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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很对,韦后同意她设立修文馆,是为推立皇太女造势的,韦后不能没有舆论支持,而她不能没有这样一个固定的会议机制和人事渠道,这是默契,也是妥协,自然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张说心怀不忿,婉儿却知道,这已经是在这恶劣的环境下能争取到最好的办法了。 正欲解劝,修文馆门外忽然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一个舍人,婉儿还未来得及起身,只听他急声报知:“昭容,您府上的人来报,说沛国夫人病危了!” 陪侍一旁的张说闻言一怔,忙望向主位上的上官婉儿。婉儿在修文馆待他们这些文人一向和睦,她温婉儒雅的风度未变,脸上神情微僵,似乎遭了晴天霹雳,五感尽丧,无力置信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婉儿扶着小案慢慢起身,从来做事不疾不徐的她险些跌倒,起身后便不再迟疑,无言中,跟着那传话的舍人便快步出了修文馆去。 母亲自还长安以来就时常病着,婉儿不常在府里,上次在彩楼上见到母亲时竟讶异她苍老得厉害。不过婉儿没有时间在意家里的事,修文馆设立以来,这两个月里她几乎都没有回家。原来母亲上次就已经病体沉重,她竟然丝毫没有注意,病来如山倒,再深刻的眷念也留不住了。 昭容府里的家仆从未见过他们一向冷静的主人这样慌乱过,奔跑带起的风吹起衣裙,她提着裙裾,像当年掖庭宫里的小女孩一样,向唯一的亲人奔去,好像只要投进母亲的怀抱里,在外面受到的不公和欺侮都能一扫而空。 “阿娘!”婉儿扑到郑氏的病榻前,郑氏的胸口艰难起伏着,努力地伸手想要再碰一碰女儿,婉儿知道,母亲在鬼门关前坚持着,想要再见她一面。 “婉儿……”婉儿拉起郑氏的手,捂在自己的脸上,冰凉的脸碰到母亲同样冰凉的有些粗糙的手,此刻的婉儿不再是朝廷的主心骨,不再是大唐的昭容,只是一个未能尽孝的女儿,倾听母亲最后的诉说,“我一直没有告诉婉儿,我在怀孕的时候,做了一个神奇的梦。” 是那个梦吗?郑氏一定要登楼验证,在彩楼上说得模棱两可的那个梦吗?婉儿在掖庭宫的时候听见过一些风闻,那时她还并不知道这就是母亲的梦,听过便过了,这么多年过去,记忆有些模糊。 郑氏的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却能循着眼泪的温度,拭去婉儿夺眶而出的泪珠:“那时我梦见……梦见一个巨人拿着一杆黄金云纹大秤,要给我肚子里的孩子,他说,执此秤,称量天下。” 称量天下! 婉儿身躯微颤,不仅为巨大的哀恸,更为惊世的震撼。 “我不想婉儿去追逐这样神异的梦,也不想给婉儿莫大的压力。在掖庭宫的时候,我只想让婉儿平安活下去,你生于相门,却没有因为上官这个高贵的姓氏获得一丝怜悯。掖庭宫里的奴婢哪里看得到出路?越小的孩子越是要受欺凌,那时阿娘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婉儿不再受到欺侮。”掖庭宫里那些不堪回顾的日子,在弥留之际似乎也可以想一想了,郑氏是看着女儿成长起来的,以一个母亲的眼光,比别人更能心疼孩子,“可是婉儿从小就倔强,骨子里深深刻着你祖父作为一个文人的傲气。自从你知道有内文学馆这么一个地方,就无论如何也想要逃去听课,哪怕每次被发现总是被抓去打一顿,回来躺上几天,伤一痊愈,又要扑火般的去学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女儿,我留不住……” 婉儿想起幼时是母亲教她一个一个地认字,捡拾屋外那棵大树落下的小树枝,在蒙尘的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出来,掖庭宫连一支毛笔也没有,掖庭的罪奴原本一辈子也不会有手握笔杆的机会,可母亲也有上官家的倔强,就算不知将来有何用处,也一定要她读书认字。是她看见母亲为了留给她更多的时间念书,扛下更多的工作,用柔弱的身躯挡在她的面前,小小的婉儿从此决意,一定要发奋图强,绝不教母亲失望。她经常去内文学馆蹭课,要远远地看见贵人们都进去了,再偷偷地跑出来,倚在院里靠近房子的那棵大柏树下,一听就能入迷。然而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时不时就要被抓一次,掖庭令也气这个奴婢不懂事,害得他总遭羽林校尉的埋怨。每一次都会比上一次更不好过,被板子打得昏昏沉沉时,被绑在暗室里时,世界反而安静了,听不见掖庭令的训斥,听不见不怀好意的掖庭奴婢们对她的羞辱,婉儿总是在这种时候,集中注意力默起宫教博士的授课来。学识的味道,是几年也尝不上一口的胶牙饧的甜蜜味道。 “天后要带你走时,我看你那样高兴,就觉得也许家仇是一种选择和考验,而并非一定要背负的东西。我没有主动告诉你上官家的事,也不希望你向你如此崇敬的人下手,能够站在皇帝的身边做事,接受士人的倾慕,你比你的祖父还要光耀门楣。比起赋予上官这个姓氏新的高度,我想,所谓的家仇,相形之下不值一提。”郑氏释然地笑了,强压下时常成为噩梦的血洗之难,在人生的终点前回望,她豁达得堪称伟大,“则天皇后让婉儿重生,她亲自做你的导师,这是所有臣子都梦寐以求的君主,婉儿遇上了,这是婉儿之幸。我知道婉儿在掖庭宫里锻炼出百折不挠的性子,天生聪慧而努力进取,一定能得则天皇后的青睐。我的婉儿,从那个神异的梦开始应验之时起,就已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婉儿了。婉儿有自己的天命,所有的所谓阻碍都只能化为天梯,拦不住,反而推着你向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