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心定了。

    “你看我这地方如何?”海和尚笑嘻嘻地问。

    “你弄这么个地方做什么?”巧云说道,“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清白!”

    “佛菩萨在上头,”海和尚合掌做出说话罪过的神情,“除了贤妹是前世的缘分,哪里还有别个?”

    “哼,我却不信。看你忒煞胆大,必是常做这件事!”

    “这话屈煞了我!”海和尚在自己光头上打了一下,愁眉苦脸地说,“我为贤妹经不念、忏不拜,最是打坐的时候心猿意马,一颗心就像教贤妹拿裙带拴走了似的。这等为你受苦——”

    “休来花言巧语骗我!”巧云抢白,“我倒问你,昨夜你为何不来?”

    “昨夜?”海和尚大为诧异,“又不曾摆出香桌来,我怎么敢去?”

    “怎说不曾摆出香桌儿?”巧云亦自诧异。

    “我怎会说假话?明明胡头陀到起更时分去看过,说是未见香桌,天又下着雨,看来这一夜又落空了!”

    提到下雨,巧云心里明白,大概是错失了。胡头陀先偷懒不曾来看,及至下了雨,潘公一喊,迎儿收起香桌,等他再来时,自然看不见香桌。

    “是了。”听巧云说明缘由,海和尚咬牙切齿地发恨,“这死囚!我待他不薄,他却误我这等大事,断断不饶他!”

    巧云怕激出事来,急忙说道:“胡头陀倒是志诚的人,平日总是黄昏时来一遍,吃了晚饭再来一遍,从不错过;偏偏就是昨日,或者自己有事,偶尔差失,也是有的。”

    “他有什么事?”海和尚冷笑,“昨日来与我回话时,满口酒气,必是在哪里吃酒吃得糊涂了,忘掉了这件大事。酒什么时候不好吃,偏偏就那一刻熬不得!真正可恨,回头待我好好问他。”

    “不要,不要!”巧云使劲摇着头,“你也须想想,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听得这话,海和尚不响了,想了半天叹口气说:“只为求人,就不得不忍气。也罢,我就听贤妹的劝,饶他这一遭。”

    “也还须与他些好处,教他知情感激,巴结办事才好。不然,错过一遭,我又不知道你来不来,心悬悬的,那滋味却难消受!”

    “我又何尝不是这等。不过,摆香桌作暗号,忒也费事,须得改良。”海和尚想了一下,欣然色喜,“有了,有一个法子,再不得失误。”

    海和尚的法子,依然是在烧天香上打主意。烧天香,讲究些的摆香桌,穷家小户便只做个铜插子钉在门房,三炷清香只插在铜插子里——线香的梗子有染红的、有染绿的。就拿这颜色作个暗号,只见了线香是绿梗子的,尽自登门不妨。

    “这好!”巧云深深点头,“红绿颜色,一望而知;线香燃尽了,梗子还在,胡头陀便晚来些,也不得误事。”她又瞟着他嫣然一笑。

    “你倒是好才情!”

    “岂止好才情?还有好的!”说着,海和尚一把抱了上来。

    那婆娘还记挂着一件事,推开他说:“你说让我开开眼界,爹也说是什么眼福。我倒看看,佛牙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城隍庙前,撑把太阳伞的‘胡一敲’那里多得是!那肮脏东西,有什么看头?”

    巧云大为诧异:“什么?什么‘胡一敲’?”

    “是个牙医。”海和尚说,“他替人拔牙,左手拿钳子钳住蛀牙,右手使个钉锤,只一敲,敲了下来,不作兴敲第二敲,所以唤作‘胡一敲’!”

    巧云这才恍然大悟。“什么‘镇寺之宝’!”她刮着脸羞他,“吹得好法螺!”

    “这倒也不尽然。佛牙原是有的,只是为人收了去了。”

    “哪个?”

    “是个戒行高深的老和尚,今年怕已百岁朝外,驻锡在燕山府悯忠寺。他是老前辈,说要奉迎佛牙,我不敢不依。这老和尚——”海和尚咽了口唾沫,不说下去了。

    再说下去就难听了,驻锡在燕山府悯忠寺的这位老和尚,法名太无,道行高深,持戒严谨,听人说起海和尚以佛牙招摇,深恐亵渎,所以亲自来奉迎了去。他曾苦口婆心劝诫过海和尚,须尽佛门子弟的道理。这些话说出来脸面无光,所以海和尚才咽了下去。

    巧云这时的好奇心大起,看不见佛牙,怏怏若失。海和尚便哄着她说:“你且耐一耐,迟则半年,早则两三个月,我好歹教你如愿。”

    “空话!”巧云白了他一眼,“莫非我还路远迢迢,到燕山府去看?”

    “燕山府也不远,不过两日的路程。”海和尚又说,“自然不是教你到悯忠寺去看。等我想个法子,为了你,把佛牙奉迎了回来。”

    “太无老法师肯吗?”

