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体谅!”

    杨雄只求了解真相,便敷衍着说:“好,好!我体谅,我体谅。你先说与我听,可是巧云在外做下不端之事?”

    “是!”石秀痛苦地点点头。

    杨雄的眼睛都红了,厉声问道:“是哪个?”

    “海和尚!”

    “他!”杨雄眼睁得滚圆,紧盯着石秀看了半天,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声音来,“兄弟,你可亲眼得见?”

    “他们在屋里行事,我如何看得见?不过,事情千真万确,只大哥在衙门里当番的日子,那贼秃就来了!”接下来,石秀将如何一日大雪天不亮发觉有人报晓,由此起了疑心,一步一步追踪的经过,细细说了给杨雄听。

    杨雄一面听,一面胸脯起伏,激动不已,那张脸煞白如纸。听完了,站起身来,双手交替着将骨节捏得如锅里爆豆一般咯咯地响,口虽不言,却猜得到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兄弟,我要怪你,怎早不告诉我?若是今日我不追根究底,你莫非还要瞒着?”

    “我不晓得。”石秀摇摇头。

    “这都不去说他了。”杨雄将腰带勒一勒紧,“兄弟,你那匹马,我还须用一用。”

    “大哥!”石秀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还有哪里?自然是翠屏山,寻着这双狗男女,一刀一个,然后提着头去见知州相公自首!”杨雄深深吸了口气,狞笑着说,“我成全他们,教他们到阴司里去做夫妻。”

    话未听完,石秀已将颗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大哥,你休得造次!”他说,“捉jian捉双,捉不住时,打草惊蛇,既不能报仇,又不能了事,让人说一句:杨某人是草包,无用得紧!何苦?”

    “那——”杨雄一愣,而且有些生气,“那便怎么处?莫非教我忍着?”

    “我旁观的人,忍了好几个月了,无非想筹个善策,大哥难道就一天都不能忍?”

    这话责备得杨雄不能不回过头来想一想,觉得他的理驳不倒,苦心更不可辜负,便强自按捺着那一口气,坐下来手抚着胸:“好,你说好了。”

    “依我说,先等张中立他们回来,问明究竟,然后去寻快活三一起商量。不论如何了断,总亦须有个布置。”石秀又说,“若是照大哥的办法,提了刀去,见一个杀一个,这等顾前不顾后的做法,又何待今日?起码海和尚的一条命,早就丧在我的手下了。”

    “我不懂什么叫顾前不顾后,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善策。既然你这等说,也不必等他们回来,就此刻进城去寻快活三。”

    “也好!我陪大哥进城。”

    “话须说在前面。”杨雄神色凛然地说,“你尽管跟快活三去商议,法子想不想在你们,听不听却在我!”

    石秀明白,杨雄是唯恐自己跟快活三设法拖延,劝他息事宁人,将口气憋在那里难受,因而连连点头:“大哥,请放心,自然是要想一条爽爽脆脆、干干净净、面面俱到、一了百了的好计策。”

    “那也罢了!走吧。”

    于是两人共骑,一直进了城,在王六酒家落座,着店里派个小徒弟去寻快活三——他家住得不远。巧得很,居然在家,一请便到。

    “王六!”杨雄吩咐,“多拿几瓶酒,有熟食尽管切了来,一趟弄齐。不招呼不要来,我们有要紧事商议。”

    “是了!”王六答应着,飞快地搬来一桌子酒肴,然后将门帘放了下来,又关照伙计徒弟:“杨节级有紧急公事商议,不听呼唤莫去窥探。”

    在小阁子里,快活三看这情形,已略知端倪,因而不等杨雄和石秀开口,便先问道:“可是杨节级有难断的家务?”

    杨雄只指一指石秀:“你问他!”

    “你输东道与张中立了。那贼秃如今在翠屏山福善寺。”石秀停了一下说,“我大哥今日回家,铁将军把门。事情犯了!”

    “噢,”快活三沉着地喝了口酒,“你是说她也到翠屏山去了?何以见得?”

    “原说过要到福善寺还愿。”杨雄将他动身那天,巧云所说的话讲了一遍。

    “事情看起来是绝无可疑的了。”快活三等听完了石秀和杨雄的话,慢条斯理地说,“只不过投鼠忌器,节级还须忍耐!”

    “这叫什么话?”杨雄勃然变色,满腹气恼,无可发泄,倏地站起身来,“还是不与你们说的好,越说越气。多道是忍!忍!莫非我自己不认识这个字,还待你们来教导?”

    杨雄说着,大踏步抢到门口,掀开帘子就要往外走。只是石秀的身法快,一蹿上前,扯住了杨雄的衣襟,以半埋怨、半恳请的语气说道:“大哥,有话好商量。”

    “还商量什么?”杨雄扭回头来冷笑,“多谢你们盛情,处处替我着想,生怕我打人命官司——”

    “禁声!”快活三厉声低喊,眼睛瞪得好大。

    快活三一向是笑口常开的人,突然有些发怒的神色,不独杨雄,连石秀都觉得令人凛然生畏。“大哥,”他说,“且先坐下来。王三哥见的事多,多有计较,你好歹等他说完!”

