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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年后,富农的妻子给他生了个胖小子。 自从那个异父异母的弟弟降世,富农两口子便想尽办法苛待他, 减少他的吃食, 打发才六岁的他去干农活,一个人照料十几亩田地, 粮食长势若是不好便少不了一顿打,就算长势好了, 也要苛扣他的银子。 就这样熬了半年多, 他终于在云州城破的那天, 混在四散溃逃的云州乱军中, 逃离了那个不爱他的家。 可一个六岁的孩子独自一人在连天战火中辗转,能靠什么维生? 挨了几个月的饿后,他终于认了命, 知道这世道要吃人,他除了出卖自己没有任何办法活下去。于是他把自己一次次的卖出去,给人做长工,什么脏活、累活、不要命的活,他都干过了。 “有一次我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被卖去挖铁矿石,每天只让睡两个时辰,其他时间就没日没夜的干活儿,一天只发半个馊馒头,有一大半都是长满绿毛的,就这还抢手的不行呢,抢慢了就得饿肚子。” “不过没过多久那个矿井就被祁国占了,矿主跑了,我们这些小工也跟着一起跑了。我和其中一个稍长我一些的男孩同路,遇上了他爹派来找他的手下,我们才总算吃上了一顿饱饭。” “但是后来那个保护他的手下也死了,他也染上瘟疫死了,我就又变成了孤家寡人。” “哦,后来,你也知道,我惹上了一群土匪,差点儿被他们装进麻袋扔到河里喂鱼,好在我跑了,结果又被追杀了这么多年。” 一口气说完,他似乎仍然觉得不够悲惨,没办法抵消掉清秋刚刚知晓自己复杂身世的压抑心情,于是想了一想,又补充起来。 “之前跟你说这两道被秃鹫抓出来的疤,”他说着撩起衣袖,露出那两个圆形的疤痕来,“也不是让秃鹫抓的。是我实在吃不起饭的时候,把自己卖给了一个耍杂耍的。可是战争时期,哪有人有闲钱打赏普普通通的杂耍,那个人挣不到钱,就想了些出格的表演博人眼球。我这两道疤,就是他拿点着的香给烫出来的。见过吗?手指头粗的香,说是寺院里买来的,点着了再在童男子身上掐灭,能保家人不受战争之苦,还能保家中男丁兴旺,烧二十次赚三十文,能分我一碗清粥。” 陶酌风颔首,自嘲地耸耸肩膀,笑了笑:“怎么样,我是不是比你还要惨?心情好点儿没有?” 说完转头看她,却见她盯着自己看,脸上净是泪痕。 他脸上故作潇洒的笑容凝固了,怔了片刻后,忙跳起来转向她,伸了伸手想给她擦泪,手都伸了出去,又觉得这样做像是趁人之危轻薄人家姑娘,只好又把手收了回来,在怀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条帕子,倒是清秋自己拿手背把眼泪都擦干净了。 陶酌风这才停下手忙脚乱地翻找,见她哭得眼红鼻子赤,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他突然觉得好生愧疚。刚才他只顾着自说自话的讲故事,却没注意到她究竟哭了多久,哭得多凶。 他矮下身子去看她的脸,歉疚地不行:“你别哭啊……我这么惨都没哭,你别……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你过得挺幸福的,这不是比我这个从小无父无母,到处受人欺负的好多了吗?” 清秋听他说完,红着眼睛瞪了他一眼:“怎么可能知道别人过得比自己苦就开心呢?我现在只觉得心里疼。”她鼻音很重,吐字闷闷的,显得万分委屈。 陶酌风一愣。 不会吗? 他被当做香炉的那几年,所有花银子来“上香”的人看见他被烫的痛不欲生的样子,都拍着巴掌咧着嘴,开心地不得了。还有些出不起香火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蹭些“福气”的人,看见他那一身的疤,脸上也无一例外都是痛快和满足。 他一直以为,只要知道自己不是这乱世中遭遇最凄惨的,知道还有人比自己过得更艰难,人心里就会平衡许多,甚至会因此生出阴暗的快意。 这么些年,只有她是例外,只有她因为他的过去而流泪,红着眼睛告诉他她心疼他的过往。 他看着她,心瞬间软得不成样子,又止不住的砰砰直跳,催促着、诱惑着他将她揽入怀。 可他没有。 他强压下那股冲动,一双手死死攥紧了脚边的落叶,“嚓嚓”作响,化作满手的松碎渣子。 半晌,他松开手,弯弯唇角柔声细语道:“那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努力,过得好一点吧。” …… 茅屋门口,老村长坐在门后面的阴影里,沉默地看着远处的清秋和陶酌风,半晌,轮子往后退去,徐徐关上了门。 他从床下的一口黄梨木箱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张卷轴,掸了掸床褥,珍而重之地把卷轴放在床上,缓缓展开。 画中是一个骑马的妙龄少女,眉眼间透着一股子稚嫩,一身戎装却端得英姿飒爽,座下的骏马前蹄高扬,精神得不得了。 “将军,当年您亲手刺花的那个孩子她回家了。不是我老眼昏花,只是她生得——” “真像您啊……” * 藿莲山上,那两个头戴帷帽的男人走出冬青林,远远已经听见黄羊河奔腾的水声。 “行了,就这儿吧,”其中一人停下脚步,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支精密小巧的响箭,朝着黄羊河对岸的悬崖发射了出去。 一连几声“咻咻”箭鸣尖锐刺耳,就连黄羊河的水流声都无法将其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