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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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肖南回有些憋不住,率先开了口。 “晚辈此前在碧疆战场时,不慎将此枪折断。幸得......”要说到那人名字时,她不自觉打了个磕巴,“幸得雁翅营丁中尉指点,这才贸然前来,还请老将军以铸枪人的身份助晚辈修复平弦,不论所需多么严苛,在下都愿意去一一争取。肖南回愿在此立誓,有生之年供您差遣,只要......” “若我要你去叛国谋反、亲手杀死心爱之人,你也愿意吗?” 梅樵的话令肖南回哑口无言。 有些事,她确实做不到。 她有些着恼,又不知对方是否在有意试探自己:“老将军德高望重,怎会要晚辈去做伤天害理之事?” “年轻人,莫要总是赌咒发誓,有些誓言你永远无法兑现,说出口便是谎言。” 梅樵那双浑浊的眼似乎在看向她,又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别的什么人。 “这枪,老夫修不了。肖大人请回吧。” 肖南回万万没想到,自己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判定。 接二连三的打击令她难掩绝望。若是一开始便断了念想倒也还好,可偏偏令她燃起那一点希望的火苗,如今又彻底浇灭,仿佛心都死了两回。 她放低了姿态,声音中透出一股不易察觉地卑微:“恳请老将军再看看。您也说过此枪是我义父向您求来的,如今若是连您都说没得修了,它便真的是废了......” “废了那便再打一支便是,莫要执着于这一支。” 梅樵的语气并不重,却带着不容动摇的意味。 肖南回原地呆立了片刻,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随后蓦地俯身深拜,姿态仿佛在寺庙中向神明祈求祷告。 眼前的人是她唯一的希望,如果转身离开,她将求助无门。 “晚辈已无他法,恳请老将军......” 须发尽白的老将军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为将者,不轻易跪拜。你起身来。” 肖南回的肩颤了颤,终究还是站起身来。 她望着已经断裂的平弦不肯移开视线,仿佛这样做它下一秒就会恢复原状。 那是肖准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件礼物。 十四岁那年,肖准将平弦递到她手上,告诉她平弦的意义,寄予她同男子一样的厚望,定下了她与他之间的约定。 此后数年间,每当肖准不在她身边时,都是平弦陪伴她上阵杀敌、渡过难关、护她性命。 那不仅仅是一支枪,那是她与肖准之间的联系。她怎能任它就这样断掉? 梅樵见肖南回许久不语,胡须微颤,摸索着将平弦拿在手中。 那枪杆中复杂的机窍在他手里仿佛小孩随手拈来的一件玩具,三下五下便拆解开来。 “人有寿命,兵器亦是如此。你义父应当叮嘱过你,不可轻易在外人面前提及此枪的名字,你可知是为何?” 肖南回茫然摇头。 肖准没有告诉过她原因,她也一直认为,是自己不配知道。 “这枪本不是生来便如此构造,而是在很久以前便断过一回。我将它交于肖家小子的时候,便当它已经死了。” 肖南回愣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曾经日思夜想的疑问,最终竟是这般答案。 突然,她脑海中回响起从霍州返程途中、皇帝曾同自己说过的话,他说她并不知晓平弦背后的故事,还说肖准没有将全部事实告诉她...... “你不说话,看来是不知。”梅樵的声音中有几分意料之中的了然,“青怀候未曾在你面前提过这段往事,大抵是因为他心中对梅家仍有愧疚。” 肖南回对这接二连三的信息有些回不过神来。 按照年纪推算,肖准与梅樵已是两代将领。梅若冲战死之前,肖准似乎也与对方并无交集。 梅樵听她不语,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笑中却无几分暖意,有的只是经历风浪过后的苍凉。 “士者杀身成仁,兵者却要以他人之血rou成就自己。一将功成万骨枯,有时一念疏忽,自己便化作白骨。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这道理应当明白。” “十数年前青萍渡一役,青怀候一战成名、领兵压境碧疆,却因求胜心切在三目关吃了败仗。那一战若非光要营弃守天沐河古渡口前来相助,肃北二十万大军生还者寥寥。而彼时光要营的领将正是飞廉将军,也是老夫的爱女梅若骨。” 肖南回难掩震惊。 天成朝中对飞廉将军的记载甚少,但她没想到对方竟同自己一样是女子。 梅樵并不在意她的反应,兀自沉浸在往事之中,连面上都透出几分光彩来:“若骨若非女子,如今早已位列将相之位。她的枪法是她兄长亲自教授,平弦是老夫亲手锻造,她是梅家开在枪头上的红缨,是我梅樵毕生的骄傲。只可惜,她遇到了那个人......” 梅樵的脸色再次恢复了苍老,声音也渐渐冷了下来。 “她嫁了人、生了子,多了慈爱宽宥、少了凌厉杀气。她判断三目关一战有诈,又爱惜肖准乃一代将才,不惜违抗调令前往支援,对阵白浑手下悍将时深陷围困,平弦被玄铁天罡槊斩断,她自己亦身受重伤。她想回她的家乡,却终究还是没有撑到那一天。她笑着骑在马上离开的阙城,回来时却裹在草席中,老夫亦自此不知该去何处寻她。” 肖南回沉默地听着这段往事,心中感慨万千、却并无太多悲伤。