜,站起身福了福:“老jiejie!这头亲事,我再无话说,全要仰仗。”

    于是黄婆又把宋江妻死未曾续娶,以及如何疏财仗义,如何在郓城县中有名,都说了给她听。阎婆越听越中意,当时逼着她,立刻去觅宋江,自己就在她家坐等回音。

    这桩姻缘撮合成功,照宋江的手面,至少也得二十两谢媒。所以黄婆也是精神抖擞地匆匆赶到衙前,在刘老实茶店里寻着了宋江,一把拉了就走。

    “咦,咦!”宋江笑道,“有话好说,如何这等硬拉?莫非要招我做女婿?”

    “我女儿丑,押司看不上。我另有话,要一说了,包管押司喜心翻倒,睡都睡不着。”

    “有这等好事,何不快说?”宋江站住了脚。

    “快说?”黄婆做个卖关子的样子,“押司须先请我老婆子一顿酒再说。”

    “这不在话下,我便请你吃酒。”

    “原是与押司说笑。”黄婆笑道,“等我替押司出了力,有吃不完的酒。闲话休提,我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问押司,须得个清静的地方,才好细谈。”

    “既如此,我下处不远。到那里坐一坐,可使得?”

    “最好,最好!押司先请——我记得押司的寓处,就在衙后。”

    一点不错,宋江为了上衙门方便,就在县衙后街买了一幢房子。这原是当地一名富商的产业,原主犯下重罪,家产籍没入官,作价变卖。宋江略略假了一番手脚,缴了官价,承受了这幢房子。其中原有些花木之胜,也有些亭台池沼。水边一座小楼,楼前柱子上悬一副黄杨木镂刻的对联:“青鸟飞相逐,乌龙卧不惊。”有那促狭的,便把这幢屋唤作“乌龙院”。俗称黑狗叫乌龙,起这名字,原有个菲薄的意思在内。宋江度量极大,丝毫不以为忤,反觉飞鸟相逐,狗卧不惊,是个过太平日子的景象,便任由他们唤去。

    当下宋江把黄婆领到了乌龙院,坐定点茶。黄婆只顾四下张望。宋江便问:“黄婆,你看些什么?”

    “可惜了,好整齐一座院子,只得押司一个人住。”

    “是啊!”宋江答道,“原是糟蹋了屋子。想卖,却又觅不着主顾。你替我留意,若是有人要,便领了来看,做成了交易,除了中人钱,我另有酬谢。”

    “我惯与人做媒,做不来房产经纪。我也不劝押司卖屋,只劝——”说到这里,黄婆突如其来地问道,“押司娘子故世几年了?”

    “前后五年。”

    “押司怎的不再娶一房娘子进门。”

    宋江何以不肯续弦?其中原因他自不肯与人说,笑笑答道:“一个人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倒不好?”

    “难道不嫌寂寞?”

    “我的朋友多。”

    “朋友怎比得身边人?而且也可惜了好一座屋子!”

    “那也是无奈之事。”

    “说甚无奈?只怕押司无意。”

    宋江笑了:“看这光景,这真是说媒来了。我劝你死了心吧,不怕你能说得太阳打西边出来,只说不动我!”说着,便挪一挪身子,欲待站了起来。

    黄婆急忙一把将他拉住。“押司!”她说,“你且坐了。我有句话,若不中听时,再走不迟。押司好客,须有个精致去处,吃茶吃酒,任客人随意来去,便讲几句话也方便。像这等精致一座屋,再有个人来照管,用个厨娘,买两个小厮,把个场面热热闹闹撑起来。押司,似你的身份,要这等才相配。”

    果然,媒婆的那张嘴利害,一席话说得娓娓动听。尤其是“讲几句话也方便”这一句,直打入宋江心坎——有些朋友,他人见不得;有些话,他人听不得。若照黄婆的话来办,就再不必怕茶店酒楼,众目昭彰之地,会得泄露秘密。

    于是他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黄婆,与你实说了吧,续娶的话,一时休提。如有能干会应酬,相貌也还见得人的,弄一个倒也不妨。”

    语声未终,黄婆拍手拍脚地笑了起来:“这才是天缘凑巧,恰恰有这等一个。押司,几时看人?”

    “八字不见一撇,哪里就谈得到看人?你且先说一说,再作计较。”

    “就为的难说。原是十分的人才,我照实说了,押司当我是媒婆的嘴;如只说得五六分,却又委屈了人家。如今说也是白说,只请押司看人,不中意时,一切休提。”

    听她说得如此有把握,宋江的心思也活了,当时约定第二天午间,在刘老实茶店里见面。

    黄婆告辞回家。阎婆已等得焦急了,一见了便问:“可曾说成?”

