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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46节

    邵清也盯着他。

    看清他眼睛的轮廓与周遭平整饱满的肌rou后,再结合他的嗓音,邵清确定,此人应也不过二十上下年纪。

    可是,他的眼神,却有一种丰富但又古怪的层次。

    既有沧桑,又存着希望。

    既有悲凉,又透着平静。

    第256章 俘虏(下)

    邵清将夏人俘虏的包袱解了,见到里头又有好几个小包。

    他打开一件件地检视,又仔细地闻了闻,向徐业道:“徐将军,这些粉末都是干地黄、突厥白、蜣螂粉等,确是医治金石疮伤并活血化瘀的药材。”

    那夏人俘虏道:“原本的毒药,是乌头、斑蝥和砒霜磨成的粉。自你们越过宋夏边境,打了胜仗、斩首千余后,带头人就领着我与另一个,暗中跟了你们半个多月。此前,营地依傍的始终是溪滩,皆为活水,下毒用处甚微,直到前日看到那小潭,带头人才吩咐我们下手。”

    “你怎么换的毒?”

    “腰带,我将这些药材粉缝在腰带里。因毒包由我看管,我夜里能得便宜换了。你们若还不信,去小潭西边百余步的小林中,碱蓬丛下掘土视之,当能看到我掩埋的那些毒药粉。”

    徐业对身边一个亲信交待了两句,命他出帐点几个精干的牙兵,去这夏人所说的地方勘察。

    退在一旁的邵清道:“徐将军,听来他早有此谋,他选的那些治伤药粉的外观,与毒药粉末相仿,形状、颜色几乎能一一对应。”

    徐业又让靠在蒲团上、饮过热酪浆后续上了些气力的刘阿豹,复述事情经过。

    刘阿豹道,自己午后就去林中练弩,不想因这一阵太疲累,寻了处落叶堆歇息,竟一觉睡到半夜。黑漆漆中听到有夏人对话才惊醒。

    刘阿豹亦是边关长大的,能听懂简单的西夏语,又见三人往水源处走,估摸着他们要下毒,一时擒贼心起,摸出背着的弓,想射杀他们。未料第一箭就失了准头。

    他边喊边往林外跑,蓦地想起神臂弩还在树坑中,匆忙间又回去拿,这一来一去,就陷入了他们的包围。

    “当中有个铁塔似的,身手极好,林子里黑得不见五指,他飞过来的匕首却仍戳了我的肚子。我当时觉得今日定是要折在他们手里,也顾不得旁的,抓起弩机往树干上砸。”

    徐业听到此处,点了点头:“你是好样的,性命攸关的时候还记得我大宋的神臂弩不可落入夏人手中,宁可毁弩。”

    刘阿豹喘口气,指着夏人俘虏又道:“铁塔壮汉过来要抢弩,不想他这个同伴,竟上去阻他,拖着他说快些走,莫教巡防的宋军发现了。他两个这般拉扯,我又得空,拼下气力砸了好几回,弩就散了架。壮汉踹开了他,扑来逮住我,将匕首又,又……”

    刘阿豹不由自主哆嗦起来。那种腹部被敌人用匕首活生生再次拉开的恐惧感,是个人,回忆起来都会哆嗦,与勇敢还是怯懦无关。

    但他旋即又担心教徐业和同袍们看轻去,忙掩饰地轻咳几声,忍着腹部那火辣辣的撕裂疼痛,指向夏人俘虏:“没想到,他忽然,从后头刺了那壮汉的咽喉,另一个与他扭打,也被他取了性命。恰在那当口,吾营巡防的弟兄赶到,一箭射到他,将他捉了。”

    刘阿豹素来嘴皮子利索,重伤不耽误说书的本事,区区一个时辰前发生的惊心动魄故事,被他描画得,犹如又在众人面前演了一遍似的。

    徐业面色和缓了些,示意帐中亲兵替那夏人松了绑,又给他倒了杯热酪浆。

    边关征战,物资紧缺,酪浆这种能给人的身体带来很大热量的东西,胜过金银财宝。

    那夏人却只抬起未受箭伤的左边臂膀,伸手接过,咕嘟嘟一饮而尽,面上仍是既不倨傲也不谄媚的神色。

    徐业居高临下睨着他:“你叫什么?”

    “马庆。”

    “你为了救宋人,不仅坏了你们的计策,还杀了自己人,是何缘由?”