    “自然不肯。须得想个法子骗一骗他。”

    “哼!”巧云冷笑,“这是半天里在飞的事,没着落的话少说。”

    “我几时说过没着落的话?说到一定做到。为了你,我明日就来办这件事。”

    口口声声“为了你,为了你”,巧云心里自然舒服,而且也有些过意不去。“罢了,罢了!”她摇摇手,“你自己说的,‘胡一敲’那里有的是,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犯不着费事。”

    “刚才是没有佛牙与你看,故意那等说法,好教你死心。说实在话,这个眼界还非开不可。”

    “噢,”巧云又是兴致盎然了,“你倒说与我听听,佛牙是怎生非看不可?莫非与平常人的牙齿大不相同?”

    “自然大不相同。”海和尚撮起两指,比划着说,“四寸长、一寸宽——”

    “咄!”巧云嗔道,“又来哄我!佛菩萨难道生的是青面獠牙?”

    “什么青面獠牙!佛陀是丈六金身,自然有那么大的牙齿。”

    想想不错,“丈六金身”这句话是听见过的,巧云不响了。

    海和尚占住了理,越发得意。“你总明白了吧?”他说,“我在你面前,从不说没有着落的话。”

    “只望你永远心口如一才好。”巧云提出警告,“若有一日骗了我,或者喜新厌旧变了心,看我不咒得你一佛涅槃、二佛出世!”

    “不敢!不敢!阿弥陀佛!”

    日落黄昏,等潘公父女一走,海和尚马上就叫小沙弥把胡头陀找了来,到底还是埋怨了他几句。

    “道你志诚,不道不多几日工夫,你就懈怠了。”海和尚说,“若是这等时,教我如何信得过你?”

    “师父!师父!”胡头陀惶恐地说,“弟子做错了什么事?实在不明白。”

    “昨天你误了我的事——”等海和尚说了经过,胡头陀极口不承认是自己躲懒。他说他去得早了,香桌不曾摆出来;第二次也是照常一样的时刻去,谁知潘家因为下雨将香桌收了进去,怪不得他。

    “我也不怪你!如今改了花样。”他讲了所改的新花样,又说,“这一来是再不得错了。就怕你酒醉糊涂,将红的看成绿的,冒冒失失,我一头撞了去,却不是当耍的事。”

    “师父说笑话了,我眼睛又没有毛病,就算吃了酒,何至于红绿不分。师父进门之先,不会自己先验一验,究竟是红是绿?”

    “这话也说得是!”海和尚深深点头,“只是遇着绿梗子的那一夜,你可千万警醒些!莫忘了第二日一早来敲木鱼。”

    “不得误事!师父尽管放心大胆。”

    胡头陀果然巴结,遇到线香是绿梗子的那夜,半夜里就起身坐等,等到四更天,背着木鱼到潘家那条巷子里,大敲特敲,敲得海和尚出门方始罢手。

    就这样敲了两个月,时入隆冬,这天午饭以后,暗沉沉的云,就如要压到了头上似的,到了黄昏,飘起鹅毛似的雪。杨雄吃了两盅酒,取顶箬帽戴在头上,披上油衣,换了钉鞋,待踏雪出门。

    巧云见此光景,心头一喜,却又有些疑惑,算日子这天不该他当值,便即问道:“恁大的雪,又走到哪里去?”

    “晦气!”杨雄懒懒地答道,“昨日刚把番期换过,头一日轮着我,就是这种天气。”

    “这等说,今日是住在衙门里?”

    “有啥法子?”杨雄看看天色,“越是这种天气越要当心,那班死囚天不怕地不怕,要防他们拆木板生火取暖,弄出火烛来,不得了的祸。”

    “夜里冷,你多带一件衣服去。”

    “是啊!”杨雄也体恤巧云,“夜里一个人睡太冷,教迎儿一床睡,与你焐脚。”

    巧云心想,自有海和尚,何用迎儿?“你休管我!”她说,“只当心你自己别受寒就是了。”

    天气虽冷,巧云的一番情意几句话,却教杨雄觉得温暖,所以心情顿改,精神抖擞地出门而去。

    等他一走,巧云的一颗心立刻又专注在海和尚身上,想到门外雪深,帐中春暖,一张脸火辣辣地发热,自己拿着手熨在颊上,正待唤迎儿烧香,她倒先走了来了。

    “怎的?”迎儿皱着眉问道,“可是发烧不舒服?”

    “没有啊!”

    “不是发烧,脸怎的恁般红?”

    这话不易回答,巧云只说:“该烧香了!”

    “原是要来问。”迎儿看着她,伸手掀一掀自己身上那件棉袄的下摆。

    “你问什么?”

    “喏!”迎儿格外把下摆掀了起来,“看!”

    仔细一看,方能会意,迎儿穿的那件棉袄,是绿油面子,这是在问:可仍旧是烧绿梗子的香?

    不烧绿的,难道烧红的?问得多余。不过既然问到,却不好意思直说。巧云做张做致地沉吟着,然后自语似的说了句:“说是去奉迎佛牙也不知怎么了?”