    这样一硬一软地一番强留,杨雄的气也消了些,便又坐了下来,却还是绷着脸,那样子就像谁一开口,他便待迎头痛驳似的。

    “我倒有个绝好的计较,就怕杨节级做不到;若做得到时,既解了恨,又顾了脸面,还要教那贼秃先受活罪,再受死罪,有口难言,有冤难诉,便到阎王爷台前也辩不清。”

    这后半段话,打入杨雄心坎,先就觉得痛快。但他知道快活三对朋友最肯委曲调停,怕的是他故意说这么几句快心的话,先让他消一消气,然后转弯抹角归结到“息事宁人”那句话上来,所以不肯搭理。

    而石秀却是又惊又喜,能有这样的办法,真正求之不得。“只是怕办不到,哪有这等的妙计?”他问。

    “自然有。”快活三说,“只怕杨节级不肯听我的话!”

    他要逼出杨雄的一句承诺。杨雄怕上当,偏不肯作何表示。石秀看出他们两个人的心思,怕弄成僵局,便向快活三拍胸担保:“王三哥,你尽管说出来,包在我身上,我大哥一定照计行事。”

    “既如此,我便说。我这条计,亚赛陈平,强似萧何,我再说一遍,照我这条计行事,既解了恨,又顾了脸面,还要叫那贼秃先受活罪,再受死罪,有口难言,有冤难诉……”

    “好了,好了!”心痒难熬的杨雄到底忍不住了,“先莫吹大气!果然亚赛陈平,我自然服你。”

    “真的!”石秀也说,“王三哥,你莫惹人心火了!请快说吧。”

    “天机不可泄露,须防隔墙有耳。两位过来!”

    于是杨雄、石秀一齐把头凑了过去,听快活三低声密嘱,听到一半,杨雄有了笑容;及至快活三说完,他起身唱个肥喏:“真正赛陈平,快活三,我今天才服了你!”

    “真看不出!王三哥想得出这等的绝计。”石秀又问,“迎儿如何?”

    “自然饶不得她!”杨雄毫不迟疑地说道,“要做便要做得干净。”

    “无辜之人,实在于心不忍。”石秀知道跟杨雄说不通,转脸向快活三求计,“王三哥,若能开脱了迎儿,此计就十全十美了。”

    “容易!”快活三说,“三哥,你附耳过来。”

    只低声说了两句,石秀便即会意:“是!是!就这么,就这么!”

    “你到哪里去了?”杨雄气鼓鼓地问,“这六七日,累得我精疲力竭,就指望着到家热汤热水舒舒服服吃一餐,好好睡一觉,谁知道铁将军把门,到晚都不见你回来,你到哪里去了?”

    “怨不得我!”巧云很谨慎地回答,“只当你还有几日回来——我到福善寺还愿去了。”

    “不是说了的,等我交了差,知州相公赏了假来陪了你去。莫非你就等不得了?”

    “原是等你的。”巧云将预先编好的一套鬼话搬了出来,“从你走后第三日,又梦见爹,那神气越发愁苦了,说阴间判官发怒,以前不还心愿犹有可说;如今有了机会,却还不上紧还愿,可见心口不一!爹在梦中一再叮嘱,切须早了他的心事。我惊醒了来,一夜不曾睡着,想起你说五六日便回来的话,只得焦心等着。等到第六日不见回来,当你公事麻烦,还有几日勾当。爹在阴间受苦,你想想我心里是何滋味?为此,昨日一早,赶到福善寺,助了十两银子,为爹还了愿。半夜里起身,抢着烧了头香,却又念着你,急急赶了回来,至今水米不曾沾牙。你累,难道我倒不累?”

    杨雄做出爽然若失的神情: “这等说时,倒是我错怪你了。”

    若在平时,那婆娘便不会有好嘴脸给丈夫看,此时做贼心虚,情形就不同了。

    杨雄是受了教的,心事在脸上丝毫不露。晚来小别胜新婚,自然有一番燕好。但巧云不甚起劲,杨雄也是意兴阑珊,睡在床上想起海和尚,顿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到得云收雨散,越觉夫妇道苦,翻来覆去睡不着。

    巧云却以昨夜参了一宵的欢喜禅,天亮从翠屏山赶了回来,如今又经这番折腾,累得呼呼大睡。一觉醒来,但见帐外明晃晃一盏油灯,杨雄扶头而坐,桌上放着一瓶酒,仿佛已喝了好些时候似的。

    光亮刺目,觉得不甚舒服,巧云便有些着恼。“真气数!”她咕哝着,“睡得好好的,半夜里爬起来吃酒!”