    “我被编入的是巡检司‘备环庆、原州”一部,和‘撞令郎’们在一起,有时看不得宋人被欺辱,出头争几句道理,就一同被党项人打。”

    西夏的军队有三个层级:直接护卫皇帝的“国主护卫军”戍守都城的“中央军”负责对外征伐、常年与邻国交战的“地方军”巡检司就是西夏在各地所设的统兵官,与大宋的“巡检司”类似。

    而俘虏马庆所说的“撞令郎”乃是西夏地方军中的汉人士兵。夏人在战争、侵地等过程中俘获的宋人男子,若勇力尚可、且愿意投降的,夏人就将他们编入地方军中,称为“撞令郎”每次打仗时驱赶在前头,说得好听叫冲锋,实际就是负责送死、给后头的夏人挡箭。

    徐业若有所悟:“所以,你不恨宋人,反倒恨党项人?”

    马庆目光坦荡:“就算我是党项人,在我想来,与宋人开战,也应该于阵前光明正大地打,怎可使出下毒这般阴诡之计。至于今日杀了自己人,我也是为了活命。他俩,他俩是党项人,同族的,我错手结果了一个,另一个就算不杀我,也不能教他走脱了。倘使他向巡检司举告……”

    马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低了下去。

    徐业听这马庆,不但一口汉化说得颇为利索,且冷冷的语调并未掩盖他精准的表达能力。

    再细细打量,只见他布衫破旧,远比帐外那两个已成死人的同伴身上的裘皮衣裤寒碜。

    徐业暗忖,此人的先祖就归顺了羌部,看着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照理能入中央军甚至国主护卫军,怎地去到边镇军和撞令郎们一道,混得这般不堪,怕不是党项人素来对他家一门不地道。他怨恨母国,对同样是汉人的宋军抱有同情,倒,也不算太说不通。

    徐业眯了眯眼睛。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今夜这事。

    到底是个夏人俘虏,从自己手里放归,万一将来被军中哪个吃里爬外、卖主求荣的去做文章……毕竟赵延那王八羔子出事后,自己再是问心无愧,行事也还得小心些。

    徐业遂道:“你已进了我宋军军营,现下我也不好轻易允你离开。此前我环庆军屡屡大捷,得了你们几个贵人俘虏,已在庆州城,须送往东京,由我大宋天子行释俘礼。你夏语和汉话都说得,正好此去庆州,为他们作通译。唔,你莫怕,彼等都是领擒生军的,是凤凰,与你们这些野鸡麻雀般的撞令郎不是一路。况且天亮拔营之际,本将自也会周知全营,你的两个伴当,乃是被巡防的宋军所毙。”

    马庆面露疑虑,但眸光却从方才的冷黯苍凉,转现出一丝憧憬之色。

    徐业带着施舍的骄傲俯视着他:“怎了,不高兴?马庆,依你所言,你本就是汉人。你倒还有些吾族的种气,是条汉子。本将这回要还你个人情,你不用回去打仗,一路有吃有喝,到了我大宋京城,只需去宣德楼前磕几个头,就能获得开释,说不准,天子还赏你些银钱丝帛。”

    马庆无言,但一头磕在了徐业面前的地上。

    徐业摆摆手:“唔,你也正可好好思量一番,要不要做归义之人。若有此心,到了庆州,本将引你去见见章帅。”

    言罢,示意左右将人都带下去。

    邵清上前作揖道:“徐将军,不如先将他们都安置在下官帐中,看伤、换药,亦方便些。”

    徐业应允。

    走出帅帐,已将近卯时。

    天色微明中,邵清看到了方才自己来时忽视了的一堆东西。

    刘阿豹那支散了架的神臂弩。

    “我的弩……”

    刘阿豹躺在破木板上,教人抬着,也未忘了他的吃饭家伙。

    “我给你抱去押运辎重的弟兄那边,回庆州修罢。”

    邵清安慰他。

    邵清边说边蹲下来去捡。

    他复又起身时,看到夏人俘虏马庆,正盯着自己手里的弩机散件,目光忽然定住了。

    第257章 曾御史上任

    “章经略又打胜仗了!”

    “我大宋官健直入夏人境内,一仗就斩首数千人!”