    迎儿也在盼着看那四寸长、一寸宽、出自丈六金身的佛牙,一听这话自然懂,意思是有话要问海和尚,自然仍旧烧绿的。

    线香还拿在迎儿手里,胡头陀却已到了,映着雪光,看得分明,心里疑惑:难道这等下雪天气,潘家那婆娘都放不过人家?莫非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这样想着,便把头上那顶宽檐箬帽压一压低,踅将过来。等他走近,迎儿慌忙躲了进去,关上了门。胡头陀的目光为帽檐所遮,不曾看清,只听“砰”的一声,倒吓了一跳。

    定定神看,青烟袅袅的可不是绿梗子的香?“苦也苦也!这一夜雪落下来,怕没有三尺深!天不亮还要踏雪来报晓,这滋味如何消受得了!”胡头陀恨恨地在心里骂,“贼yin妇!偷汉也不是这等偷法!”

    一路骂,一路走回报恩寺,径到静室,只见海和尚正折了一枝红梅,亲自剪枝去叶在插瓶。“师父雅兴不浅。”胡头陀说道,“还是养养精神得好!”

    “怎的?”

    “怎的?”胡头陀没好气地说,“绿的!”

    “居然今日也是绿的!”说着,海和尚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手掌般大的雪片。

    这么乱纷纷、密莽莽的一场雪,胡头陀想到明日起早实在有些心怯。转个念头,心中一喜,有话可以劝得他住。

    “师父!弟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噢,”海和尚看着他的脸色,有股怨气,不觉诧异,“可是受了哪个的委屈?”

    “不是。我是为师父打算。”胡头陀说,“想想该说,想又不敢说。为何呢?不说对不起师父,说了又怕冒犯师父。”

    看起来是句好话,海和尚倒也大方:“你说好了!就有什么不该说的,我也不会责怪。”

    “既然如此,我就说。”胡头陀放低了声音,“做这桩事,就与做贼一样,‘偷风偷雨不偷雪’。师父看这场雪,路上断了行人,就你老人家还在路上走,教人撞见了起疑心。”

    话是难听,意思是好的。“不过,这也不碍。”他说,“我换了俗家衣衫去,再自己当心些,不会被人认了出来。”

    “好,这不碍。我再说第二桩。”胡头陀说,“一走一个脚印子,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若是杨雄见了,心里自然起疑:‘怎的我家边门有男人进出?’那时,师父你想赖都赖不掉了。”

    “啊,啊,这话倒是!”海和尚不安地搓着手。

    一见说动了他,胡头陀心里高兴,索性再吓他一吓。“且是这等的天气,衙门里清闲无事。说不定杨雄在衙门里冷得睡不着,想回家钻热被窝,那时就不说从他老婆被窝里揪出一个光头来,师父也是没有逃处。”胡头陀又说,“除非逃在他们床底下,这种天气,一夜下来怕不冻个半死?”

    “说得有理。”海和尚断然决然地说,“今夜我就不去!”

    “这才是。”说了这一句,胡头陀高高兴兴地走了。

    海和尚却立刻懊悔,不该说得这么决绝。一个人怔怔地在想,眼中就仿佛看见巧云一个人在灯下悄悄垂泪,一遍遍侧耳静听,冻得瑟瑟发抖,却总是不肯去睡,只为了等自己。想想于心何忍?

    这一转念间,心猿意马,坐立不安,而且也觉得静室中冷得片刻不能逗留,于是心一横,还是去!香喷喷、热烘烘的地方不去,在这冰清鬼冷的地方活受罪,是什么算盘?

    这一来心倒反而定了。但是胡头陀的话也想了起来了。凝神静思,也都不碍。先说杨雄,既在衙门当差,如何又半夜里回家去钻热被窝?知州相公知道了,不是耍处。

    说是雪地上有脚印子,那也不碍,把脚印子踩模糊了,教人分辨不清就是。

    主意是打定了,却还有一层难处。胡头陀已然知道自己听了他的劝,不打算到潘家去了,如今要去,还得通知他明日一早去报晓。这不是一句话可了的事,看他的样子,巴不得不当这趟差,须有些好处与他,才能教他欢然帖服。

    这样想着,便自己动手取了些干果,舀了一瓶酒放在桌上,然后着小沙弥去唤胡头陀。

    胡头陀住在菜园旁边一座茅屋里,走到那里一看,“铁将军”把门,小沙弥不觉奇怪,这漫天的雪,他会到哪里去?

    四面一望,白茫茫一片,几曾有人影子。小沙弥正待转身去回报,蓦地里风送异味,使劲嗅了两嗅,不觉口角流涎,急忙奔出菜园门外,寻到上风,又是一座茅屋,素日是替寺里做散工的几个闲汉所住。

    “你们干的好事!”小沙弥推门进去,假意喝道, “又打狗来吃,看我不告诉师父!”

    屋里四个人,一齐转脸来望,其中一个是胡头陀,望着小沙弥笑了笑,转身过去拨弄着狗rou——狗rou盛在一把新尿壶里,用儿臂般粗的半段蜡烛在煨。

    “火候差不多了!”

