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谵妄(Parano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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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利克斯到访前两天 BANG! 巨大的爆炸声之后,阿蒙感到胸口附近一阵剧痛。他的皮肤撕裂,有什么东西划破了器官。阿蒙向前弯腰,痛苦地呻吟。他伸手想去拿左手边的枪,可枪套下空空如也。再也无法承受如此疼痛,他跪倒在地。 「上帝啊,帮帮我!」 阿蒙试图撑着地面起身,但他早已丧失了全部力量。他四处张望,希望附近能有人帮他。突然,一群人从远处陆续浮现。他们向阿蒙的方向慢慢走来。 帮帮我! 阿蒙喊道。 随着他们接近,阿蒙愈来愈不安。他们并不是普通的维也纳市民。一群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左胸上缝着黄色的星星。很快,阿蒙发现他被自己杀死的那些犹太人给围住了。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走开! 这群人呆呆地望着他。对阿蒙的挥手示意无动于衷。阿蒙低头看向地面,殷红的鲜血从身上流出。他快要失血过多而死。再也无力睁开眼睛。 闭上眼的最后一幕是那些犹太人脸上厌恶的神情。他们的目光吓坏了阿蒙。他们是来报仇?或是来见证他的死亡? 不,不! 阿蒙猛地从噩梦中醒来。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胸口高高低低地随呼吸起伏。他还活着。 那是一个梦吗? 阿蒙快速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熟悉的房间,他正躺在自己的木床上。 那群犹太人已经走了。 阿蒙侧过身,缓缓地从床上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再次审视房间里的情况。他松了一口气,现在确实只有自己一个人。突然间,阿蒙感到额头一阵刺痛。他闷哼,用手紧紧抱住头。 从刺杀事件发生后,他的脑子就没清醒过。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觉,更别提记住确切的时辰与日期。持续的疼痛和药物的大剂量使用,导致他精神涣散,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一切都越来越疯狂。他开始怀疑自己所处环境的实质。 「他们还想杀我吗?」 阿蒙对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感到困惑。他被列入了暗杀名单。犹太人,恐怖分子…也许父亲会希望他死。没错,彻底摆脱了自己的儿子,他父亲将会在坟墓前高兴地起舞。 「海伦呢?」 阿蒙无法断言。他把她从毒气室中解救出来... 可她也是个犹太人。每个人都可以背叛他。海伦可能就是这个阴谋的参与者。也许有一个针对他的巨大圈套,而他太过愚蠢没有留意。 他感到头痛欲裂。从小到大,自己就不断地遭到拒绝与背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通通都抛弃了阿蒙,去找寻他们的幸福......他的母亲、叔叔和爱人。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吗?如果他死了,会不会更好? 「我要在他们之前自我了结!(I'll die before they get a hold of me!)」 阿蒙踢掉毯子,凉气袭入被汗水浸湿的睡衣。他试图站起来,却差点摔倒在地。他总是忘记自己身体的状况。抵着墙壁,他开始在自己在房间里走动。一股迫切想要防御的冲动蓦然升起。可阿蒙却找不到自己的手枪。 「他们想要我死!那些狗娘养的杂种!」 房间围着阿蒙旋转起来,四下充斥着所有期待他死的人的欢笑。 他大声尖叫。 医院培训海伦得根据指挥官的病情,按照相应阶段调配药物。医生曾提醒,指挥官可能会因为暗杀遭受心理创伤。海伦做足了应对指挥官醒来后眩晕无力的准备。可没料到迎接自己的会是他的谵妄。 指挥官的尖叫声传到海伦耳际时,她正在切菜。这并不奇怪。事发后,他就饱受噩梦之苦,时常在梦中大喊大叫。海伦本以为这不过是又一次梦话,可卧室的门却被打开。眨眼间,指挥官快步离开自己的房间,朝正在厨房餐桌前准备晚膳的海伦走去。他腿上的伤并未完全好,步伐却异常地迅速。指挥官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如纸。 每个人都他妈的背叛我! 他们想要我死! 海伦吓坏了,拿刀的手僵持着。 他们来了,是吗?