    “哪里有这等快?”黄婆答道,“宋押司是有身份的人,做事不肯草率,要先见了面再说。论你女儿的相貌,足有把握。只是我说句不怕你动气的话,千万休摆出本来面目来!总要稳重,像个大家人,这头亲事才谈得成功。”

    阎婆脸一红,也不必做什么辩解了,深深受教,约定了明日见面的时刻,急忙又赶了回去与女儿细说其事。

    把阎婆惜嫁与人做妾,原是她自己答应了的,但那时是为了卖身葬父,情势所迫,不允不可。此刻事过境迁,她的心思又不一样了。听阎婆说了经过,她只是对着镜子,不言不语。

    “知女莫若母”,阎婆见此光景,便冷笑一声,点醒她说,“你休起那糊涂心思!在外头拈花惹草的那班浪荡子弟,曾见过谁有良心?有家业的,三妻四妾,厌了把你一丢,闲茶淡饭养你一辈子,你守得了这个活寡?”

    “谁稀罕有家业的?我只要一夫一妻,厮守过活,也强似与人做小。”

    “话倒说得好!只怕心口不应。你是拈得起针线,还是上得了炉灶?居家过日子,样样都不会。没家业的养你不起;有家业的,谁会娶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做正妻?我早就替你前前后后想过七八十遍了。你啊,女儿,只怨你投胎得不好,天生就是这般与人做偏房的命!”

    一顿排揎,把阎婆惜说得哑口无言。阎婆却又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苦苦相劝,说宋江妻死未娶,嫁过去,犹如正室,且又不与宋太公住,门户独立,不受拘束;又说宋江手面极阔,花钱散漫,嫁过去便可享福;兼以朋友极多,人来人往,也不寂寞,真正是打着灯笼无处觅的一头好姻缘,错过了会悔恨一辈子。

    说来说去,终于把阎婆惜的心思说得活动了,心想,不管如何,且先图个眼前风光再说。于是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阎婆大喜,便又叮咛:“明日见了宋押司,须放稳重些。”

    “哪个不稳重了?”阎婆惜瞪了她母亲一眼。

    “可也不必太装得不曾见过世面似的,尽低着头不说话,看得你不会应酬。”

    “都是你一个人的话!”阎婆惜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不用你噜苏,我自省会的。”

    到了第二天,阎婆惜一早起身,着意修饰了一番,等到日中时分,径投刘老实茶店而来。

    做媒是黄婆的营生,不敢怠慢,早早到了,把她们母女俩接了进去,在最后那间小阁子里安顿下来,说着闲话,等宋江早衙散了来相看。

    黄婆嘴里说着话,一双眼睛只顾去偷觑阎婆惜。她家世代做媒为业,黄婆自己干这一行也已三十多年,阅人甚多,别具只眼。看那阎婆惜,长眉入鬓,发黑如漆,薄薄两片红唇,包着一嘴极整齐的白牙,雪白的手却生了一双灿然如霞的朱砂掌,越显得娇艳。

    好一副美人胚子!黄婆暗暗喝声彩——可惜,一双眼生得不好,初看勾魂摄魄,再看人尽可夫,三看更令人吃惊,流转秋波中隐隐含着杀气。黄婆心想:除却身在刑案、手判生死、煞气特重的宋押司,她嫁不得别人,嫁了便非克夫不可。

    就这替阎婆惜在看相的一刻,听得外面纷纷招呼:“宋押司今日迟了!”“宋押司这里坐!”知是宋江来了,黄婆便使个眼色。阎婆便扯一扯她女儿的衣袖。阎婆惜抬眼看时,走进来的宋江,又黑又胖,貌不惊人,心里便不甚欢喜。

    这时黄婆和阎婆已慌忙站了起来,双双叫了声:“押司!”阎婆便转脸叫道:“女儿!快来拜谢了宋押司。不是押司高义,如何得能发送你爹爹?”

    阎婆惜原是低着头的,这时便大大方方地抬头站了起来,迎着宋江福了福,口中喊声:“宋押司!”然后无缘无故抿起了嘴,仿佛要笑不敢笑似的。

    宋江的眼光极厉害,一看便知她的来路,点点头说:“小娘子请坐!”

    他叫阎婆惜坐,黄婆偏不叫她坐。“婆惜!”她支使她说,“取窗台上抹布来,这里有水渍。”

    阎婆惜听见这话,随即转过身去,袅袅娜娜地走向窗台。黄婆向宋江使个眼色——她原借故叫阎婆惜走几步路,好让宋江看一看她的极细的腰。这一个自然省会的,宋江一眼不霎地把她从头看到底,心里已经中意了。

    但宋江做事,一向神出鬼没,令人难测真意。等阎婆惜拿了抹布走过来,拭一拭水渍,把她自己的那一碗茶,移到他面前时,他突然站起身来,做出一惊一愣的神气:“啊呀!这便怎么处?”