    “小师父,”有个闲汉巴结他,“‘一黄二白三黑’,好肥一条黄狗,吃一碗去。”

    小沙弥喉头口水已咽得咕咕在响,原想分尝一脔,怎奈胡头陀不知趣。

    “你们休叫他吃!”他说,“有一次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施主,给了他两个rou馒头吃,害他拉稀拉了一夜。”

    “哪有这话!”小沙弥涨红了脸分辩,“什么rou馒头、素馒头?天气太热馊了,我怕罪过不肯丢掉,吃下去才不受用。你这狗头造我的谣,就该下阿鼻地狱!”

    “好,好,我造谣!”胡头陀扬脸问道, “你不是闻见香味走了来的?不是想吃狗rou来做甚?”

    “做甚?”小沙弥振振有词地说,“师父着我来唤你这狗头!”

    “师父唤我?”胡头陀诧异,“为什么?”

    “谁知道?”小沙弥寒着脸问,“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去回禀师父了,说你忙着吃狗rou,不肯去。”

    胡头陀知道将小沙弥得罪了,若是迟延片刻,他真会这么去说,却不是当耍的事,所以连声答道:“走,走!”

    小沙弥已经转身向外,胡头陀急忙起身,追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到静室。

    “坐,坐!”海和尚和颜悦色地招呼,“天冷,我与你吃两杯酒挡挡寒。”

    “是!师父请。”胡头陀举杯相敬。

    “雪下得差不多了,看样子要停了。”

    胡头陀顺着他的口气答应着,又吃了两杯,惦念着尿壶里的狗rou,便即问道:“师父呼唤弟子,有什么吩咐?”

    海和尚觉得碍口,先虚晃一枪:“没事,没事!先吃酒。”

    又吃了几杯。冷酒素果,越吃越不是滋味,想起狗rou,不觉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又问:“师父定有话说!”

    这一次海和尚说了。“有是有件事。”他十分吃力地说,“我想想,还是要那个,为人要讲信用。所以,明天,你懂了吧?”

    懂什么?胡头陀“一片热心在尿壶”,不曾听清他的话,只举着酒杯茫然地望着。

    “喏,那个地方,你晓得的。我是说,如果不去就太那个了。所以,明天一早,你还是要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胡头陀收拢心思,细想一想,方始恍然大悟。悟是悟了,气也气了,只不便发作,咬一咬牙,硬着头皮答道:“弟子明天‘那个’就是了。”

    “这才是!”海和尚如释重负,“你再吃一盅酒。”

    “弟子的酒够了。”

    “哪里的话!”海和尚殷勤相劝,“我知道你的量好,便再吃一瓶也醉不倒你。”

    胡头陀只想脱身,海和尚偏要挽留。好不容易说到明天要起早,睡得迟了怕误了他事,海和尚才放他走。

    胡头陀如逢大赦,出了静室,飞奔而去,到了原处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也!”

    “你怎么一去不回,当你不来了。”

    “你们倒好!”胡头陀面孔铁青地冷笑,“就这般心黑,连一块都不剩下?”

    三个闲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赔笑说道:“只当你吃好的去了!”

    “好你个鸟!”胡头陀把横倒在地的尿壶使劲踢了一脚,踢破了还不消气,狠狠地骂了句:“真他娘的晦气!”

    这一夜气得半夜不曾睡着,刚刚睡着,倒又惊醒,听更楼上正打三更三点。

    胡头陀一半是冻醒的,这就又想到了狗rou。每年冬天都是私下打几条狗来吃,此是合寺皆知的事,只以头陀半僧半俗,又不在寺里煮狗rou,所以由得他去偷荤吃素。而胡头陀喜欢吃狗rou,倒也不尽是贪口腹之欲,狗rou性热,取其祛寒,虽不像有些人所说,数九寒天吃狗rou,夜来被子都不用盖,不过一吃狗rou,便觉敌得住寒气,却是亲身的经验。

    只为昨夜向隅,到口的狗rou不曾吃着,还淘了一场闲气,以致此刻冻得瑟瑟发抖。这都是害在海和尚手里。他自家正拥着潘家那婆娘在做春梦,却教人冲寒冒雪去为他报晓!越想越怨,真想横下心来不理。然而这究竟不是当耍的事,真个教杨雄从他老婆被窝里揪出个光头来,告到当官,供出来如何有人探路,如何有人报晓,自己也脱不得干系。

    以此一念,胡头陀不能不下床,草草扎束,背着木鱼出门。雪倒是停了,冷却冷得比下雪的辰光更厉害。胡头陀搓一搓手,去开了菜园门,门上积雪一半冻成冰碴,掉下来正落在他脑后颈项上,又湿又冷,加上西北风一吹,越发冻得他上下牙床都合不拢了。

    “他娘的!前世不修今世苦!”胡头陀狠狠地骂着,一路呵着白气,一路把雪踩得沙沙地响,好不容易才望见潘记rou行。

    一到这里就要敲木鱼了。双手冻得发麻发胀,几乎抓不住木鱼,心里发恨,怨气都发泄在木鱼上,“乒、乒、乒”,一下比一下敲得响。

    这一敲自然把海和尚敲醒,张开眼来,掀开帐子一望,满室通明,只当天色大亮,吓得魂不附体,蓦地里掀被下床,将巧云搅醒了。

    “这胡头陀倒志诚!”

