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页

    乔伊依然住在医院。

    莱昂医生显然是一位很有医德同时也十分敬业的医生,他硬是按捺着自己的好奇心,等到第二天乔伊退烧,才带着手下好几位实习生一起来找她请教血型的问题。

    乔伊也不是专家。她尽可能地回想出自己记得的所有关于血型的知识,而这一切对于1874年巴塞罗那的医生们来说,已经足够引起无与伦比的惊诧。

    A、B、AB、O,红细胞和血清分别有对应的抗原和抗体,所以输血会产生凝集或溶血反应……年轻的学生们兴奋地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些闻所未闻的知识,感到他们见证了一个划时代的发现。

    输血的发现,已经是一个天才的构想。如今,如果高迪小姐所说的血型系统验证为事实,那么人们将在医学上前进一大步。

    这是科学快速发展的时代。很多时候,特殊的科学现象其实早已在人们身边出现,但等到有人去发现它,却需要很久很久——直到某个偶然。

    乔伊还未出院,巴塞罗那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就与莱昂医生一起来到了她的病房。教授头发花白,却满脸尴尬的歉意:“高迪小姐,您还愿意与我们合作进行水银毒性的研究吗?”

    乔伊颇感到一丝黑色幽默。

    “请您联系费尔南德斯之家的玛丽·斯托沃夫斯卡小姐。我想她会愿意与您对接的——另外,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教授连忙致意:“小姐,您说。”

    “请您抛开性别的偏见,认真地了解她的才华……我向您保证,她已经有了可以上大学的能力。”

    繁忙的事务并不会因为乔伊的小病而停止。但她往日习惯了亲力亲为,如今在医院里却难免鞭长莫及,帕斯卡代替她料理了不少事情。

    直到第二天的傍晚,莱昂医生再次来找她:“高迪小姐,祝贺您。高迪先生已经完全脱离危险,估计最早明早就会醒来。您要去看看他吗?”

    乔伊一怔,手不自觉地绞了绞衣袖:“……好的。”

    安静的病房里,年轻的男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棕发凌乱,浓密而卷曲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原本就是冷白的肤色,经历了大量的失血和漫长的手术,苍白的脸庞看起来就像是脆弱的白瓷。

    不知为何,乔伊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到安东尼奥的那个黄昏。

    那时,他的脸颊上还蹭了一抹玫瑰红——

    如果现在他的脸能更红润一些,该有多好。

    乔伊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

    阳光西斜,悬铃木的叶子依旧青翠欲滴,筛下淡金色的碎光。

    心头一悸,自己梦中的场景忽然涌现在脑海中。

    乔伊屏住了呼吸,一时竟然不敢继续往下望出去。

    她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那是原本历史上,他的葬礼。

    那个阳光炽烈的夏天,巴塞罗那几乎全城的市民都来到了街上,送葬的队伍从圣保罗医院一直延伸到了圣家族大教堂。

    可那是很多很多年后的事情。

    此时安东尼奥,才21岁。

    他还那样年轻,报纸上说到他,都是说 “那位年轻的天才”。

    他还应该活很久很久,活到花白了头发,活到大主教见到他,都会尊敬地向他致意:“高迪先生。”

    可就在昨天,她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子弹穿过了他的胸膛。

    如果当时差一点,就差一点……

    她差一点点,就要失去他了。

    而他会处于这样的危险之中,完全是因为她。

    如果没有她,他现在还应该在神采奕奕地画图,做模型,哪怕是与市政厅斗气,也不应该是这样命悬一线的模样。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却并没有应有的警惕。

    如果他不曾遇到她……

    冰冷的血色再次蔓延开来,眩晕涌上头顶。

    她的手忽然被抓住了。

    乔伊一惊,眩晕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紧张地去看床头,却发现他依然在沉睡。他只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安静的病房里,充斥着怦怦的急促心跳声。

    乔伊在心里挣扎了很久很久。

    “安东尼奥。”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出口,便有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对不起……很抱歉遇见你。”

    她把一封信放在了他的床头。

    然后鼓足了生命里全部的勇气,一点点凑上前去,在他毫无血色的薄唇上,很轻很轻地落下一吻。

    仿佛雪花飘落于透明的冰面。

    冰凉、轻柔、转瞬即逝,只尝到了泪水的味道。

    ……

    按照原计划,乔伊应该在后一天登上前往巴黎的游轮。

    她没有改订船票,只是近乎仓促地安排好在巴塞罗那的各个产业,将其中的一部分公证赠送给了安东尼奥、玛丽和文森特,然后落荒而逃。

    当第三天的晨曦升起时,邮轮离开了巴塞罗那港。

    天空还未显出正午时透明得近乎刺眼的蓝,依然是一片温柔的浅米色。邮轮在温和的海浪中微微晃动,拖着长长的、闪亮的珍珠色尾巴。

    一位孤零零的少女穿着冰蓝色的绸裙,坐在舷窗边。

    忙碌的巴塞罗那海岸线渐渐远去,地中海在视野里延伸出一望无际的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