    “怎的?”黄婆问说。

    “刚刚想起,今日午间有约,不赴不可。虚约了你们三位,于心何安?”

    这一说两个老婆子也都愣住了。倒是阎婆惜稳得住:“既然押司有约,休为我们延误了。尽管请便!”

    “这如何过意得去?”宋江略略踌躇了一下,望着黄婆说道,“我有份见面薄礼,待送与阎小娘子,却要拜托你领路去取。”

    阎婆母女还待假意客气一番,黄婆却已代为满口称谢。于是宋江到柜子讨笔砚写了张简帖,嘱咐黄婆领着她们母女,到鼓楼前孙银匠那里,凭简帖由阎婆惜自己去挑一副头面首饰。

    见面说不到三句话,椅子也还不曾坐热,便是如此豪阔的出手,把阎婆乐得眉花眼笑。她女儿原有些不中宋江的意,此时看在珍珠金翠镶嵌的首饰分上,也就无话可说了。

    哪知一连两天,竟无下文。黄婆以为宋江心热如火,一定会刻不容缓地把她唤了去商议这件好事,所以沉着等待,准备着宋江情急求教时,好好索一笔媒礼。这时消息沉沉,不免心旌摇荡;又加以阎婆一天两三次来探问究竟,只好收起那个待价而沽的念头,先去看宋江问个明白再说。

    宋江当然已料准了黄婆会来问话。这两天的搁置,一半是有意要显得冷淡些,一半也是因为做这件事,通前彻后,着实要费一番思量的缘故。

    因此,等黄婆寻着他时,他把她领到乌龙院,好从容细谈。自然是她先探问他的意思。宋江先不做可否的表示,一句话就把她问住了。

    “黄婆,你可知阎家的女儿,究竟是何来路?”

    阎家的来路,黄婆也有些疑心,看宋江这等神情,又知他交游极广,或者已知底细,所以不敢支吾。

    愣了半天,黄婆反过来问:“押司道她是何来路?”

    “论她人品,不当委屈在这郓城县小地方。莫非犯下了什么案,借此隐避?”

    这话有理!黄婆一颗心有些冷了,看来不是好相与!媒礼还在其次,莫要惹一身是非。有此警觉,说话便处处留着退步。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究竟是何来路,我一概不知。好在人是押司看过了。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押司看中了,少不得有我现成媒人的好处,看不中时,我取了那副头面来还。”

    “笑话了!头面首饰是我送她见面礼,便做不成这件事,又如何要她还?黄婆你说话欠思量。”

    “原是我的错。如今只听押司吩咐。”

    见黄婆不敢承担责任,宋江越发慎重,绕屋徘徊,取舍两难。黄婆便站起来要告辞。

    “咦!”宋江笑道,“我不曾见过这等的媒婆!”

    黄婆说了实话:“押司不比别人。这头媒若有差池,说起来是我的来头,吃不了兜着走,我怕!”

    “你这话又不对了!果真出了差池,难道我还赖在你身上不成?”

    这一说,黄婆放心了:“既如此,我还是听押司的吩咐。媒婆卖的是一张嘴、一双腿,我只跑得勤快、说得实在就是了。”

    到这地步,须有一句爽快的话。宋江所顾虑的倒不是阎家母女在别处犯了什么案,是阎婆惜不像个肯守妇道的人,怕闹出笑话来。但要割舍,却又似乎不肯,逼到最后,口中冲出一句话:“只依得我一件,她要怎的我都依。”

    “押司请说来看,是怎等一件事?”

    宋江指一指门口答道:“进了我这里的门,若无我的允许,日常不得出门。你问她,可依得我这话?”

    黄婆领了这句话,离了乌龙院,刚走出巷口,与人撞个满怀,抬眼看时,彼此都道了声:“咦!”这人正是宋江的徒弟张文远。

    “小押司,哪里去?”

    “我待觅我师父有话说。”张文远问道,“黄婆,你从哪里来?如何走得这等慌慌张张的?”

    “原是从你师父那里来。”黄婆与他是说笑惯了的,此时便拿他开心,“替你觅个师娘,好多个人疼你。”

    师父要娶师娘了,这是个有趣的喜讯,张文远惊喜地问道:“此话当真?是哪一家的小娘子?品貌如何?”