    “什么志诚?误了大事,天都亮了!”

    听这一说,巧云也吓出一身汗,仰起身子来,侧耳静听,除却木鱼,声息全无,猪也还不曾杀,怎说天色大亮?

    细看一看明白了。“是雪光!”她说,“你眼睛看花了。”

    “对,对!”海和尚被提醒了,喜不可言,“还好,还好!这胡头陀真个是志诚人。”

    志诚是志诚,无奈怨气太深,木鱼太响,不但敲醒了海和尚,也敲醒了石秀,在枕上只觉得木鱼声音异样。

    “啊呀!”石秀失声自语,“这木鱼有时来敲,有时不来,这等大雪天却又来敲,什么缘故?”

    凡事习焉不察,倒也罢了,只要多想一想,处处皆是蹊跷。

    石秀心里在想,这是条死巷子,不是过路之地,报晓的木鱼,为何敲到这里来?而且敲个不停,倒像是专为敲给什么人听似的,这岂不可怪?

    想到这里,又是失声叫道:“不好!”从床上一仰身起来,下床趿鞋,披上一件棉袄,拔上鞋子,飞也似的出了房门,由夹弄到菜园,再开后门,向东绕了过去,奔到那条夹弄的北口,向南一望,只见影绰绰两条影子:一个身穿海青,头戴一顶浩然巾,是儒生打扮;一个却是长发披肩,头戴铜箍,分明是个头陀。

    欲追上去看个仔细,那两人已经出了夹弄。石秀略想一想,走到潘家边门去看,只见那里的积雪与别处不同,是用脚底扫过了的,当然是要扫灭了脚印子。

    “畜生!”石秀咬着牙骂,“做出这等吃了老虎胆的事来!怪不得张中立说他是‘花和尚’。”

    这样想着,一腔怒火不可复耐,重新奔回自己屋里,穿戴整洁,再从床底拖出一口柳条箱子来,急切间寻不着钥匙也顾不得了,使劲扭脱了锁,伸手到箱底一摸,抽出旧衣服裹着的一把刀,打开来一看,除却刀身上略有两三个锈斑,依旧晶光烁亮,伸拇指试一试刃口,亦仍然锋利非凡。

    这就没有什么好耽搁的了,复行将刀包好,夹在胁下。正要出屋,听得一声咳嗽,接着是苍老的声音问道:“三郎,三郎!这大雪天,如何不关了房门睡?着了寒不是耍处!”

    石秀一惊,不自觉地就将那把刀竖在门背后,口中答道:“我起身了!”

    等他走出屋,潘公一望便诧异地问:“咦!你要到哪里去?穿戴得这等整齐。”

    “我,”石秀支吾着说,“不到哪里去。这天气,要穿戴整齐才暖和。”

    “嗯、嗯!”潘公释然了,“我特意来与你说,下雪天不见得有多少人上门买rou,今日少杀两只猪,只做半天生意。午后关了店门,教伙计徒弟们吃酒,耍半日。”

    这等厚道的老人家,偏偏会生这么个败坏门风的女儿。石秀心里替潘公难过,不由得落下两滴眼泪。

    “咦!”潘公诧异,“三郎,你是怎的?好端端伤心起来!”

    石秀说是酸风刺眼,支吾着掩饰了过去。这天便照潘公的意思,少杀两头猪,只做半日生意。到得日中,天色又变,暗沉沉的半空里,撒盐飞絮似的又飘起雪花。石秀便教关起店门,收拾案板刀砧,大碗斟酒,大块割rou,将潘公请了来,与伙计徒弟做个消寒会。

    团团列坐,个个高兴,只有石秀一双浓眉锁着眉,在眉心里打了个结。伙计徒弟只管自己享用酒rou,没有哪个看出他的心事。潘公关心的却只是这个视如亲子的石秀,当时口虽不言,心里嘀咕。

    吃到一半,杨雄从衙门里散值回家,便添副杯筷,一起吃酒,坐定下来,对潘公说道:“昨夜亏得不曾偷懒,不然出一场祸,此刻哪得在这里安闲坐?”言下不胜欣然。

    “怎的?”潘公惊问,“莫不是火烛不谨?”

    杨雄喝口酒,将左臂衣袖掳了上去,只见肘弯处贴着一张膏药。“他娘的!有个贼囚锯断了铁栅越狱,”他说,“我空手去捉他,着了他一铁条。”

    “自然是捉回来了?”

    “自然。”杨雄扬扬得意地说,“哪逃得出我的手!知州相公,十分高兴,直说我英雄了得,这个面子也够足了!”

