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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第44节

    肖南回知道这是岭西一贯的排外风格,当下讪笑两声:“前几日在彤城干几趟镖局的生意,结果让人坑了。”

    一听是老乡,那领头的倒也不避讳,直言道:“那就难怪了,那人给了银子,说是要把你快马加鞭送到宿岩,我们几个还寻思着,这人牙子可还挺有意思,卖个人还自己先垫钱,原来是怕你中途跑回去找他算账呢。”

    说罢,他“哈哈哈”大笑起来,他周围的几个人也跟着傻笑起来。

    肖南回却有点笑不出。

    “卖人?卖谁?”

    笑声戛然而止。

    “卖你啊。”

    一阵风刮过,一团风干的猪毛菜欢快地滚了过去。

    气氛一时诡异。

    “那个,咱们能不能商量一下......”

    “不能。”领头的站了起来,他身后跟着的五六个人也站了起来。

    肖南回只觉得头疼欲裂,下意识摸向后背。

    还好还好,平弦还在。

    她冲那几人笑了笑,低声说了句“抱歉”。

    戈壁上响起几声男人的惨叫,一阵叮叮咣咣后,迅速恢复了平静。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一道骑着骆驼的身影一溜烟地上了路,笔直地奔着西边的方向而去。

    肖南回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身上这套衣服还是从那几个人身上拔下来的,透着一股汗馊味,她却也没得挑选,只能忍着。

    戈壁里的天气她再熟悉不过了,暴露在这样的烈日下,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虚弱脱水,有时候穿厚点才是保命的硬道理。

    这只骆驼是只老骆驼,不仅会自己避开有流沙的地方,还认得去宿岩的路。

    那几个人也算是帮了忙,她下一步正要想办法去宿岩,那里便是白氏地盘的边缘了。肖南回开始检查身上能用的东西,看看能否撑到目的地。

    骆驼背上有两只水囊,都是七八分满的样子。她微微松口气,在这戈壁中,唯一不能无中生有的便是水,只要有水,其他的都不是太大的问题。

    她又解开刚刚顺手拿走的那领头人的包袱,里面有一把匕首,几串铜板,一些干巴巴的馍,还有一小袋粗盐。

    虽然寒碜,倒也够了。

    肖南回挑了挑眉,又摸了摸背上被太阳晒得guntang的平弦。

    真奇怪,她身上的铜板碎银都被搜了去,那些人却将平弦留给了她,或许是没看出平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这才想起来昏死过去前,手里应该还攥着那块玉佩来着。那块韘形佩。醒来之后却是没了。不知是被那几个盐贩子搜出来占为己有了,还是......

    一道月白色的影子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雪迷殿那一晚的情景就那么毫无预兆地翻腾起来,压都压不下去。

    因为那兰花的缘故,她的记忆变得梦境般虚幻起来,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应该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有些熟悉的人。

    那个人究竟是谁?是他救了自己吗?可为何又要把她卖去宿岩呢?

    她想起自己似乎最后是埋在那人的怀里,脸上不知是因为热气还是什么的缘故,突然就红了。

    长这么大,除了挨打,她其实并未和其他男性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就连肖准,也从未有过半点逾矩的动作。

    想到肖准,肖南回整个人又凉了下来。

    抬眼望去,风沙漫漫,她要何时才能再见到他呢?

    ******  ******  ******

    宿岩宿岩,星宿之岩。

    空旷肃杀,万里无云,古来便是占星观天的圣地。

    只是气候变迁,沧海桑田,如今的宿岩只是一块因为缺水而贫穷的不毛之地。

    若是能从空中望下去,便能清晰看到一道裂谷将这座古城一分为二,一边绿意盎然,一边黄沙滚滚。

    这都要拜孙家所赐。

    孙家本非权贵,只是有钱而已。这点钱在别处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宿岩便足以撼天动地,也足以滋生人心不足的贪婪。