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当真如此奇妙。 因梅若骨伤重,肖准才会率大军在宿岩停留了几日,而就是那几日的时间令她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若干年后,她继承了梅若骨的兵器、承袭了她的意志,却直到弦断之时才知晓这段往事。 或许冥冥之中,梅若骨的英魂就附在那杆枪里,无形中引领她一步步走向女将曾经走过的路,又无数次在危难中护她周全。 “飞廉将军有情有义,晚辈只愿余生沙场卫国、以继其志。但知人虽死、精神不死。老将军既做断枪重铸之事,应当也是觉得如此。” 梅樵深谙肖南回话中之意,却没有出言否认。 “老夫戎马一生,手上鲜血无数。老天留我性命,却将若冲和若骨夺了去,我怨愤于这天地不公,执念之深已然无法自控,这才会有断枪重铸。老夫曾耽于此多年,直至一朝醒悟才赠枪于你义父。你需明白,枪本刚直,世间造枪者,无不以浑然一体为上乘,繁复机巧为下乘。这把枪或许本就不该存在。” 梅樵的一番话字字落地有声,鼓点一般敲在肖南回的心上。 她喃喃开口,像是说给对方、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繁复机巧、落于下乘,这些我都不在乎。平弦于我的意义,远非一件兵器而已。” 四周寒风又起,梅樵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起,又像是从乘风从远方而来。 “便是再如何寄情于物,平弦终究也只是一杆枪而已,过去无法代替若骨,现在也无法代替你心中所想。你是否想过,或许你只是在为无法继续前行寻个借口罢了。” 如果说对方先前的话只是疾风骤雨前的吹拂,那这一句对肖南回来说,便是惊雷闪电一般击在她内心深处。 她像在黑暗中向着一个方向不停挣扎的飞蛾,突然间四处都见了亮光,却反而失了前进的方向。 梅樵的声音依旧在四周盘旋,将那光亮燃得更盛。 “睹物思人之苦,老夫已然尝尽。然而这世间唯有逝去之物不可强求,就像这枝头的梅花,只需记得它绽放时的美,待它凋落之时便放手让它去这天地间。” 话音落地,寒风亦已穿堂而过。 枝头的梅花又落下许多,两人又像初见时那般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肖南回终于缓缓向前迈了几步。 年迈将军的背脊依旧直挺,端坐时威严不可直视,但那双不再握枪的手,如今再无东西可握,只能固执地蜷成一团放在膝头。 “今日晚辈将平弦归还,还望将军为它寻个归处罢。” 肖南回伸出手,轻轻在老将军的手背上握了握,梅樵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那是一双同若骨十分相似的手,手掌心上是一层薄茧,虎口粗糙硌人,骨节也分明得不似女子。 一双练枪人的手。 下一秒,那手已抽回。 肖南回缓缓后退三步,郑重行了军中大礼。 “末将肖南回拜别梅将军。望将军保重身体,福寿绵长。” 她没有抬头去看老将军的神色,低着头退出亭外。 候在不远处的阿楸安静走来,领着她离开了这处寒梅盛开的院子。 走在来时的路上,肖南回仍旧有些恍惚。走在一旁的阿楸却突然开口。 “阿楸谢过肖大人。” 她这才回神,慌忙回礼:“先生何出此言?就算言谢,也当是在下谢过老将军和先生才是。” 阿楸和气笑了笑,倒是比初见时多了几分随意。 “大人方才入府时的样子,与曾经的小姐约有七八分的相似,主子虽瞧不见,却也感受得到。故人已去,如今哪怕能窥得昔日的一点影子,都是令人感激的。” 这番话令肖南回有些不好意思。 “在下怎敢同飞廉将军相提并论。”顿了顿,她突然有些好奇地问道,“先生曾说这府中原有映水重楼,可是与飞廉将军有关?” 阿楸脸上笑意更浓,那张脸上终于显出一些岁月的痕迹,却原来已算不得是个中年人了。 “映水重楼是小姐生前最爱。小姐虽是武将,却从小生得漂亮。嫁入高门成了命妇后,老将军将院子里唯一的那株映水重楼挖去了王府,又生怕那王孙贵胄瞧不起习武女子而欺辱她,亲手打了平弦送作嫁妆。平弦二字便是告诫,要夫家以平等的心对待小姐。” 原来,这才是平弦名字的来由。 “那飞廉将军可有后人?”她话一问出口,方才意识到有些唐突,连忙表态,“在下只是有些疑问,为何平弦最终会落在我义父手里?” 阿楸却似乎并不介意,只是面上的笑容淡了去。 “大小姐曾有两位公子,大公子最像梅家人,只可惜未满八岁便随小姐去了。小公子年幼失母,主子不想他母亲的悲剧在他身上重演,便让他弃枪从剑,九岁时送去了终天桃止山,虽也苦修多年,却终究比不得他的生母。” 桃止山?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呢? 肖南回正寻思着,前方的月门闪进一个人影。 下一秒,夙平川抱着一捧梅花枝急匆匆地迎面而来。 “楸伯,我见门口没人,便自己进来了......” 正说着,他视线一偏便瞧见立在一旁的女子,那女子也正大眼圆睁盯着他。 四目相对,皆是吃惊。 “你怎么......” “你怎么在这?!” 肖南回话还没说完,却被夙平川抢了白。 她想回答对方是因为平弦的事,但话到嘴边突然瞧见对方手中那几支盛开的水红色梅花上,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 “你手里这是......?” “映水重楼。”夙平川简短回答道,说完不知为何又飞快瞧她一眼,“这几支是赠给我外祖的,是每年的规矩。你若想要,改日来王府,我亲自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