他们是谁?都他妈的在哪? 在海伦看来,指挥官的话如一团乱麻。他的眼里透露着迷茫。她刚想伸手扶他回房,阿蒙猛地挥开她的手。 总有一天,你也会背叛我。不,你肯定会报仇杀了我。你的最终目的不就如此吗,来,我们今晚就实现它! 她吃惊地楞住,阿蒙从海伦手里抢过刀,举在半空中。海伦的目光在指挥官和刀刃之间游移。指挥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刀插入木桌。 我给你机会,海伦。如果杀了我就能让你满意。来吧!杀了我吧! 海伦惊呆了,困惑不已地盯着指挥官。 这是个恶作剧吗?还是一场测试? 戈斯先生,这...... 你觉得自己纯洁无暇,不肯当个杀人犯,嗯? 他转过身,背对着海伦。指挥官佝偻的背影令她心惊,一切都已然失控。 该死的犹太人,珍惜你的机会!捅我一刀!肯定能让你如愿以偿,动手吧! 无数个念头在海伦的脑袋里打转。这是上帝派来的机会吗?指挥官正处于最脆弱的状态。她可以重伤他,让他流血致死。没有人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完全可以把责任推给某个身份不明的恐怖分子。 她不能永远躲下去。迟早有一天,她的真实身份会暴露出来。那时,她会被拖到大街上,一枪爆头。在她死之前,她可以杀死她噩梦的源头,杀死那个屠杀她家人和同胞的恶魔。 海伦仿佛被催眠了一般,不知不觉中,她缓缓地伸出手,抓住了刀柄,将它拔出来。指挥官依旧一动也不动。海伦想起阿蒙带给她的痛苦与折磨。用刀刺进他的皮肤,将会带来怎样的欣慰。一个犹太女孩能有多少机会可以杀死一个纳粹? 「让他也感受痛苦吧!」 可海伦都不敢向前走一小步。她的手颤抖得厉害,眼睛里充满了沮丧的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不到呢?」 海伦无法确定自己身体背叛她的原因。她试图回忆起目睹他射杀犹太人取乐时的厌恶。回忆起在集中营里指挥官殴打她的那些时刻。她费力地说服自己的头脑,他让她活着的唯一理由,不过是出于某种扭曲的乐趣。 可海伦似乎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她的内心深处被一种意想不到的情感占据。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想要压抑住自己的情感。事实上: 「我不想让他死。」 她的内心霎时被击中,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她不想让他死。 海伦诧异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指挥官对她来说很重要。(The andant meant something to her.) 「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 海伦被这个意外的想法吓坏了,丢掉刀,向后退去。 刀落在地上,阿蒙猛地转身。与此同时,海伦试图躲进自己的卧室。阿蒙在她逃脱前抓住了她的右臂。她扭动身躯反抗他的钳制。但她并不是指挥官的对手。他抓住另一只手,把她推到窗边的墙上。海伦感到后背与墙壁猛烈的撞击。 为什么不动手?他妈的捅我呀!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海伦无法回应他的逼问。她回答不了。海伦闭上眼睛,把脸转向一边。 瞧你那自以为是的模样! 你觉得自己有多么的高尚? 他粗鲁地摇晃她的身躯,海伦的头不断地碰到墙壁。她有些眩晕,但选择默默地忍受。 在我做了那么多事情后,你为什么一直把我当成怪物!我在你眼里就是那样的人?为什么你只能看到这一点? 阿蒙抓着海伦的下巴,强迫她面向他。海伦紧闭双眼,挣扎着想要抵抗,但阿蒙并不肯放过她。 看着我,海伦!该死的看着我! 阿蒙命令道。 阿蒙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懑与失望。 你认为我是个冷酷无情的混蛋?可你也是个残忍的婊子。为什么你今晚不他妈的杀了我,结束我们所有的痛苦?为什么不呢! 阿蒙瞪着海伦的脸。她深褐色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海伦颤抖的嘴巴张了张,仿佛要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紧紧地咬着牙,沉默不言。透过眼睛,海伦恳求阿蒙不要再询问她。 好,我自己了结这一切!(Fine, I'll kill myself!) 阿蒙转过身,想捡起地上的刀。但由于腿上的伤,他失去了平衡,险些摔倒。海伦冲过去,从后面抓住他。海伦的双手紧抱住他的胸膛,将他扶了起来。 求求你,别这样!她哀求道。 放开我,你这个该死的犹太婊子! 阿蒙惊讶海伦的力气。他无法挣脱她的怀抱。一番挣扎后,疲惫席卷阿蒙全身。