    “哪里睡得着!”杨雄实在忍不住了,提前发作,“枕头上有气味。”

    巧云吓一跳,倏地坐了起来,沉着声音:“胡言乱语,什么气味?”

    “光头上的脑油臭。”

    单刀直入,一句话直刺到巧云心底。原是经不得人道的事,又是猝不及防,越觉得自己的那颗心乱蹦乱跳,竟掌握不住,好不容易抓住了,才蓦然意会,这样发愣不开口,岂不正应了“贼胆心虚”那句俗语?怎么可以!

    这样一转念间,便跳下床来吼道:“什么‘光头上的脑油臭’?你放的什么狗臭屁?倒说清楚来!”

    “还要我说?”杨雄冷笑,“那贼秃,使个头陀清早起来敲木鱼!我在衙门当番听不见,须有人听得见!我问你,那是为什么?”

    “哪个知道他为什么?”巧云兀自嘴硬,只是声音上的狠劲,就不如她的前一句话了。

    “你当我睡在鼓里?那秃驴自道借地安营,只教照山出面修福善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须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与你实说了吧,我早就晓得了。一则天罗地网不曾安排妥帖,再则也为了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怨不得我了,出乖露丑也说不得了!”

    一听这话,巧云那张利口,竟似锯了嘴的葫芦;两条腿便似棉花店的弹弓,抖个不住。杨雄见此光景,无须再费口舌,将预先取来的一把现成的牛耳尖刀拔出来朝桌上一摔,刀尖入木,文风不动矗在那里。

    “你放心,我还不杀你,须先宰了海和尚那秃驴,好教他先在黄泉路上替你觅个住处。”

    到此地步,再有利口亦归于无用。巧云见机,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不发一言,哀哀痛哭。

    这在快活三算计之中,杨雄便绕室彷徨,唉声叹气,做出那“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万般无奈的神情。巧云见此光景,便越发哭得伤心了。

    “哭有何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且问你句话,到底有这事没有?你说!”

    “教我说什么?”巧云是有苦难言、异常委屈的神情,一面娇啼不止,一面断断续续为自己辩白。

    她说她是打水陆的那时节着了海和尚的道儿,一杯药酒中失了身,及至醒来,痛悔万状,念着老爹,不敢寻死。海和尚却以名节要挟。她怕丑事败露,伤了杨雄的面子,只好受他的挟制。说罢放声大哭。

    这一哭将迎儿哭醒了,走来窥探究竟,让杨雄撵了回去。然后他长叹一声,坐下来怔怔地想了半天,开口问道:“你是要死要活?”

    “只为当时不死,才落到今日,我死不甘心!”

    死不甘心,就是不肯死。杨雄心想,若非快活三教导,不但口舌上斗不过她,自己怕连转圜都不会。就这样,也还不敢造次,想一想说道:“你不甘心,难道我就甘心了?这口气也须咽得下去。你如果有悔悟之心,我看在你爹的分上,自然饶你。就怕你恋着那贼秃——”

    一句话不曾完,巧云一头撞向墙上,是受了绝大委屈、难用言语分辩、气苦恨极不想再活的样子。这条苦rou计,快活三也曾顾虑到,所以杨雄亦有防备,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我也知道你恨那贼秃。你依得我的办法,明了你的心迹,也让我出了气,你我依然夫妻——”

    于是杨雄说了他的办法。巧云觉得狠不下心来那么做,但这个难题做不到,足见得自己说的都是假话。转念一想,且先脱卸眼前的灾难再作道理,因而虽不开口,连连点头。

    “说实话,这还是为了面子,我自己最最委屈的办法。你可放明白些,若是做不到,或者露风声想教那秃驴开溜,我两个一起杀!再与你说句实话,福善寺周围,我日夜安着人,海和尚狗贼插翅难飞。”

    这两句话,说得巧云心惊rou跳,自己识趣,不必再打歪主意,狠一狠心照计行事,保住了性命,不愁没有报复的日子。

    于是,过了两天,杨雄又说要公差外县了——这一次是连巧云都知道的,为的是好替她安排个上翠屏山的机会。

    主婢二人,一辆“一轮明月”的羊角车,吱吱呀呀推到了福善寺,时已近午,拜了佛,烧了香。海和尚已经得到消息,着胡头陀权充知客僧,将巧云引入寺后新修的一座禅房,然后走到月洞门口望风,阻挡福善寺的和尚,连照山都不得入内。

    “怎的今朝又来了?”海和尚又惊又喜地问。

    巧云先不答话,唤着迎儿吩咐:“你到廊上去看看。”

    支使开了迎儿,两个人在隐蔽的角落坐下。这时海和尚才发现她眉宇之间心事重重,顿时一惊,急急问道:“可是出了什么麻烦?”

    这一问提醒了巧云,知道海和尚胆小,不宜吓着了他,便放缓了脸色答道:“麻烦的是,以后我不能常来了!”

    “怎么呢?”