    “节级原是英雄了得!”有个掌案的伙计说,“我们敬一杯,恭贺节级立了这件功劳,必是指日高升。”

    于是大家嗷声应声,纷纷干酒。杨雄越发脸上飞了金似的,高谈阔论,畅饮健谈,显得意兴极其豪迈。

    越是如此,石秀越替他难过——先是为潘公难过,怕他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丢丑的女儿,会气得吃不下饭。老人家风烛余年,受不得这等拂逆之事,石秀决定将那件丑事瞒着他。此刻,这件丑事到底能不能告诉杨雄,他倒又委决不下了。

    如果说与杨雄,将己比人,心里是何滋味,何消说得。欲待相瞒,有朝一日杨雄得知其事,便会责怪:兄弟!我待你不薄,如何那贱妇做出这等丑事来,你竟替她隐瞒?莫非你就忍心让那贼秃暗地里扣我一顶绿头巾,不闻不问?

    进退都是难处,脸色便显得格外阴沉。杨雄到底发觉了,有了酒意的人,不免心直口快。“兄弟,”他问,“你怎的闷闷不乐?”

    “是啊!”潘公也忍不住要说,“今日从早起来,便一直是这等。三郎,你是哪里不痛快了,尽管说!”

    石秀不善于说假话,吃他们两人逼着一问,不由得有些心慌,嗫嚅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今日身子有些不爽……”

    忠厚的潘公原就在怀疑石秀是病了,只以他一则好强,再则尽心买卖,怕说了有病,就会不教他再劳动,所以瞒着。如今逼得他说了实话,自然也要逼着他上床歇息。

    “想是受了寒了。”他说,“不碍,不碍!先上床去睡,教迎儿nongnong煎碗红枣姜汤与你服了,厚厚盖上两床被子,出一身汗,包管通体轻快。”

    “爹说得是。”杨雄转脸又说:“兄弟,你就去睡吧!我们练功夫的人,小病最要当心。若是自恃体壮,不拿小病当回事,明日五痨七伤都发了出来,便是一场大病。”

    石秀本来就觉得这酒吃得寡味,上床去蒙头睡一觉倒还舒服些,于是告个罪,起身而去。睡过一觉,听得有人敲门,他便问道:“可是潘公?门不曾闩,推进来就是。”

    进来的是迎儿,情窦正开,加以巧云的熏陶,已着实解得风情,一缕情丝荡漾,只待黏在石秀身上,只是畏惮他性情刚强,不敢造次。今日得有这么一个服侍他的差使,自是求之不得,所以抖擞精神,加工加料做了一碗姜汤:红枣剥皮去核,捣成枣泥,另加薏米、白果、蜂蜜,煮得稀烂。哪里是一碗当发汗药的姜汤,竟是一样极可口的甜点心。

    “三郎!”她知道石秀厌薄轻狂,所以目不斜视,只望着地面,用矜持的声音说道,“请服药!”

    “生受你了!”石秀坐起来说,“你放在那里,我自己来。”

    看他上身只穿一件布衫,迎儿便微带埋怨地说:“一个人在这里,身子要自家当心,原是受了寒,如何还这等不在乎?”

    听她这两句话,体贴实在,石秀觉得倒不可辜负她的好意,便取了一件棉袄披在身上,拥被而坐。迎儿便移张茶几到他床前,连托盘连碗放在上面。

    “这是什么?”

    “姜汤。”

    “哪里是汤?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尝一尝看。”迎儿说道,“不爱吃便搁下,我替你另做。”

    一吃便不肯搁下了。“好吃!”他说,“这叫什么名目?”

    “一碗加料的姜汤。”迎儿说,“快吃了盖上被再睡,要多出汗。”

    “你莫信潘公的话,我哪里有什么病?”

    “我倒不信。”

    迎儿将只手伸了出来,欲待摸到他额上去试一试可曾发烧,但怕石秀着恼,伸手一挡,变成自讨没趣。所以手伸得极慢,意思是见机而作。

    看着石秀不避不挡,迎儿的胆便大了,一只手终于按在石秀额头,却不觉得烫手。

    “这下你相信了吧?”石秀问说。

    又让她伸手去试,又是这等和颜悦色地说话,迎儿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只是不敢露一点轻狂样子,拿手缩回来,在自己额上也试了一下,两相比较,毫无异状,这才点点头道:“果然没事,却如何装病?”

    问到这话,石秀就难以回答了,长叹一声,将一双手交叉着往脑后一枕,身子往后一倒,靠在床栏上,两眼仰望着空中发愣。

    “三郎!”迎儿温柔地问,“你心中必有不快之事,想来是思念家乡?”

    “男儿四海为家,有什么可思念的?”

