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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鸿雪爪 第111节

    “能否让我先成个小器?”她脑中浮现一个笑脸。

    此刻,昏暗山涧之中,那人脸上没了笑,面容苍白地走入山涧。

    起初笨拙地驱赶蛊虫,眼见马氓循山腰处定xue蚁遁逃,他立即回过神来,至高处,先将马氓击落,方才毁去蚁洞;而后逐一打落高处蛊虫,循序渐进。落地时不当心坠于蛊虫密集之处,惊得虫蚁纷飞,给他本已挂彩了脸上又增了几道。

    叶玉棠猛地站起身来。

    他一声不吭,背过身,以肩头拭去脸上血,复又纵丝逐虫,不知疲倦。

    而如今,他的捷径没了。我……再也帮不了他。她无比怨恨地想。

    他只有他自己,却甘愿只身赴险。

    叶玉棠缩回原处,一动不动蜷在墙角,虽看不清,也竭尽所能以视线追随远处影子。

    彼时已参回斗转,天上月入云间,山中幽夜寂静,只能听见谷中虫蚁被击中的脆响与牵丝搅起的细风。程霜笔也有些倦了,倚于阑干畔,脑袋沉沉,一垂一点地打起盹来,忽听得群虫惊起之声,抬眼一看,只见长孙茂又挂了彩,实在为他那张脸心疼了好几下。一回头,见叶玉棠睁大眼睛,精神奕奕到近乎神经质的盯牢谷中身影,不由有些心疼道,“小叶子,你……你歇会儿,程大哥帮你盯着便是了。”

    她没理。

    程霜笔估摸着大约已过了两个时辰,这漫山蛊虫都不见少,不由有些着急,往那山谷中高喊了一句:“你也别太同自己较劲,对付马氓这种小人伥鬼,用点子无耻手段也不是不可以!”

    长孙茂闻言抬眼看他一眼,也没搭理;手上一牵一引,三丝齐出,击中两只蜘蛛,只空了一发。

    再多练得两个时辰,他必能三丝齐发,一击不虚。

    谁知听者无意,旁听者有心,马氓清楚长孙茂手中一招一式,见他碧翎勾起一只未死透的天行蛛,瞬间吹响虫笛;那蜘蛛死而未僵,瞬间于空中结网。马氓于地洞一跃,瞬间于丝网包裹之下飞出十余丈远;马氓即刻自衣兜内里掏出方才遁逃时在地上捡的几只定xue蚁与天行蛛,凌空一抛,抛挂至树梢之上,于蛛丝散开之际,又吹响虫笛,回头得意一笑,道,“长孙茂,爷走喽,这女魔头您爱伺候慢慢伺候去吧!”

    程霜笔见马氓一跃高飞,而对面山腰处蛛丝于这一瞬又结了网,只怕他将要纵出这山头去。到了那边,有他事先埋下的劳什子虫蚁,必能于眨眼间遁地而逃,怕是再追不上了。他正欲抽刀而上,一摸,却没摸到刀。这才想起那刀于昨夜剖鱼之际,被自己随手置于溪畔。

    可这时要提刀去追却也来不及了……

    胖圆的月亮从谷中露了脸,眨眼间,程霜笔瞥见一线微光自谷中浮现,闪了闪。那微光从六尺,长到十二尺,直袭马氓背后而去。

    起先是一线微光,而后陡增至三线;细丝破空,直袭树梢而去。

    三声齐齐硬壳破碎之声,却不见有细碎之物从树间洒落下来。山中有片刻宁静,随后,树影轻摇,将织了一半抛出的丝网也一并吞没,汇成几股碧绿浊|液,自半空之中滴落下来。

    马氓抬头追寻蛛网,山中却空无一物,只见到天上一轮月亮。

    马氓望着空荡荡的天上月,笑意凝在脸上,坠落下来。

    与他一同坠落的,还有几滴绿蜡。

    他砸到地上,痛呼了一声。

    紧接着,觉察到一滴冰凉事物滴到额头上。片刻之后,额头上升起一股钻心灼痛。

    山谷中回荡着马氓的惨叫。

    一线微光一击即回,没入长孙茂手中便没了踪迹,一截碧绿菩提木于他掌后露了头。

    三击皆中。他脸上依旧毫无血色,眼神之中却有一种难抑的兴奋;侧头打量马氓,微垂眼睫,说了句,“你好好在这谷里,便不死。你若要跑,下场,我不知道。”

    他话讲不利索,听起来像是疲倦已极,声音也轻,却带着一股莫名威压。

    长孙茂不好笑了,有些不像他。马氓闻声回头,与他对视,轻轻打了个寒噤。

    长孙茂复又抬起眼来,搜寻山涧蛊虫。

    月光下,方才他眼底那种略微病态的兴奋已然消失。

    他依旧还是那个长孙茂,程霜笔却不知为何觉得背脊生凉,不由回到亭中,坐于火堆畔暖了暖身子。

    马氓被震慑住,不跑,剩下的蛊虫便好办了。

    叶玉棠再也支撑不住,眼睛一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不过只阖眼两三个时辰。

    东方发白之时,隐隐觉察到有颗脑袋搁在了自己肩头。

    她睁开眼,只觉得山中寂静,再无昨夜嘈嘈虫鸣之声;没了蛊虫,寻常鸟虫复返山谷之中,啾啾鸣叫起来。

    他做到了。

    “还余半个时辰,可歇息一阵,待李师叔醒来便可去洞神庙。”程霜笔说完,将金疮药膏匀了些许给马氓。长孙茂学得是比常人快,带着一点近乎变态般自我逼迫……五个时辰有余,纵三丝清了满谷毒虫,看得他也瞠目结舌。哪怕如此,对付张自明仍远远不够。