    “如今是个好机会,只是自己要会用。他有件公事,十分啰唆,三天两头要出差。”巧云说道,“苦的是一来一往,至少两日工夫,那日回去,不想他先一日到了家,亏得我早有算计,支吾了过去。今天他又出差去了,防着他明天一早要回来,我稍坐一坐,就得赶回去。”

    听这一说,海和尚越发着慌。“如何这等心急。”他拉住她的手,重重摇了几下,“无论如何,明日再走!”

    “你只顾你自己,就不替我想想,路远,天气又热起来了,且不说我辛苦,便迎儿口中不言,心里也在抱怨。罢,罢!”巧云一夺手站了起来,“我们的缘分尽了!”

    “好meimei!”海和尚着急地说,“你如何说得出这等绝情的话?”

    “不是我绝情,实在是为难,好好一件事,只为你不肯迁就,生生地弄坏了。”巧云又说,“你迁就我容易,我迁就你难!莫非你进城来一趟,就不可以?”

    这话在上次就问过了。海和尚不便道破真情,自己吃快活三赚出门来,在他面前等于已写了“服辩”,一进城泄露了行踪,便有性命之忧。此时无奈,只得将当时经过一一细诉。

    巧云入耳心惊,越发明白,杨雄的出差说不定就是有意做成教人来上当的圈套,也见得杨雄所说布下天罗地网的话只字不虚。

    这样转着念头,更不敢不听杨雄的嘱咐,所以摇摇头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是个窝窝囊囊无用的人,石秀、快活三什么的,也知道癞狗扶不上墙,都不肯来管他的闲事;就管闲事,也须顾着他的面皮。你只悄悄地来,悄悄地去,蓟州这么大座城,哪个看得到你?”

    “话是不错。不过——想想实在——唉!教我——”

    他还吸着气,咧着嘴,不知如何措辞时,巧云却不耐烦了,霍地站起身来,尖尖的一只食指,戳到海和尚光头上,咬牙切齿地说:“你比他还要窝囊!罢,罢,早散早好!”说着扭腰就走。

    “好meimei,好meimei!”海和尚拉着她软语央求,“你莫生气,好商量,好商量!”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你来也罢,不来也罢,反正我心都寒透了!”

    “我去,我去!”海和尚不假思索地问道, “你说哪一天?”

    “还有哪一天?”

    海和尚拿她的话从头细想一遍,明白她说的就是这一天——巧云是怕杨雄今日出差,明日回家,又是与上次那样铁将军把门,所以不肯留宿在福善寺。如果自己与以前一般,起更赴约,四更辞去,杨雄不得这么早回家,便不碍了。

    “我听你的话就是。”海和尚答道, “今日我起更以前必到。若能相会时,你烧一炷香在那里。”

    这一说,巧云才回嗔作喜,说了句:“只看你自己良心。”然后便带着迎儿,急急忙忙地走了。

    望着她那袅袅娜娜的背影,海和尚只觉得一颗心痒得没个搔爬处,坐下来定定神细想——想的是如何乔装改扮,如何避过福善寺的耳目悄悄溜下山去。打算停当,才将胡头陀唤了出来,取了二两银子,嘱他去觅一身道袍、一方膏药、一块白布、一支竹竿,然后寻裁缝将那方白布做成一方布招,限一个时辰办妥。

    “师父!”胡头陀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自有用处,你休多问。”

    “这——只怕一个时辰办不妥。”

    “怎的?”

    “买办东西现成,央求裁缝赶工,就要看人家的高兴了。”

    “多加工钱就是!不过缝一缝边,做两个搭襟,只要肯做,片刻立就。”说着,又加了一两银子。

    胡头陀算了算,就这趟采办,起码可落一半的后手,于是连连答应:“只要师父不惜花费,有钱使得鬼推磨,容易,容易。”

    果然是“有钱可使鬼推磨”,不到一个时辰,各物备办齐全。海和尚是早磨了一池浓墨等在那里,先取白布铺平,濡着斗笔,写下一行大字:“一清子云游天下善观气色。”

    胡头陀帮着套上竹竿,做成一个布招,然后又帮着海和尚乔装改扮,由释而道,扮成一位道长。海和尚仔细检点,毫无破绽,随即喜滋滋地出了福善寺,下山进城,去践巧云的密约。

    刚出寺门,就遇见照山。海和尚急忙举起布招想挡住脸——弄些玄虚的本意,就是为了长布招易于遮掩。但此时猝不及防,已自不及,而且越是这等仓皇的举动越惹人注目。照山愣得一愣,方始看清是海和尚。

    “海师兄,海师兄!”他诧异地问,“如何做这等打扮?”

    这一问,教人无言可答。海和尚急切间不假细思,胡言乱语地答道:“游戏人间!”