    “然则是——”迎儿想说:然则是孤单寂寞?话到口边,觉得不妥,所以缩了回去。

    石秀也不追问,心里只在转一个念头:她是巧云贴身的人,就睡在她后房。海和尚黑夜里来,未天亮去,别人不知,迎儿那里岂是瞒得住的?从来做这种暧昧之事,必得有心腹相共。说不定迎儿也上了贼船,一起蹚了浑水。

    转念到此,不由得便抬头去看。他也听人说过,闺中女儿,倘或有了私情,神色举止间便有些许不同,尤其是那双眼睛,顾盼之间,水汪汪的格外明亮。此时看迎儿,目光聚而不散,颈项鬓边,短发毵毵,这都还像是处子的模样,看起来倒是干净的。

    他只顾细细地看,迎儿的一颗心却怦怦地跳得自己都听见了,一张脸红到耳根,自觉忸怩,只把头低着,不敢去看石秀——石秀不免诧异,多想一想方始明白,这要怪自己不好!从来不大假以辞色的,忽然亲近起来,又是这样看人,迎儿自然会错了意,只当自己是如何爱慕,所以有些羞态。

    这一来石秀倒觉得有些歉然。桃花有情,流水无意,纵然如此,却不忍当时便做绝情的表示,但亦不宜再让她误会下去。须得想个法子,能教她死心而又不甚伤心。

    这个法子一时难想,只有自己在神态语言上检点。这么想着,石秀便转过去,平静地说道:“迎儿,我要问你句正经话,你须实说!”

    “是!”迎儿柔顺地答道,“三郎,你说。”

    他是要问海和尚与巧云的事。此是第一等的机密,必得慎重将事,因而吩咐:“你先到门口望一望,可有人在外面?”

    听得这一声,迎儿的脸上倏地又堆满了红晕,口中发干,吃力地答应一声,匆匆地、悄悄地到门口去张望。

    石秀看在眼里,恍然大悟,同时深为失悔,自己的这番举动又大错而特错了!迎儿只当要说不足为外人道的私情话,哪知自己要说的话跟她全然不相干?不但不相干,而且十分无趣,倒像是有意在作弄她了。

    为此,等迎儿走过来,回明门外无人时,石秀便歉意地先说:“迎儿,我要问的一句话,与你无干。”

    “噢!”她的脸色慢慢变了,自是变得怅然若失。“那么,”她问,“是问什么?”

    “问一个——”石秀很谨慎地说,“问一个熟人,海和尚。”

    说到这个名字,迎儿的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说:“三郎,你问他什么?我什么都不晓得。”

    说“什么都不晓得”便是“什么都晓得”。马脚已露,石秀却生警惕,倒不是怕打草惊蛇,惊了海和尚,是怕巧云存疑惧,先挑拨出一场是非来,所以急忙遮掩。“我也不过随便问问。”他说,“重阳做水陆道场以后,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过就算了,不干你的事,也不干我的事,你只当我没有说这话,休去告诉人。”

    这番掩饰,恰到好处,迎儿只当石秀还不知海和尚登堂入室的行迹,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海和尚能干,少不得有人妒忌。”她说,“外头的风言风语,都是谣言。三郎,你是明白人,休去听那些人咬牙嚼舌!”

    “是啊!”石秀随口答道,“我也懒得去问。不与我相干的事,谁去管他?”

    说到这里,但听窗外咳嗽连连,是潘公的声音。迎儿不便再作逗留,收了托盘管自走了。

    一个出去,一个进来。“三郎,”潘公问道,“可曾出汗?”

    在老人家面前,不便道明装病,石秀赔笑说道:“好得多了!你老不必惦念。明日我还照常起床做生意。”

    于是潘公便与石秀商量买卖,一进十二月,家家腌腊,每日至少需多宰一头肥猪,该当早早备足了货。石秀点头称是,答应等这场雪过去便即动身,到四乡去赶猪来圈养。

    “三郎,转眼过年,今年年里自然不必说了。只等一过了年,你那终身之事,便须有个定夺。”潘公微带感慨地说,“我年纪大了,叶上露、风前烛,去日无多,只想热热闹闹过两年。你就让我看你办了这场喜事,也高兴几时!”

    说到这话,真是拿石秀当嫡亲子侄看待,心中感动,不暇细思,且先哄着他。“是了!”他说,“我遵吩咐就是。”

    潘公这下才高兴起来,说了些闲话,自去歇息。石秀这会儿却不能安枕,辗转思量,觉得海和尚跟巧云之事,只有看一看再说。

    到了第二天照常开市。午初时分,市面已过,略得清静,才想起一早晨不曾见潘公的面,不由得望着正在消融的积雪,自语似的问:“奇怪,这天气,他老人家又到哪里去了。”

    “石三叔,”有个极伶俐的小徒弟,名唤宁哥,接口相问,“你可是问的潘公?”

    “是呀!你看见了吗?”

    “潘公睡倒在床了。”

    “怎的?”石秀一惊。

    “说是积食受寒。”宁哥说道,“病势不轻。”

    听得这一声,石秀再无别话,霍地站起身来,直奔潘公卧房,到得门口,却又遽然住脚——是巧云在里面。他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踏进门去。

    迎儿眼尖,扯一扯巧云的衣服说:“三郎来了!”

    这一来,彼此便须招呼。“嫂嫂!”石秀垂眼问道,“老人家怎的病了?”