    宿岩地势奇特,西高东低。西边地势高且平坦,占了整个岭西戈壁中最大一片绿洲的边缘,洲中不仅有天然泉眼无数,更有贡多山上雪水融化而下汇成的天沐河穿过,是块水草丰美的宝地。与之有着天壤之别的东部则地处盐碱山石之地,属山脉南侧,气候干燥、土地贫瘠、水源稀少,只得天沐河下游的一点直流而过。

    孙家以修葺水利为幌子,骗过城中镇守使,在天沐河上游筑起高高的堤坝。此后,下游的宿东便再没有一滴水,河床日渐干涸。

    但这还只是开始,孙家一边紧锣密鼓地圈占绿洲、筑起高墙,一边笼络城西富商权贵,常年与碧疆中陆的南羌人勾结,劫杀宿岩过往的商队。这座已存在千年的古城终因孙家分裂成东西两处城池,西城中及城外百里皆有孙家与南羌人的弯刀骑兵据守巡视,若遇非本城中人,便格杀勿论。

    而东城嘛,便是有人八台大轿去请,也是没人愿意进去的。

    肖南回走过那摇摇欲坠的城门时,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这一天中唯一通过这扇城门的人。

    她皮囊中的水早已用尽,需要赶紧补充,然而稍一打听才发现,这宿岩东城中的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

    城中原本靠打深井获取水源,然而近几年便是再深的井也打不出一滴水了,不少东城百姓尽散家财予孙家作为“入城费”,只求可以举家搬去西城生活。至于穷人?那便是只有守在沙子旁等死了。

    原本的五口共用水井如今枯了四口,只剩下一口,便是挤破头都抢不上一口水喝,更遑论洗衣做菜的水,城中人人都灰头土脸的模样,好似整座城市都蒙在尘土之中。

    肖南回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先前从盐商那逃出来便一直赶路,身上便当真一块银子也没有带,只剩几串铜板,一路风餐露宿,到最后便连水都没得喝了。好容易挨到城里,却发觉这城里同荒野外也没什么区别。

    她连着几天都穿着那同一件衣裳,几日下来早已蓬头垢面,脸上的污垢搓一搓都能成个丸子。

    这让她仿佛恍惚间回到了肖准收养自己前的日子,小时候她几乎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她家那土堆的房子里连半块乌突了的铜镜都没有,便是偶尔去井中打水映出了脸面,也因着厚厚的污垢从未看清过。

    现在想想,肖准带她走时,可能以为她是个男孩子。

    这话倒不是她平白揣测出来的,很早之前,陈叔曾经不经意间说过:她能来到侯府,也算得上是意外中的意外了。

    那一年的三目关之战,肖准败了,班师回朝的时候因为天沐河泛滥不得已选择绕路回阙城,途径宿岩古城时,飞廉将军伤重不治身亡,因此耽搁了数日。

    就是那么巧,在那一天、那条宿岩城外的路边,她和肖准相遇了。

    在此之前,她已经孤身一人在城中漂泊了六年,那日是她决定走出宿岩的第一天。

    从那一天起,肖南回就坚信:人和人之间,是有缘分的。

    而她的缘分,从来是要福报来换的。

    她用了六年生不如死的时光,才换来了和肖准的相遇。如今又要用什么来换他们未来的缘分呢?

    因此,她总是抱着要受苦难的决心在生活。每一次经历磨难,她都告诉自己:这是在为她能和肖准在一起积攒福报。

    只有这样,她才能在一次次的跌倒中爬起来,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

    便是如今这样的光景,她也遇过无数回,次次都是这么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七夕快乐~

    第49章 求水

    跟着长长的人龙挪了半个时辰,肖南回眯着眼才勉强看见那风沙中的水井,和周围饥渴成群的人潮相比,那水井就好似蚁群中的一粒米,干瘪而渺小。

    前来打水的人家都派出的是家中的男丁,有时一个不够,还要拉帮结派,因为打水本身便好似一场恶战,稍有不慎便是打水不成反要遭罪。队伍中还混了些妇人,被排在身后的抢了先都不敢言语,生怕一个不小心将自己搭进去。

    肖南回冷眼看了一会,心中多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没有肖准,她便是那些人中的一个。眼睁睁被人欺负,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喂!喂,说你呢。让一让,别在这挡碍!”