    这倒像是吕洞宾下凡的口吻,一个持戒的释子,如何打这等的诳语?照山极为不满,想起平日有人说起海和尚的行径,以及太无老法师清理门户的处置,自觉责无旁贷,难安缄默,便一把拉住他说:“海师兄,我有几句话奉劝!”

    “等我回来再说。”

    “没有去,哪里来的来?你去不得!”照山正色说道,“海师兄,佛门清净之地,蓟州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寺、多少和尚,个个刻苦修行,到处受人尊敬;只有你,竟说什么‘游戏人间’,岂不罪过?”

    “那怕什么?大宋朝的和尚,与别的朝代不同。大相国寺有惠明和尚的‘烧猪院’,天台山国清寺有‘虾子和尚’,这都是得道高僧,不为世俗戒律所拘。师兄,你所见何浅?”

    “海师兄,”照山做狮子吼,“惠明和尚,‘虾子和尚’,莫非也犯了yin戒?”

    海和尚勃然变色:“这叫什么话?我懒怠与你言语。”

    说完夺路而走,照山拉不住、追不上,内心极其悔恨,自己做错了事,不该因为耐不得清苦,惹这个为太无老和尚逐出山门的佛家败类进门。“请鬼容易退鬼难”,不知如何才能与他割绝!

    海和尚哪里想得到蓟州已无他容身之地,一颗心只在红罗帐里,撒开大步直奔蓟州北门。

    “一清子”在潘家附近的大街小巷云游了半天,等挨到天色尽黑,找了家小酒店,在僻静的角落背灯而坐,吃酒吃饭,消磨到起更时分算账起身,径去践约。

    到得潘家侧门一看,果然如约插着三炷点燃了的线香,而且不待他动手来推,门就开了一半,掩映着迎儿那张圆圆的脸。

    “一清子”特别留心,明知别无行人,依然往左右看了看,然后挤身而入。

    “快进去吧!”迎儿低声说道,“等你半天了。”

    “你倒眼尖!我只当改了装束,你认不得我。”

    “烧了灰也认得你。”

    “一清子”放下布招,在迎儿脸上笑嘻嘻摸了一把,然后匆匆往里走了去。

    不过一个更次,巧云房内陡闻异声,就像往日杀猪,猪嘴被握紧了挨刀,挣扎着发出沉闷的低哼一般。接着房门砰然打开,“一清子”踉踉跄跄地奔了出来,手捂着嘴,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他既惊且痛,然而神志甚清,知道事非突变,杨雄必定另有安排,此是生死呼吸的险地,必得速速离去。

    在房里,巧云也是满嘴鲜血,血色殷红,越衬得她脸白如纸。她张嘴往桌上一吐,接着不住干呕。原是惹人恶心——这是天下多少妇女绝无仅有的经验——生生地将个男人的舌头咬断了。

    突然间屋瓦作响,只见窗外挂下一条绳索,索上溜下一个人来,巧云吓得开不得口。到了里面,才认出是石秀的徒弟张中立,不容她开口相问,银光闪亮,一把戒刀递了过来,正扎在左乳要害之处。

    一见血光,张中立不由得发抖,连拔刀的劲道都没有了,只喊:“师父,师父!”

    他师父在迎儿那里。敲开门来,迎儿看石秀手里握着刀,吓得几乎将个烛台摔掉,亏得石秀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的手低声喝道:“不要怕,不要喊!我不杀你。”

    “三郎,你——怎的这时候回家来?”

    听得“回家来”三个字,益见得她倒是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看待。石秀的心越发软了。“迎儿,”他问,“你可有投奔的地方?”

    “投奔?投奔到哪里?”

    “不管哪里,这里住不得了,今晚上要出大事,明日你听见了什么新闻,只作不知,只作从不认识这家人家,只管自己安分守己过日子。”

    “三郎!”迎儿的牙齿捉对儿打战,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懂你的话。”

    “咳!我没有工夫跟你细说,你快打定主意,速速逃走!”

    “逃走?”迎儿越发惊恐,“我、我没有地方逃。”

    石秀叹口气,定神想一想,想到了一个主意。“真叫人着急!也罢,你收拾收拾紧要东西,在这里等着!”他又加了一句,“千万莫出房门。”

    说完赶到巧云卧房里,只见杨雄正在料理尸首:本来只穿一件亵衣,此时被披了件夹袄在身上,那把戒刀仍旧插在胸前,只是她口中多了一样东西,就是被她咬断了的“一清子”的一块舌尖。

    “怎么样?”杨雄问道,“那丫头呢?”

    “无处可逃。”石秀摇摇头。

    “兄弟!你已露了相了,不是她死就是你死!”

    “我知道。”石秀看着张中立,“你带迎儿一起走吧!天涯海角,走得远些。你我缘分未尽,只要有了你的消息,万水千山,我一定赶了去与你相聚。”

    “这个主意使得。”杨雄连连点头,向张中立唱了个肥喏,“小兄弟,多蒙你拔刀相助。说不定案子有发作的一天,连累了你于心不安。你带了迎儿走吧!我问过这个贱人,迎儿虽上了贼船,身子倒是干净的。”

    “就是这样了!事到如今,由不得你做主。走!”