    可程霜笔自己也疲倦已极,没工夫往下细想,索性靠在石桌上打起盹。

    叶玉棠不由地笑,睡意也消了大半。

    垂头看见他脸上的伤,摸过身旁药囊,寻了珍玉散,以指尖小心翼翼,一点点涂抹上去。他已三天三夜没合眼,整个人倦极,一贴到她身上便陷入酣眠。在梦中微蹙眉头,却嘴唇紧抿,一声不吭。

    程霜笔听到动静,回头一瞥。

    此情此景莫名让他想起互相舔舐伤口的两只小兽。一时只觉得心痛,不免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忽然听见一声抽噎,程霜笔心头纳罕,复又回过头去。

    叶玉棠轻轻擦了擦脖子,擦到些微湿痕。垂头去看,见他仍陷在睡梦之中,均匀呼吸着。

    魇着了?

    她一动也不敢动,怕扰了他来之不易的酣梦。

    过了许久,确认不曾吵到他,方才继续勾出盒中金疮药,轻轻涂抹于到他几近血rou模糊、但好在结了大半痂的右耳上。药膏刚碰到伤处,他忽然伸手将她手握住,睁开眼来。

    他抬眼盯着她说,“我梦见了师父。”

    师父说了什么?她想问,却问不出,只觉得做哑巴真的好难。

    他接着往下说,“那天有个行脚僧上门挂单,见师父吃素,我与棠儿却吃rou,便也劝我们吃素。棠儿一时火大,说他,‘师父从不叫我们吃素,你又是哪门子菩萨。’说罢要赶他走。行脚僧便说,‘弘法大师是有大德,徒弟却是此等泼皮,实在教不严师之惰。’方才梦中,我又梦见师父,师父笑着同我讲,‘未经人之苦,不劝人行善。吃素也是如此。’”

    师父确实不常同他们讲大道理。以长孙茂的话来说,道理是说给人听的,妖魔鬼怪可不会听道理。若是道理管用,为何江湖上仍有锄不尽的蝇营狗苟之辈?而听惯道理之人,做人做事照本宣科,一板一眼,毫无趣味,比如太乙剑派那一杆子人。所以什么江湖规矩,门规教条,全他妈放狗屁。

    师父虽不会这么说,但她始终觉得,师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吃素乃是师父对苍生万物有怜悯之心,是大德高僧;师父又常说,德以律己,不以律人。故此师父从不规训他人,甚至包括他两。

    可“未经人之苦”,这番话,她倒是从未听见过。不过,师父给长孙茂讲的经比给她讲的多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句。

    只是他于梦中听了这样平平无奇一句话,为何会就哭了?

    紧接着又听见一句,“倘若日后我做了伤天害理之事,棠儿也不要厌憎我,因为师父都托梦讲了,人若作恶,兴许是有难言之苦。”

    叶玉棠不由听得好笑。

    他这哪里是梦到师父,分明是端出师父唬她来了。

    仔细一想,她却实在很难笑得出来。紧接着,酸涩,愧疚一并涌上心头,五味杂陈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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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仙人墓13

    小寒刚过, 拂晓来得迟;兼之蜀南多阴,日头又少,及至隅中李碧梧身上霜冻方才消解。给斜照入碑亭的禾日一晃, 李碧梧醒转过来,未及睁眼, 听见谷中鸟鸣, 便知他已如照她昨夜所说将满山蛊虫给清扫一空。抬眼一看, 马氓仍在,只是额头凭空多了豆子大个痦子。想必是吻佛陀噬了什么东西以后,又从他脑袋上蹭过, 方才有这种迹子。李碧梧再熟悉不过, 自然知晓长孙茂多半是威胁了马氓,他没敢跑,乖乖呆在谷里, 他才得以平心静气对付那些虫子,耐着性子, 一只接一只的杀, 准头实在不错,倒叫她刮目相看。

    天资与手段皆有了, 本是个习本门功夫的好苗子。想到这,李碧梧不由无不惋惜, 故而一笑。

    程霜笔闻声问,“李师叔, 您醒了……不知何事好笑?”

    李碧梧回头一望,道, “我笑他, 准头倒不错。想着……若我将本门招式悉数教他, 自此苦练二十年,倒也能平平顺顺,成个余斗真那样的二流高手。”

    程霜笔听得稀奇,“苦练二十年,成余真人那般的……二流高手?”