    “此时不得告诉你。事要成时,极快,你自然会看得到。”黄婆说罢,随即迈动脚步,急着要去传话。

    “且慢!”张文远一把拉住了她,“黄婆,你许我撮合一头好亲事,这话有三年了,却是几时才得成就?”

    “难,难!”黄婆摇着头说,“大家闺秀,你不配她;小家碧玉,她不配你。又要人才出众,又要有几千贯家财陪嫁!小三郎,你且再耐心等一等,有那大宅门里不为嫡室所容的偏房放出来,手里有些私房的,我一定叫她姓张。”

    “你也只是说得好。”张文远笑笑走了。

    望着他轻摇折扇、潇潇洒洒的背影,黄婆心里隐隐不安。她自然理会得宋江说那句话的意思——已看出阎婆惜风流成性,只怕她在外头勾勾搭搭,坏了他的名声,所以预先声明:“不得允许,不准出门。”如今看来,只怕阎婆惜虽不出门,宋江一样也不得放心。

    因为如此,黄婆对这一个媒,便不甚起劲。到了阎婆那里,实话直说,约定了第二天等她回话,随即告辞回家。

    阎婆母女商量了一夜。做娘的千肯万肯。做女儿的又嫌宋江不是年少俊美,又怕进了乌龙院,不得自由,但禁不住阎婆苦劝,再看宋江财势的分上,只得权且应承了再说。

    于是母女俩又商量要多少银子的身价,要多少首饰衣服,又要养阎婆的老。第二天说了给黄婆,传话到乌龙院,宋江无不答应。

    办喜事要人,宋江不愿铺张,只把张文远唤了来,说知其事。做徒弟的立即趴在地上磕了个头,给师父道喜。

    张文远今年二十三岁,原是宋江的小厮,跟了他有十一年了。因为生得聪明伶俐,宋江便收了他做徒弟,把律例中轻重出入的关键,办案时闪避罗织的窍门,都教了给他。当然,宋江的许多秘密,无不在他肚子里,所以名为师徒,实同父子,是祸福相共的。

    “我也早就想弄个‘身边人’了。”宋江在张文远面前,才说了心里的话,“有这么个人,撑起一个场面,接待朋友也方便些,只是我不能弄个累赘,若有什么危急之时,须不费我的心;倘或牵丝扳藤,缚住了我的身子,那就不是好相与了。”

    原来是个临时凑合之局。张文远替他未来的“师娘”担心,不要一片深情落在师父身上,将来他撒手时,那日子必不好过。

    “这个婆娘姓阎,不知是在东京犯了什么案的。那倒不去管它。我所取者,正以她出身不高,将来便丢开手,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一日在我身边,一日顶着我的姓,不能叫她剥了我的面皮。以后,你要替我留意!”

    所谓“留意”自然是留意那个婆娘在外的行动。张文远心里奇怪,人还不曾抬进门,倒已防备着她会偷汉子了!照此看来,姓阎的婆娘,不知是如何一个风流人物?所以口中答应着,心里已动了好奇的念头,急于想看她一看。

    “如今事已说成了。一切都托你去——该办何事,黄婆尽知,你与她去商斟。不必过分惊动,却也不必委屈人家,用银子,尽管到我这里来取。”

    当下宋江交了二百两银子,另外一张亲笔所拟的买妾的契约。张文远接在手里,取张皮纸包好,兴冲冲地寻着了黄婆,说明来意。

    “小押司!”黄婆想了想说,“我是做媒,你是办喜事,职司不同。契约立了,人进门了,便没我的事。你且先说,何时立契?”

    “等到阎家谈了再说!你看如何?”

    黄婆点点头,领着他直到阎家来叩门,却先提醒他:“你师父那人比你还小两三岁,但说来总是师娘!”

    “不消嘱咐,我自理会的。”张文远笑道,“阎家小娘子,我叫师娘;师娘的娘,我叫外婆。”

    看他油腔滑调的神情,黄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理会得她的意思,但这话不便往深处去根究,也只好听其自然了。

    敲开门来,是阎婆站在门里,看见黄婆带着个俊俏后生同来,不觉讶然,“老jiejie!”她指着他问:“这位官人是——?”

    黄婆还未答话,张文远却已满面堆欢地唱了一个喏:“这位老人家想来就是我张文远的外婆了?”

    “不敢当!不敢当!”阎婆慌忙避开,“怎当得这等称呼?”