    一道粗嘎的人声从身后传来,肖南回微微侧身向后看去。

    后方挤上来一群人,约莫着有七八个汉子结成帮,一路插队现下挤到她跟前来了。

    她身后排着的几个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翁和没什么力气的妇人,瞧见这几个人连忙避让开,显然不是头一次遇上了。

    首当其冲的身形看着甚是威猛,见肖南回迟迟不让,一掌拍在她肩头手下暗暗使劲。

    这是看她身形瘦了些,不比他们一帮壮汉有力气,在这耍威风呢。

    肖南回没得水喝嘴里发干,心情正是糟糕的时候,想也不想抬腿便是跟狠狠一跺,踩在身后那人的脚背上。

    她是习武之人,脚下力气不比寻常妇人,这下更是使了七八分的力气,那人当即惨叫一声,捂着脚坐在地上。

    “你、你敢踩我?!”

    肖南回转过头,脸上一片惊讶,像是刚刚发现地上的人,随即又换上一副胆小怕事的脸来:“这位官人怎的了?难道是我不小心踩到您了?怪我怪我,这些天都没吃过一顿饱饭,腿脚都没力气站不稳,这才退了几步。”

    旁边另有几人显然是别伙的,早已听出肖南回话中深意,争相嘲笑起来:“顾三你要是身体不利落就别出来搁这凑热闹了,便是一个妇道人家也能将你踩得哇哇大叫,我看你以后也不必出来混了。”

    那叫顾三的壮汉失了脸面,便将怒气撒在肖南回身上,一只腿撑着站起来,挥拳便打了过来。

    肖南回假意受到惊吓,矮身一躲,顾三便失去平衡。肖南回暗中抓住他腰带略使了些力气,顾三庞大的身躯便向另一侧倒去,一丝不差地扑在旁边一个妇人身上。

    这妇人可不是寻常妇人,这一点从她那裸露在外的茁壮小腿便能知一二。她是一个人来打水的,却没人敢插在她前面,这便又能知三四。

    果不其然,妇人一声尖叫,站起身来时,人群中仿佛平地立起了一座铁塔。

    “顾三你个瘪三!揩油揩到老娘头上,今日便捆了你回去给你那娘子瞧瞧,生的个人模样,却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顾三也算壮实,但在这妇人面前还是矮了三分,被像个鸡仔一样拎了起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直直扔了出去。人群中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倒是给这苦不堪言的日子添了些乐子。

    肖南回拍拍身上的灰,若无其事地走向前去。

    宿岩东城的最后一口水井被一圈拒马牢牢围住,周围地上撒着铁蒺藜,以防有人偷偷摸进去。而那被重重保护起来的水井看着也比一般的井要高些,那是因为风沙不断在井口堆积,所以只得年复一年地将井口修高才能避免井口被埋没。

    看水井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人手里拎着把斧子,身量并不高,但明显比那顾三一辈要精明许多,不论打水还是歇息,那柄斧子都不离手边。

    他那婆子就坐在一旁守着个铁框模样的东西,来打水的人只能带一只盛水的工具,这个器皿会在这个铁框中衡量一番,稍稍超出一点便不可用。至于说这一趟能否将带来的容器装满,便要看那盛水人的心情,若是肯出些铜板便可盛个七七八八,若是一文不出那便是一分都装不满也是有可能的。

    轮到肖南回的时候,那井边的婆子照例将身前的竹篓子向前推了推,薄唇抿得紧紧的,一双蟹目死死盯着肖南回的腰间,寻思着这里面能装着几个铜板。

    不得不说,同是“做生意”,姚易在这方面实在高明太多。

    便是眼下,要买的是那救命的水,只要看见眼前这两人的嘴脸,肖南回便是一个铜子都不愿意掏。

    她冲那婆子傻笑一声,示意自己“两袖清风”,那人看她一眼冷笑着将竹篓子收了回去,顺带给她那守在井边的男人使了个眼色。

    男人慢条斯理地走到井边上,在那一地破桶中挑了最破的一只,挑衅似的看一眼肖南回,系在缆绳上往下一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