    实在没想,他竟是这等天才。

    李碧梧紧跟了一句,“嫌长?要急功近利,办法也不是没有。除非……”

    众人皆知,她说的乃是一勾吻毒药与解药一并入体,便能使习武者内力日行千里。

    长孙茂见她半天不接下一句,便问,“除非什么。”

    李碧梧笑笑,“没什么。自我与那小贱人决裂,本派功夫,自此便绝迹了。”

    否则也想收了做个徒弟。

    一面将马氓牵丝挽至跟前跟前,道,“带路。”

    说罢,轻飘飘纵出半山去。长孙茂见她袖中藏丝掠出,又并未将玉簪要回,想必今日是去洞神庙前,将三毒暂给自己使了。但这簪子不知该放哪儿,索性如那日那般,自谈枭中抽出几道丝,将玉簪勾挂上;而后将她负于背上,与程霜笔一同朝毒夫人追去。

    两人一个轻功不济,一个三日前刚会牵丝代步,渐渐便落在后头。长孙茂望着远处影子,仔细记忆落脚点,一时并不急于追上前去。程霜笔忧心他二人掉了队,一步一步皆留心他举止,反倒比他还慢半程。

    过了快有小半时辰,两人才将将翻过一座山去。李碧梧半天不见背后动静,索性折返回去,一勾丝线,眨眼间便将程霜笔给挽上第三座山头,却仍不理会长孙茂。

    程霜笔心头着急,生怕他落入蛊阵之中丢了性命,脚一挨地,便往来时方向去寻。不多时,便见他二人在一山之外的山巅露了头,稍作打量,小心翼翼牵丝前行。他虽行动笨拙了些,心里却有自己一番度量,实在天资聪颖,又神思敏捷;又见李碧梧坐于树影子底下,背对二人吹着山风,似乎在等那二人,却又好似毫不关心。程霜笔至此心头了然:这位前辈昨夜得了长孙茂一诺,故今日有心栽培他。既然李碧梧都不担忧,程霜笔自然更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便也在树荫下吹着风等。待到如日中天之时,长孙茂终于上得山顶来。

    不及他擦擦汗,李碧梧一把拽起马氓纵入山谷之中,众人只得立即跟上去。

    第十二峰不算云台山峰之中最高一座,却最为险峻。山脉绵远悠长,大半隐于云雾之间,一目不能望尽。复又行了一阵,豆杉香樟越发稀少,枯枝败叶也渐渐寻不见踪迹,隐隐听得涓涓水流之声,闻得梅花香气;涉过曲折迂回的溪流,再下行一段,幽长峡谷顿时豁然开朗。待拨开云雾,只见谷中怪石嶙峋,花树红黄交艳,仿佛此处风水与云台山别处格外不同。

    溪水在低洼处汇流成浅滩,又被山石隔作数十清潭,溪流上,山石隆起之处立了一座湖心亭。溪水从亭下流过,薄雾于湖面缭绕。亭子东面搭了长长石桥,石桥那头,通往一极狭而长的幽谷。

    以为误闯仙境,程霜笔不由将脚步放地轻缓,生怕惊扰仙人。可亭中静坐的黑衣道人仍闻声头,朝众人远远一望,复又回过头去。

    五人一路踏石而上,步上湖心亭,黑衣道人仍一动不动,闭眼盘坐着。

    李碧梧立于亭中,四下打量,只觉得除了面前这道士外,山中连半分人气都没;又想,倘若这四周有埋伏,自己很难全身而退。故此,哪怕李碧桐老巢就在眼前,她也只得耐住性子,将五花大绑的马氓往地下一掼,道,“去将你主子叫出来。”

    马氓赔笑道,“毒大爷,毒仙人,您先将我松开。”

    李碧梧一拂袖,马氓周身丝线散开,具被她收入袖中。

    马氓站起身来,叩叩亭中石葫芦,高声道,“守墓人,人我都给你带来了!”

    话音仍在山中回响,石葫芦“咔”地开了个扳指大的的口子。马氓伸手掏了掏,掏出一卷纸。两指捻开卷纸,瞥了眼纸上所写蛊术,不由喜形于色。想想自己近日吃的苦头,觉得实在是有点亏,便又撇撇嘴,道,“我将诸位带到这,往后可就看各位造化,便没小的什么事了……”

    李碧梧打断他,“你主子呢?”

    马氓指指远处一线天,道,“那里头,便是洞神庙。”

    又指指通向一线天的水上石子路,“出了这亭子,全是机关。你们需得同这道士在此处打上一架,决出胜负,便可走这石子道过去。我主子,也就是守墓人,便候在洞神庙门口,领赢的那人过里头重重机关。”

    湖面氤起水汽,着实已令李碧梧周身不爽快。再往前望去,想必那洞中更是湿冷,恐怕走不上几步,她便会周身封冻,看来此处果真是防着她的。

    趁她出神间,马氓一吹口哨,眨眼间话音已于高空传来:“这差使,往后我再不做喽,再会了诸位!”

    话音一落,便被高峰上的蛛网包掠出十二峰外去。

    到了此地,也确实没他什么事了。

    李碧梧心头被前尘旧事所纷扰,更是再懒怠理会不相干的人,索性由着马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