    “你休客气。”黄婆淡淡地说道,“他是宋押司从小收在身边的徒弟,跟儿子一般。宋押司是‘孝义黑三郎’,他便是‘小三郎’。”

    一面说,一面把小三郎领进了门。他来得殷勤,抢着关好了大门,又一定要让“外婆”走在前面,拉拉扯扯,让冷眼旁观的黄婆觉得十分可笑。

    阎家的住处狭窄,一进大门,便窥堂奥。在他们交谈礼让时,阎婆惜在自己房间里已经听见了,只觉张文远“外婆、外婆”的嘴极甜,不过一个伶俐少年,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哪知掀开门帘一望,竟是比自己还长数岁的美男子,顿时便看得呆了。

    张文远倒还好,心里原有底子,不曾失态,但也不免讶异,斗大的县城,出了这等一个尤物,自己竟无所知,说来惭愧。

    这时阎婆已在招呼了:“女儿,你出来!见一见押司的爱徒——好俊的人物!”

    “外婆说得好!”张文远应付了这一声,转过脸来,迎门一揖,极亲热地喊道,“师娘!请出来见礼。”

    这一声喊,也不知他声音中具有何种魔力,阎婆惜陡觉脸上发热,心头突突乱跳,一缩手,门帘放落,身子退了回去,倚壁悄立,只定不下心来。

    这个举动,令人不解。特别是阎婆,不解以外,更有不安,怕张文远有所误会,所以在外大喊:“怎的?快出来,快出来!”

    阎婆惜自己也觉得行动突兀,礼貌有亏,但实在出于无奈。欲待重新掀帘出见,又怕自己脸色有异,难以遮掩,引人猜疑,因此只有心里着急,却不知何以自处。

    这时阎婆喊了两声,不见她答应,便迈动一双鲇鱼脚,冲了进来,小声埋怨她女儿说:“张三郎虽是晚辈,总是新亲,人家一口一个‘外婆’,一口一个‘师娘’,叫得好不亲热!如何我们倒像不识抬举似的,岂不叫人笑话?”

    “就是叫人‘师娘’,叫得人不好意思。”阎婆惜讪讪地笑道,“你不想想,人家多大,我多大?”

    “这怕什么?俗语说得好:‘摇篮里的公公,拄拐杖的孙子。’世间多得紧!”说到这里,阎婆略停一下,压低了声音,提出警告,“你休得福不知!偏房的身份,却有他的徒弟叫你做‘师娘’,便如扶了正一般。你不受他这称呼,却不是不识抬举?”

    “哪个不识抬举?”阎婆惜心情平静了些,便不服气似的说,“我就做一个‘师娘’与你看!你先出去,我就出来。”

    等阎婆走出了门,她三脚两步奔向床前一张小桌子。桌上一架铜镜,镜上套着个旧锦袱,她一伸手把它褪掉,另一只手便去刨花缸里摸着了刷子,蘸满刨花水往头上去抹,把一头青丝抹得又黑又亮又平,然后又用冷手巾擦一擦脸,双手使劲抹平了衣服,方才走到帘前——却又不即出门,定一定神,调一调呼吸,扯一扯衣襟,理一理腰带,看一看脚上,诸事妥帖,出得去了,陡又想起一件事,踩着碎步,回到床前,从枕下取出一块手帕来。整方白罗,用黑丝线绣的一百只蝴蝶,是她最心爱的一样衣饰。

    门帘一掀,那方炫目的百蝶帕先扬了出来,然后纤腰一闪,张文远顿觉眼前一亮,不由得在心里喝声彩:“好身段!”

    阎婆惜是卖唱出身,招呼客人,惯会言语,一出帘子,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黄婆脸上停得一停,随即顺势转向张文远,同时甜甜地、略微害羞地笑了。

    “好了!”黄婆在一旁发话,“这不需我引见了。小押司,你师父吩咐你的,你就说吧!”

    “且慢!礼不可废,外婆和师娘请上坐,等我拜见了,却再说话。”

    这自然有一番推让。无奈张文远执意要行大礼,到底让他跪倒在地,拜了四拜。拜罢起身,又不肯坐,只站在下方说话。

    “师父嘱咐我,今日要办两件事,第一件——”张文远想了想说,“送个师父聘师娘的帖子……”

    听他把买妾立契说成聘亲送帖子,黄婆责任有关,便即大声打断他的话说:“慢,慢!小三郎,你待怎讲?”

    这一问太不识趣,不但张文远神情尴尬,阎婆母女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幸好张文远素有急智,不答她的话,管自神色自若地说了下去:“且说第二件。师娘喜爱怎等样的首饰衣服,师父命我陪了师娘,拣中意的自己挑。喏,有二百两银子在此。”他把皮纸包放在几上,却又急忙声明:“银子不够也不碍,去熟人家拣了再结账。只要师娘看得好,尽管取了来。”

    这番话说得阎婆母女满心喜悦。黄婆心里在骂:“这个畜生,拿师父的钱不当钱,只顾讨师娘的好!不知安着什么心?待我说破了他。”正待开口,转念又想,他们师娘徒弟,说起来总是一家人,何必要外人出头,自讨没趣?只要立了契,收了媒钱,便天塌下来,也不关我的事。且随他去。

    “请师娘示下,”张文远又说,“可就是此刻,便先到孙银匠那里看一看?”