    石秀将张中立一把拉了走,走到迎儿房里,只见她倒是理好了一个小包裹,坐在灯下发愣,一见石秀以外还有个张中立,越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迎儿,”石秀问道,“你见过他没有?”

    “见过。”

    “见过就好。你跟着他走,嫁鸡随鸡,尽你做贤妻的道理——”

    “三郎!”迎儿大声打断,“你待怎说?”

    “你好糊涂!”石秀把刀亮了出来,“莫非你不想活了。”

    “我怕,我怕!”迎儿连连倒退,双手乱摇,“我依三郎的话就是。”

    “这才对!”石秀收起刀说,“你们马上就走,路上当心。临走以前先须做件事,取一双鞋放在后面井栏边,再抛件衣服下去。”

    迎儿不明究竟,张中立却明白,是故布投井自尽的疑阵,于是不由分说,取了她的一双旧鞋、一件布袄,拉着她就走。

    “慢,慢!”石秀忽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忙忙奔到杨雄那里,取了一包银子,塞到张中立手里,说一句,“累了你!后会有期!”然后从他手里接过迎儿的绣鞋布袄,还顺手推了一把,立意作速逃走。

    在井边布好了疑阵,还要在墙边做一番手脚:那根带着钩子的长索移到了墙外,往上一抛,让钩子在墙头上钩住。凑巧的还有“一清子”那个“云游天下善观气色”的幌子,正好移了来抛在墙边。

    “血迹抹干净了?”石秀问。

    “抹干净了。”

    “可还有忘怀的事?”

    “没有了。”杨雄答道, “只待明天报案了。”

    “那么,大哥赶快走吧!”石秀又说,“明日我在县前茶店听消息。”

    “好!你千万在那里。”

    说完,相将遮遮掩掩地从人家檐下溜过,出了巷子,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杨雄到金线那里投宿,石秀找了座破庙,闲坐了半夜。

    第二天,不待杨雄回来,便为人发觉潘家出了命案,当时通知地保。地保赶到县衙门里,一面报案,一面来寻杨雄。

    “不得了,不得了!”地保奔到刑房,气急败坏地问道,“杨节级在哪里?”

    刑房里的角色,谁把个地保放在眼里,先不答他的话,却懒洋洋地问道:“你问他做甚?”

    “杨节级府上出了命案了!”

    这真是语惊四座,满屋的人无不瞩目,有个人一把拉住地保问道:“死的是哪个?”

    “自然是杨节级的娘子。”

    “一个两个?”

    那地保是老实人,平日也不大打听街坊的事,也不曾听说过海和尚的风言风语,所以听得这一问,便即答道:“杀是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投了井了。”

    “怎知道投了井?”

    “有双绣鞋在井边。”

    “奇怪啊!”那人看着同事说, “和尚穿绣鞋!”

    “什么和尚穿绣鞋?”地保说道,“投井的怕是他家的迎儿。”

    那人爽然若失,自己想想都好笑了。

    那个人还待讲海和尚与巧云的流言,另有个人重重地咳嗽一声,先提警告,然后高声说道:“杨节级来了,杨节级来了!”

    于是那地保抢步迎了出去,拦头便说:“大事不好!杨节级,你家出了命案,令正夫人被人一刀扎死在床上!”

    杨雄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听地保说完,先是一愣,然后掉头就跑,做出那种迫不及待要去看个明白的样子。“好了!闲话少说,”刑房当值的钱书办吩咐地保,“你这就算报了案了,赶快回去预备公堂,侍候知州相公相验。”

    “晓得了!”

    等地保一走,钱书办便到后堂禀报。州县官最怕无头命案,一听案情,不由得更皱起了眉。“相验在其次,缉凶要紧。”他问,“杨雄呢?”

    “他赶回去了。”

    “快快通知捕快查缉。”知州站起身来,“传轿!马上去验尸。”

    于是传齐轿车马快仵作,因为是验女尸,又传了一名稳婆,撇着大脚丫子,跟着轿子后头一起到潘家。

    潘家已由地保在后面原先作杀猪场的菜园里设下公案。看热闹的百姓挤满了那条死巷子。知州鸣锣喝道而来,轿子竟进不去——他倒是位宽宏大量的好官,便下了轿,由一把红罗伞罩护着,慢慢走了去。

    走到门口,苦主杨雄跪接,不知他哪里借来一副急泪,愁眉苦脸地喊道:“知州相公申冤!”

    “起来,起来!我自然要替你缉凶,为你妻子雪恨,且先相验了再说。”

    为的是女尸,只由苦主陪着仵作与稳婆在巧云卧房内相验。验完了,仵作高声禀报:“验得女尸一口,左胸乳上一刀致命。伤口宽一寸二分,深三寸三分,别无伤痕。口中有血,并有舌尖一段,呈堂!”