    “自道是昨日多吃了两块rou,又吹了风,积食受寒,一下子发作了。”巧云答道,“刚服了药睡熟。”

    “是哪个医生的药?”

    “不曾请医生。”巧云又说,“爹不许!只教照‘惠民医局’的方子,煎一块神曲来吃。”

    “老人家上了年纪,有病不当耍处。”石秀说道,“嫂嫂,我看还是请医生来的好。”

    “说得也是——”巧云没有再说下去。

    石秀想不出她因何欲言又止,此时也没工夫去琢磨,只是追问一句:“嫂嫂若是以为该请医生,便宜趁早。”

    “那就劳动叔叔了!”

    “该当是我的事。”石秀说完,随即转身,上街去请医生。

    请的是石秀一个相熟的医生,姓马,在汴京做过医官,精于内科,外号“马一帖”。一诊了潘公的脉,不言不语。到得客厅落座,石秀忍不住动问:“马先生,你看潘公这病可不碍?”

    “怎说不碍?”马一帖看着巧云问道,“这位小娘子是?”

    石秀怕他弄错身份,赶紧抢着答道:“是我嫂嫂!州衙门里杨节级的娘子。潘公膝下,只有这位掌珠。”

    听得这一说,巧云便福了福,一面拜托:“千万要请先生多多费心!”

    “我没有不尽心之理。不过说实话,潘公这病不好,只怕会成伤寒。”马一帖郑重叮嘱,“千万要细心服侍,饮食上头,更要当心。”

    说着提笔开了方子,说是服了药,若能退烧便无大碍,不然须费手脚。服药之后,情形如何,着石秀到晚去说与他知晓。

    “是了!”石秀应允,“到晚我必来向马先生请教。”

    等医生一走,石秀匆匆忙忙去抓了药来,在廊下亲自看着迎儿煎好汤头,捧到里面,只见潘公面红如火,望见石秀,豆大两滴眼泪滚了出来。

    “咦、咦!”石秀装得极不在乎,“你老人家好端端伤什么心?”

    潘公摇摇头不响,等石秀把他扶了起来,服了药重又睡下。只听巧云在外面喊:“迎儿,你来!”

    潘公望着迎儿的背影,眼泪又滚了出来。“唉!”他叹着气说,“三郎,你哪里知道我心里难过!平日不觉得,到这时,才显出心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婿又姓别人的姓!看我今日有病痛在身,却没有个知寒着热的亲骨rou在旁边。想想天下做父母的,真正叫人寒心。”

    “你老人家休如此说!”石秀说道,“大哥一早上衙门,还不晓得你身上不爽;嫂嫂等家务完了,自然会来陪侍。此刻有我在这里,也是一样。”

    “是啊!”潘公收泪点头,“多亏得你!总算我老眼不花,看出你的好来。三郎,若是我这一遭闭眼去了,你总须念着你我的情分,休得散了。你嫂嫂那里,看我的面上,多多担待。”

    他们一老一少,在里面谈得情殷意切,窗外有个人却听得大不是滋味,这个人就是巧云,听见她爹爹的话,心中不服:石秀一个外人,却拿他当至亲骨rou看待,自己亲生女儿,倒说是“泼出去的水”,真正悖悔气数!

    因为这样便不肯进房去了,一则是自觉没趣,再则是跟她爹赌气,扭回头就走。回到自己房里,气鼓鼓坐了下来,好半天不开口。

    迎儿看在眼里,自然奇怪,少不得要问一声。巧云一肚子的委屈,倾泻而出,埋怨了潘公,又骂石秀假献殷勤,不怀好意,说不定存着图谋她家家产的打算,冷笑着说,早晚要把他撵了出去,才得安心。

    这话说得过分了,迎儿向着石秀,有些不平,而且也怕巧云真个与石秀作对,彼此破了脸,惹出一场大祸!所以此刻不能不劝。

    “大娘子!”她低声说道,“石三郎是知情理的人,你还是让他一步,彼此相安的好。”她的声音更加低了:“海师父的事,恐怕他也有数,曾问过我来。”

    这一说,巧云顿时变色,听迎儿细说了石秀问她的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晌作声不得。

    “这几日稍微做忌些。”迎儿又说,“真个弄出事来,大娘子不得了,我也不得活!”

    巧云口虽不言,心里自然也害怕,所以一连七八日,都烧的是红梗子的香。

    这七八日,潘公的病好了七八分,只是身子虚弱,睡在床上的时候多。这日好太阳,又没有风,潘公起身坐在廊下,叫迎儿去唤了石秀来有话说。

    “三郎,”他说,“腊月近了,趁这几日天气晴和,你下乡赶猪去吧!”

    “是了,我早有此意,只以你老病还不曾好透,不放心!”

    “不要紧了!你尽管放心好了。”

    “是了,我明日就走。”

    于是潘公唤巧云兑了银子,交与石秀。次日一早,石秀拜别潘公,挽个包裹出门,走到街口四面望一望没有什么熟人,便撒开脚步,直奔报恩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