    “好啊!”阎婆惜喜滋滋地答说。

    “既如此,请师娘去添一件衣服。今日风大。”

    “说得是。我便少陪了!”阎婆惜随即起身走到自己房里,借着掀门帘的势子,顺便又回身看了一眼,恰好与张文远的眼光撞着。

    两人都吃了一惊,慌忙各自别转头去。张文远扭过脸来,正好看见黄婆冷冷的眼色,心中顿有警惕:这个积世老虔婆,不是好惹的,须得敷衍她。

    “师父说过,这头好姻缘,多亏黄婆撮合。如今有甚话,还是请你与外婆说吧!”张文远一面说,一面把宋江手拟的那张契约递了过去。

    黄婆不肯接,淡然笑道:“我又不识字,递与我作甚?说是撮合了好姻缘,这话不错,我老脸先索谢礼——宋押司那里,我素常受他的好处极多,暂且不提,女家如何说?”

    阎婆对她确是心感,一听这话,立即很慷慨地答道:“但凭老姐妹吩咐。”

    “我要一成。”

    说定了的身价银五百两,一成便是五十两。阎婆点点头答应了。

    “多谢,多谢!今晚我备桌席请了你们两家来,当面立契。小三郎,契中写些什么,你们一家人自己商量,没我的事。我须得先回去拾掇拾掇。你带信与你师父,请他早早光降。”

    这一说,张文远慌了手脚。买妾的契约,写的尽是些不中听的话,他向阎婆说不出口,必得借重黄婆代传,所以一把拉住了她说:“你走不得。契中文字,原已说与你听过。等我陪师娘出门时,烦你细细说与外婆听。”

    黄婆原是有意难一难他,听他是告饶的口气,便接了契约,把阎婆拉到一边,低声密语。张文远也就抽空去雇了顶小轿,等抬到门口,阎婆惜早已等在那里。候她上了轿,他把一包银子送到她手里,向轿夫嘱咐了去向,自己先大步走到孙银匠家去等。

    先挑首饰,后选衣料。张文远慷他人之慨,只怂恿阎婆惜挑好的买。她却不肯听他的话——这不是为宋江省钱,倒是体恤张文远。她也知道他是有意讨她的好,究不知宋江本意如何?倘或花费太多,说不定宋江会责怪徒弟,漫无限制,岂不是连累了他?

    因为如此,便不用细细挑选,花的工夫也不大,早早回到了家。哪知下轿一看,双扉紧闭,门上挂上了一把锁,阎婆不知哪里去了。

    “呀!”阎婆惜双眉微蹙,“这便怎么处?且有些东西在手里,急待安放,偏偏会不在家。”

    “莫慌!”张文远说,“到左右邻居那里问一声,看外婆可有钥匙寄放着?”

    “不会!”阎婆惜摇摇头,“素不与邻居往来。”

    “既如此,索性先到黄婆家坐。”

    “不好!”阎婆惜答道,“我回家有事。”

    女人家的事,男人不便直言相询,张文远只好这样问道:“可是急着要办?”

    “也不急。”

    这一说,他倒奇怪了:“然则何事?”

    阎婆惜迟疑了一会儿,低着头轻声答道:“看我这一身!总须换件颜色衣服,才好到黄婆家去。”

    张文远这才明白:“原来穿着外公的孝!不错,不错,今日是喜事,不妨权且除了丧服。”

    “什么喜事!”阎婆惜看他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这神态语气,大有幽怨之意。张文远心神一荡,旋即警悟,在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说:张文远,张文远!师父是何角色?你休自讨苦吃,快快看破些!

    “小三郎——”

    “师娘!”张文远打断她的话说,“你只叫我文远好了。”

    “咦!”阎婆惜把双俏眼瞟着他说,“怎的我便叫不得你小三郎?”