    “什么?”知州着仵作用白碟子托着一块血污淋漓如猪肝般的脏东西送上公案,又嫌恶,又惊异,大声问道,“怎的女尸口中有一段舌尖?”

    “启禀知州相公,”钱书办在一旁说道,“案情甚明,是一个看相的,用铁钩扎住墙头爬到里面,意图强暴。杨潘氏咬舌拒jian,看相的情急成怒,一刀杀死了杨潘氏。”

    “何以见得是个看相的?”

    “现有幌子在此。”钱书办从捕快头脑李四手里接过布招与带钩的绳子,一起呈堂。

    “叫‘一清子’,你们知道有这个看相的没有?”

    “没有听说过,不知是哪里云游来的?”

    “噢!”知州又问,“可曾成jian?”

    “回知州相公的话,”稳婆答道,“未曾成jian。”

    “好,好!”知州相公看着杨雄说,“你妻子拒jian不从,拼死以保清白,如此贞烈,着实可敬。本知州职司教化,自当风劝,一定缉捕真凶,以安贞魂。那时候还要专章奏报朝廷,建坊旌表。”

    “是!”杨雄做出感激涕零的神态,磕个头说,“若得知州相公做主,为小的妻子报仇,不埋没她一番贞烈,知州相公的恩德,真正存殁俱感!”

    “我且问你,你家除你妻子以外,还有什么人?”

    “还有个使女,名唤迎儿。”

    “这迎儿在哪里,传来问话。”

    “回知州相公的话,阎王爷传了去了。”钱书办说,“井边有双绣鞋,井中飘着一件女衣,那迎儿是投了井了!”

    “尸首呢?”

    “正在打捞。”

    知州相公不由得又皱了眉:“照此说来是两条人命?”

    “是!”钱书办答道,“虽是两条人命,凶手只有一个,只要寻着‘一清子’,真相自白。”

    “说得不错!作速缉拿‘一清子’。”

    “是!”钱书办又说,“想那‘一清子’此刻一定躲了起来,因为他的舌头被咬断了,见不得人,说不得话,自然藏而不露,这样缉凶就难了,除非悬下花红赏格。”

    “说得也不错,悬赏花红五十两。若是窝藏真凶,知情不报,律有同坐明文,不是死罪也得流配边荒。你回衙门,作速照我的话拟好告示,多多刷印,四乡城镇遍处实贴,好早早破案。”

    “是!”

    “我想这‘一清子’舌头断了,少不得去看医生。着李四多多派人,到伤科医生那里逐一查问,可曾见有这样一个人。”

    就在这时候,皂隶来报淘井打捞,并无尸首。这便成了疑案。有人说这口井怕是个“海眼”,迎儿的尸体漂入汪洋大海了;也有人说,是凶手故作疑兵之计,其实是把迎儿拐跑了。由此推测,多半是迎儿合谋,作了内应。

    知州不相信“海眼”之说,便将杨雄传来问道:“你妻子的那个使女,今年多大?”

    “约莫十六。”

    “平日为人如何?”知州说道,“十六岁也解得人事了,可有招蜂引蝶的轻狂样儿?”

    杨雄心想,非要撇清了迎儿,才可保得张中立的安全,因而答道:“回禀相公,拙荆的那个使女,性情方正,为人稳重,无事从不出大门一步。”

    “这就怪了!莫非真个漂入汪洋大海了?”知州搔搔后脑头皮,想了一会儿说,“反正都着落在那‘一清子’身上,火速缉捕。”

    堂下齐声答应,分头办事,一面去访全城伤科医生,一面刷印悬赏榜文在十字街头、城厢外、人烟稠密的交通要冲,满浆实贴,顿时轰动了蓟州,家家户户都在谈论着这件新闻。

    事情也巧,榜文刚刚贴出,照山进城,“一清子”三字映入眼帘,大吃一惊;按捺着一颗跳荡不定的心,细细看完,才知道海和尚做下这等没天理的事。但惊惧之余,也不免纳闷,听说潘巧云与他打得火热,暗来暗往已非一日,如何下得了这等的狠心,生生咬下他一段舌头来。

    嗐!照山自责:真相未明,怎好吃准了海和尚是凶手。此事不难水落石出,只看海和尚的舌头便知!

    主意打定,城里的事也丢下不办了,翻身回山,一直来寻海和尚。踏进院子,只见胡头陀慌慌张张从屋里奔出来,拦住他问:“方丈,你老何事?”

    “寻你师父说话。”

    “我师父病了,刚刚睡着,方丈有话,回头我说与他就是。”

    “既然如此,我看看他的病。”

    说着便往里走,胡头陀拦不住,只得由他。海和尚是一早从城门逃出来的,此时只好照胡头陀的话,故意装睡。然而面如金纸,口角隐隐有血痕渗出,看看床前几上有几包药粉,封皮上隐隐有“伤科”二字。照此看来,事情是再无可疑的了!