    “妙哇妙哇,谁说我宋军只会守城不会野战?对了,西夏那乳臭未干的小皇帝,此番又是跟着他老娘御驾亲征,怕不是要在阵前尿裤子了?保不准教梁太后揍一顿,嘿嘿……”

    “有理,有理,夏人那边乃蛮夷之地,婆娘比汉子还狠。如今当政的小梁太后,与自己的亲哥哥夺权,竟将本来倚重的哥哥一家,诛个一干二净。天爷,这,这自己出面、血洗娘家的女人,还是头一回听说。”

    “牝鸡司晨,国必有大难。夏人活该。”

    “哎,你们可听说,最近朝廷屡屡获得证据,官家的祖母,当年亦有图谋废立的行径。”

    “我就晓得!那老婆子临朝时,就是个厉害角色。诸君请想,我大宋立国百余年,头一回发生宰相被贬死岭南的惨事,就是在那宣仁太后当权之时。”

    深秋的晌午,巳时末刻,阳光变得慷慨起来。

    东华门外每日里等着看敕榜的京城闲人,亦纷纷聚在最明亮温暖的张榜处,仿佛一堆又一堆远离弹弓射程、并且吃得太撑的麻雀,叽叽喳喳、兴致高昂地,为国朝在边关屡创佳绩欢呼,为权贵在死后被鞭尸而兴奋。

    姚欢忙完了早市,从竹林街出来,往城西去。

    经过喧闹的人群时,她也驻足听了一会儿。

    她想听听,宋军是否已经各回本路。

    如果那样的话,应该意味着,邵清可以平安下值,归来京都了吧?

    请他吃一顿小龙虾!

    小玥儿做鮓的手艺一流。待邵清回京,正好请他去苏公宅邸一叙,也请他尝尝虾rou鮓。

    姚欢正兀自琢磨,很不巧,人群中有住在这一带的街坊,认出了她。

    “这就是朝廷挂匾表彰的守节娘子!她当年已经定了亲的郎君,殉身于宋夏洪德城大战。”

    麻雀们闻言,哄地一声,越发激动起来。

    “好教娘子得知,边关传捷,章经略所部环庆军俘获西夏擒生军多员猛将哇!”

    “夏人此番被打得落花流水,恭喜娘子大仇得报。”

    “咦,娘子你还在街上作甚,怎地不回去设酒摆食、祭奠先夫?”

    姚欢面上清冷淡漠、目光涣散,胸中则充盈了厌烦之气。

    那些一旦上了战场、便勇往直前的将士们,她发自内心地崇敬。

    但眼前这些,衣着光鲜、吃着京城房租、啃着祖上产业过日子的麻雀们,自家不出一兵一卒、却表现出对于战争源源不断的热情与鼓吹,令她鄙夷。

    他们望向自己的目光,也看不出任何悲悯的共情与克制的尊重,他们只是像酒酣耳热的食客们忽然又见桌上出现一道好菜般,觉得助兴,觉得带劲。

    眼前这些人,或许还有宋、夏居庙堂之高的那些人,在他们口中,战争不过是下一局棋、写一次奏章、画一幅画,或者,转嫁一次国内矛盾、提升一次官袍服色。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熙河开边、五路伐夏、洪德城战役……这一场又一场战争中,有时候是夏人赢,有时候是宋人赢,但那些孤独远去的亡魂,哀痛的家属,无论属于宋军还是夏军,都像轻得不能再轻的微尘。

    姚欢转过身,举步要走,迎头却撞到她不想见的人。

    一身绿袍、手捧敕榜的曾纬。

    曾纬端严的神色盖不住俊秀的五官,而头上一对儿帽翅颤巍巍的乌纱冠,袍上扎着的牛皮腰带,脚上那双崭新的官靴,更是为他增添了意气风发的官僚美感。

    才貌双全,殿试榜眼,相府公子,天家新宠,guntang出炉的曾御史,风度翩翩地往东华门外张榜处一站,要不是周遭主要围的都是大老爷们儿,且有禁军侍卫值守,只怕发生潘安身上的“掷果盈车”的故事,此际又要重演一遍。

    大宋有张贴敕榜的制度。公告国事、劝励百官、晓谕军民的“王言”黄榜,必须公布于皇廷内外。百官上朝之地,和皇城下民众往来之地,都是张榜的所在。

    姚欢管城门张榜、唱榜,叫“北宋新闻联播”

    但她记忆里,奉旨张榜、唱榜的,都是开封府的吏员。御史台的官员,用王安石的话说,乃“天子所谓士也”主要负责在皇城内、大殿上的张榜与唱榜。

    曾纬由御史台书吏和两个禁军簇拥着,直直地走过来。

    他一眼看到了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