    小三郎是个昵称,像黄婆那等年长的人叫唤,只不过显得亲切而已;出在阎婆惜的嘴里,意味就不同了。张文远既有警惕,便不愿听她这样称呼,只是其中原因,不便说破,所以一时倒愣住了。

    “怎的?可是忌讳什么?若有忌讳,须说与我知。”

    “不是什么忌讳。”张文远宕开一笔,“师娘,站在这里说话不像样,且到对面坐一坐。”

    斜对面是一家茶店,两人进去歇脚,把大包小盒的衣饰摆了一桌子。

    茶店的伙计认得张文远,而且也把阎婆惜素日倚门卖弄风流的神情看得多了,所以这两人走在一处,自不会朝好处去想。他走上来叫声“小押司”,不问点甚茶,却先轻佻地笑道:“春风满面,正在走运!”一面说,一面把眼斜着去看阎婆惜。

    张文远是何等伶俐的人?察言观色,直看到他心里,沉下脸来,冷冷答道:“休得胡说!阎家小娘,转眼就是我的师娘。”

    那伙计愣了一会儿,才把这本账算清楚:“敢莫是宋押司要娶这位小娘子?”

    “是啊!”张文远神色俨然,“不然,怎的我尊为师娘?”

    “恭喜,恭喜!”茶店伙计对阎婆惜顿时换了副神情,“好福气!嫁得宋押司,不愁少风光。”说着,从肩上取下毛巾,胡乱替她抹一抹凳子:“请坐了吃茶!点一个杏仁青梅八宝汤,我的孝敬。”

    “不敢当!”阎婆惜抿着嘴笑,心里在想:也罢!嫁了黑三郎,也还不坏!

    伙计点了两个八宝汤来。张文远不肯白吃他的,取了块碎银子,看也不看,丢了给他。

    “多了,多了!小押司——”

    “休来啰唣!”张文远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茶店伙计不知他何故如此,不便问得,只诺诺连声地走了。阎婆惜却不然,轻声问道:“小三郎——”

    “文远!”张文远大声纠正她,旋即省悟到自己失态,便放缓了声音又说,“师娘,你老人家记着我的话,只叫我的名字。”

    阎婆惜有些反感,便叫一声小三郎,又有什么使不得,一赌气索性不开口了。

    张文远觉得好没趣,站起身来说:“我去寻一寻外婆,寻着了来。”

    怎叫寻着了来?寻不着便不来了吗?疑问重重的阎婆惜,不自觉地一伸手拉住了他:“你哪里去寻我娘?”

    “师娘请放手!”

    阎婆惜脸一红,把手缩了回去,势子猛了些,带翻了那盏八宝汤。

    淡色裙子,把盏五颜六色的八宝汤泼在上面,格外刺目,加以阎婆惜娇声一喊,自然便叫茶客都围了上来。看着兀自好笑,窘得她手足无措,只怨她娘偏趁这一刻出了门,更怨张文远不识眉高眼低,趁这一刻安安稳稳说些话倒不好,偏要大海捞针似的去寻“外婆”!不然,哪里来这桩扫兴之事?

    心里恨着他,恰恰他又凑了上来,从袖里摸出块手巾,递过去要替她拂拭水渍——果然这样做了倒也好,谁知他手伸到她裙幅下,却又蓦地里住了手。这也怨旁观的人眼光太锐利。众目昭彰之下,便自己的妻子,也不好意思这等去服侍,况是未过门,且又小着自己两三岁的师娘?须得避此嫌疑!

    这一来,阎婆惜更加置身无地。只是满怀火气发作不得,也不肯发作;果然要发作时,阎婆惜的泼辣,就十个张文远,也须要抱头鼠窜。

    看热闹的人都觉得他们这份尴尬十分有味,便越发起哄。“那后生,”有人笑着喊道,“这等脸皮薄!”

    又有人笑道:“看来也是个怕老婆的!”

    有那忠厚的便小声劝告:“休这等说!越说越叫他娘子动气,等回了家,跪算盘、顶灯台,有他的罪受。”

    张文远从未如此受过窘,恼羞成怒,便把他在刑案上的威风使了出来,脸凝严霜,把双眼睛睁得好大,冷冷问道:“列位是来看笑话?还是怎的?”

    这一问,顿时把乱七八糟的嬉笑之声收了个干净。却也有那不服气的,要上来辩个理:“咦!这茶店人人来得,有什么,看什么!你说这话好没意思!”

    张文远把脸都气得青了,正待大大发作。茶店伙计分开众人,挺身劝解:“小押司,休得动气!”紧接着又高声说道:“这位是刑案上宋押司的爱徒,张小押司。各位散一散,请回去用茶。”

    原来是宋江的徒弟,都知少惹为妙,一个个悄没声地溜了开去。

    等闲人走得远了,阎婆惜自取一块手巾拂拭着裙幅,口中嗔怪张文远,恨声说了三个字:“都是你!”