    照山是奉公守法、规规矩矩的和尚,心里在说:海和尚、海和尚!前世冤孽,你下山的时候,教我撞着,变成“知情”,不可“不报”。唉!当时听我一句善言相劝,何致自惹杀身之祸?

    当时便密嘱寺中和尚暗中看住了凶手,自己向附近磨坊借了匹毛骡赶到城里,一直到县衙门来报案。

    那时候正是皂隶访着一名外号“孙一帖”的伤科医生,说是前一天三更刚过,有人敲门求医,是个道士打扮,因为舌头断了,说话含糊不清,不知姓甚名谁,亦不知因何舌断。孙一帖替他止血配药,弄了一个更次才得了事,临走时那道士酬谢了五两一锭银子。不敢隐瞒,特将银子呈堂。

    这便坐实了凶手确是“一清子”。如今又听照山报案,知州又惊又喜。“照山,你倒是深明大义!”他喊,“来啊,库里发五十两银子花红!”

    “上覆知州相公,”照山打着问讯说,“贫僧不敢领赏,朝廷的法度,人人该守,不足言功。但望知州相公体察实情,佛门败类,只有海和尚一个。”

    “原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海和尚所行不端,是他自己的事,与你等一干素重清规的和尚全无交涉。”知州又说,“为防凶手潜逃,此刻便须逮捕,烦你引路。”

    “老朱!”胡头陀嗔那在寺前卖厚朴汤的,“做生意只顾做生意,为何眼睛老望着行人?你看汤水泼了我一身!”

    “得罪,得罪!”老朱赔笑,自嘲,“我也是财迷心窍,若是祖上有德,发现了那个什么‘一清子’,立刻便有一笔小财好发。”

    胡头陀心中一惊。“什么‘一清子’?”他问,“何以一见生财?”

    “咦!这么满蓟州沸沸扬扬的新闻,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说与我听听!”

    “那‘一清子’是杀人的凶手,杀了管牢的杨节级的娘子。到处贴着榜文,悬赏捉拿——”

    话还不曾完,只听“仓啷”一声,胡头陀手中的汤碗,掉落在地,摔成数片。他倒也有急智。“你的碗好滑!”他问, “值几文钱?我赔你。”

    “老主顾,哪个要你赔!你再买一碗吃就是。”

    胡头陀一面吃厚朴汤,一面打主意:海和尚捉将官里去,自己也脱不得干系,不如救他一救。

    转念一想:倘或告知海和尚,他一定央求结伴同逃,拒之不可;带他一起走,却是个绝大的累赘。受命报晓本无大罪,这一来反倒是明知故犯,不妥,不妥!

    于是胡头陀打定了私自潜逃的主意,悄悄掩回海和尚的住处。正好他睡着在那里,胡头陀别样不偷,只偷了他的一座赤金打造的佛像,揣在怀中,溜之大吉。

    须臾,照山带领公人到达,瓮中捉鳖,手到擒来。海和尚苦于开不得口,只将一双眼睛闭了,任凭带到堂上。

    “你如何逼jian不遂,杀了杨潘氏?”知州拍着惊堂木喝道,“说!”

    海和尚大惊失色,一双眼睁得老大,“啊,啊”地吼叫。

    “你的舌头呢?”

    真正应了快活三的话,海和尚有口难言,有冤难诉:嘴里少了的一段舌头,却在巧云口中发现,又有那个“一清子云游天下善观气色”的幌子,加上照山和伤科医生那两个证人,就是能说话也分辩不清了。

    “还有,”知州问道,“你将潘家的使女拐到哪里去了?”

    海和尚大摇其头,口中含糊不清地不知说些什么,只看样子是不肯承认。

    “启禀知州相公,海和尚没有舌头,不能说话,给他纸笔,叫他招供吧!”

    “说得有理!”知州点头,“叫他自写供状。”

    于是暗中受了杨雄嘱托的钱书办,提出警告:“海和尚,铁证如山,你一条命总是保不住了,不如老实招供,省得受刑,皮rou吃苦。那迎儿想来也不肯从你,被你杀害了。你须细细思量,害一条命是死罪,害两条命依然是死罪,何不放漂亮些?”

    海和尚双泪交流,仆倒在地,提笔写道:“情屈命不屈!要我如何招供,便如何招供就是。阿弥陀佛!”

    朝廷的文书到了,“故杀论死”,定了斩罪。行刑的那天,杨雄托病,命他新收的一个刽子手徒弟开刀,手段不精,海和尚受的就不止“一刀之罪”了。

    斩讫收尸,归照山料理。逐出山门的花和尚,不得用佛门坐化的仪礼,一具臭皮囊送到火葬场焚化。照山念了半首苏学士的偈子,送海和尚入阿鼻地狱:

    汝一念起,业火炽然;

    非人燔汝,乃汝自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