或许几小时前服用的药物药效还未减退。阿蒙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在他即将倒下的时候,海伦再一次扶住他。可阿蒙远比海伦要重,海伦早已筋疲力尽。他们双双跌倒在硬木地板上。 意识逐渐在恢复,海伦听到指挥官在自顾自地冷笑。海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他旁边的地板上。阿蒙闭着眼睛,失望地喃喃自语。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海伦。你该死的永远也不会喜欢我。可你现在也不想让我死。为什么呢? 也许我俩都是傻瓜。我...把你带到奥地利...明知这是在自寻死路。而你,跟随一个纳粹疯子,从一个深渊跳入另一个深渊。 海伦不知道指挥官现在的头脑能有多清醒。确实,药物让阿蒙感到恶心。他的大脑正在现实和幻境之间来回切换,嘴里不断地吐出欠缺逻辑的字句。 我并不要求你的感激,反正没人感谢我。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就是个怪物。我只会让父亲感到恶心。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叫我阿蒙吗?那是我母亲起的名字。他鄙视这个名字。不管我在生活中取得了多大的成就,他依旧觉得我一文不值。 我他妈现在还剩下什么,没人要我,大家都想让我死。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活下去?也许我死了更好。至少这样能让一些人高兴,对吧? 海伦瞥见泪水从指挥官的眼里流出。他很痛苦。 隔着衣物,海伦感受到冰冷的地板温度。指挥官得立即移到床上去,否则他会感冒。她用一只手肘支撑自己站起来。突然,阿蒙抓住她的胳膊,把海伦拉回他身边。她失去了平衡,倒在指挥官的胸膛上。海伦试图挣脱阿蒙双臂的桎梏。可他握的太紧,太近。海伦才意识到自己的的脸离指挥官仅有几英寸远。 看着我,海伦...你想要我死吗? 海伦犹豫着要不要回答他。她害怕她的回答会彻底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想尽可能地隐藏自己的情感......有些界限注定不能跨越。她不敢说出口。 阿蒙轻轻地伸出右手,捧住海伦的脸。他的触碰异常的温暖。 你永远不会爱上我这样的人。我知道。反正也没有人......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奢求了,不是吗? 阿蒙的指腹温柔地摩挲着海伦的脸颊。泪水再次从他眼里滚落出来。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在?所有人都离开我的时候.....你一直都在...... 阿蒙感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他无法保持清醒。海伦注意到指挥官的双臂开始松动,他渐渐失去了知觉。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希望有人能不顾一切地跟我在一起... 很快,阿蒙握住海伦的手滑落在地上,头也倒向另一边。海伦轻轻地推开他,长叹一口气。她很庆幸药物及时发挥了作用。她不知道这样的疯狂还会不会重来。 海伦从地板上起身时,低头瞧见睡梦中的指挥官。她念及指挥官刚刚说过的话。对于一个情感克制的男人而言,这极为露骨。海伦唯一一次听到这样的心声,是他到集中营别墅里的地下室想要亲吻她的时候。略为讽刺的是,那天晚上,他也提到了孤独之类的字眼。可当时的她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思想龌龊的纳粹分子想强jian她的胡言乱语。今晚,她再次听到了他的坦白,毫无防备,更加的真切。 「所有人都离开我的时候......你一直都在......」 也许他是对的......他们是同类,没有什么不同,是这个疯狂的世界强加标签才让他们有所区别。 海伦小心翼翼地躺在指挥官身边,头轻轻地枕在他的胸口。她能听到他节奏平稳的心跳声。情感的浪潮掩没住海伦。对指挥官怀有的所有情绪:愤怒和仇恨似乎都一扫而空。海伦紧紧地搂住指挥官。在这样私密的时刻,远离他人的窥视与评判,海伦允许自己卸下沉重的负担。 海伦握住指挥官的手,同他的手指交织在一起。她的脸上似乎还留有他触碰过的余温。 明天她可能会改变主意。明天她可能会后悔。之后,她可能会矢口否认一切。 但在这短暂的时刻里,海伦确认了一个事实。 她渴望着他……从身体到心灵。(She yearned for him… emotionally and physically.) 她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