    虽是怨责,声音中却显得别样的亲切。张文远心中一动,强自压制着自己,做出漠然不答的神态。

    这一下使得阎婆惜真的动气了,本来想要问他:这便是你对待师娘的礼貌吗?但到底初见,而且是在茶店里,斗起口来不好看,只得权且忍耐。

    幸好阎婆寻了来了,帮着携了东西回家。进门细看,女儿的脸色不甚好看,张文远也不似初来时那般有兴头,不免奇怪,随即问道:“欢欢喜喜地出门,怎的这等一副气色回来?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这一问,张文远警觉了,赶紧赔着笑说:“没有,没有!”

    阎婆惜也不肯说她生张文远的气,只埋怨他娘:“都怪你不好!不知到哪里去了?回家进不得门,到对面茶店去坐等,把盏八宝汤泼在裙子上,好不狼狈!”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阎婆笑道,“快去换了裙子——也就收拾收拾吧,好待到黄家去了。”

    于是母女俩把大包小包都搬了进去。张文远听得她们一面拆包封,品评那些新置的衣饰;一面是阎婆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女儿,说她与黄婆到牛铁口那里走了一趟,拿宋江和阎婆惜的八字排算了一下,毫无冲犯,是极好的一桩姻缘,顺便也挑了进屋的日子,以庚申日最好,算来还有五天,就不知宋江的意思如何。

    张文远一个人在外屋枯坐无聊,而且也还有些事要去安排,于是把阎婆喊了出来,径自告辞。

    在里面的阎婆惜听得他要走,便如失落了一件什么心爱的首饰似的,心里好不自在,急忙走了出来,刚掀开门帘,恰逢张文远转身向外,两人的眼光,一接便分。他呆了一呆,硬下心来,不作招呼,大步走了。

    “你这个小短命的!”她咬着嘴唇,轻声骂着,“看你逃得出我的手?”

    不防这句话落入阎婆耳中,虽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看她的神气,便也料到三分了,所以急忙追问:“你如何与小三郎怄气?”

    “你休来管我!”

    越是这样说,阎婆越要管,但深知女儿的脾气,好言好语相劝,绝不肯听,便使了个激将法:“你是师娘,他是徒弟。若能收服了他师父,凡事向着你,做徒弟的敢不听话?哪里有什么气好怄?”

    这话点醒了阎婆惜,只不过别有具心。要在小三郎身上打主意,先要把黑三郎敷衍好了,叫他不疑不防,才得施展自己的手段。

    于是她心里舒坦了,洗脸梳头,高高兴兴地修饰了一番,换件颜色衣服,随着阎婆慢慢走到黄家。

    黄婆已经预备好了。客堂里设下两张桌子,一张铺排了五副杯箸;一张设着笔砚,端端正正放了一份“卖身契”。

    契约的文字,两个老婆子早就商议好的。黄婆做事精细,特意又问阎婆:“你女儿可识得字?”

    “略识几个。”

    “识字最好,且叫你女儿过一过目,省得日后有甚闲话。”

    阎婆惜真个接过契约来细看。她识的字不多,一半认,一半猜,算是把它勉强弄明白了。

    “可曾看清楚?”黄婆郑重其事地问。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你须谨记在心。”黄婆摆出长辈的姿态告诫,“休犯了契约。宋押司是个极好的人,你死心塌地跟了他,日后自有好处。养丈母,不用说;百年以后,一切发送,自然也是他。你如小心服侍,宋押司是最知好歹,三年五载,把你扶了正,这张契约还了你,那时你才知黄干娘怎等成全了你!”

    “那时少不得还要重重酬谢。”满心欢悦的阎婆,又对她女儿说,“黄干娘是句句金玉良言。你快谢了!”

    阎婆惜也觉得她这番话十分动听,正要拜谢,听得外面敲门声起。

    黄婆顾不得受她的礼,赶出去开了门。门外正是宋江和张文远师徒。

    里面的阎婆惜,一见便避了开去。好在卖身契上不须她自己签押,两个老婆子就随她去。

    等与宋江略略寒暄过后,黄婆便向张文远笑道:“小三郎,来服侍你外婆捺手印。”

    一听这话,阎婆先就把这只右手伸了出来。张文远原是干惯了这套勾当的,先取两滴水,在砚台一角,略略磨了两下,然后把着阎婆的右手食指,在砚台上侧着一滚,蘸上了墨,再在契上她名字之下,照样侧转着从右滚到左,便是一方极清晰、极平整的手印了。

    “黄婆!”张文远放下阎婆手道,“你如何?”

    “不用费心,我只画押。”说着,她提起那管重如千斤的笔来,颤巍巍地在自己名字下面,画了个七扭八歪的“十”字。

    张文远是提了个包袱来的,等立了约,便把它解开,里面是耀眼生花十锭官宝。一个元宝五十两,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