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我知道
母亲,要和她聊聊。 而且是两个人。单独。 俞粼仿佛浑身都浸入严寒冻土,在冰洋里找不到方向,只能心惊胆战地,不安挪动脚步。 住院部顶楼没有直达的电梯,只能从倒数第二层再走半层楼梯。 偌大的平台,无栏杆遮挡,这三甲医院地处城市中心,街景亮堂,能望见江对岸矗立着的地标性建筑。 俞粼幼时经常望着那座高塔,她那时单纯的认为,这座楼和爬山一样,得从一楼一阶阶爬,得是拥有十足毅力的成功人士才能登上顶端。所以她经常仰望,总在思考,那处风光到底如何。 她大一些了才知道,原来观景台,买张门票就能上,还是高速的电梯。 隔着一段距离跟在母亲后面,从岌岌可危的边缘望到漆黑的地面,再一起坐在旁边凸起的台阶。 一路无话,直到现在也静默,只剩风吹过耳畔。入夏,夜晚微凉,她瑟缩了一下,被盖上了外套。 肩上披着mama味道的外套,身旁是mama干净立体的侧脸,只要看母亲,俞粼就能想象出来自己未来的样子。 这个年纪的女孩,和母亲并不会太过亲密了;不再会缠着mama睡一张床,也不会担心mama被其他男人抢走。俞粼猛地发觉,自己到底有多自私?她小时候看到家里来做客的叔叔,就会冷冰冰的质问,是不是要当自己的继父?结果那人是母亲的直属上司,还是个年过半百的已婚男人,吓得母亲连忙解释道歉。 她从想知道爸爸是谁,到不允许任何男人成为自己的父亲。这种心态的转变干脆利落,几乎是一瞬间形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好像变得越来越叛逆。 “mama……” 俞粼忐忑不安,她不断揉着手指上的齿印,那块皮肤都被她揉红了,母亲还是什么话都不说。她越来越紧张,反正都得挨骂,要不还是自己先开口吧。 “粼粼。” 还没等她开口,母亲就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俞粼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年幼时期,每次母亲出去上班,她都会哭一会儿,甚至坐在漆黑楼道里硬等她下班,临近夜晚时分,她都靠墙睡着了,mama才会回来。 之后,mama会抱着她,一下下摸着她的头,轻轻放在床上,她能感觉到母亲柔和的视线,在她的脸上停留。 再落下亲吻。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明明前不久还是个乖张小孩,还在和mama控诉为什么突然冒出来个不认识的亲哥,在家里大吵大闹撒泼打滚。 现在一眨眼,居然18岁了。 是个严格意义上的大人了。 这话原封不动地被母亲说出口:“不知不觉,你长大了,我也老了。” 俞粼盯着母亲依旧紧致的肌肤,这么多年,母亲一直都把身材维持的很好,举手投足都是成熟的女性魅力,只有眼角多了几丝疲惫。 大概是因为工作太忙? “哪有,mama还和以前一样,很漂亮。” “漂亮,都是形容你们小女孩的。” 母亲摸头的动作停了,俞粼顺势抱住了mama的胳膊,她记得,自己在这个臂弯里长大,温暖的,熟悉的。 “没有人这么规定。”她反驳道,“mama就是漂亮。” 她并不觉得细纹是多么丑陋的东西,相反,真实才为之动容。岁月留下痕迹,目的就是让人类感知时间流逝,知道这具rou体正存于世;有限度的生命,才会更想让人珍惜眼前的当下。 况且,每个人都会变老,不是吗? 母亲听了这话,笑了笑:“你知道吗,粼粼,在我眼里,你还是刚出生的样子,从我身体里出来,带着血和胎脂,皮肤都像是透明的,那么小,那么脆弱,我都不敢用力抱你,生怕下一秒你就会被我折断手脚。” 这些话,俞粼听过好几次,自己出生时比其他的孩子体重轻,哭声也微弱,好像马上就要一命呜呼。 但,又奇迹般长大了,现在她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甚至更活蹦乱跳,换季都不怎么感冒。 可她不记得,母亲究竟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到底做出了多少努力。事实上,几乎是从身上一块块割下血rou喂养她长大,那段时光,从任何人的角度看,都会错认为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 “你小时候只要一生病,我就不眠不休陪着你,我真的不敢睡着,我怕一醒来,你就已经不见了。” “我真的害怕,你长大之后,会变成和我想象中不一样的人,我也真的害怕,你会憎恶我生下你。” 母亲从头发丝,一路看到隐入黑暗的双腿,从那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到如今全须全尾地坐在自己身旁的靓丽少女,她终于能稍稍心安了。 这个孩子,是她最满意的佳品,是她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艺术着作。 作为一个创造者,她真的不敢告诉主角本人,人生是早已是写好的基因序列,带着无限度的肮脏,无奈,还有不被期待。 这个孩子,是掺杂太多自私自利的怨念和欲望,而诞生的。 她害怕,引以为傲的女儿知道所有真相,会变成自毁倾向严重的疯子,会抓狂,会恨。 会变成她不想见到的样子。 俞粼光听这些话,都酸到心脏麻麻的,仿佛又重回她们相依为命的那个隔断单间。 她作为女儿,如今这个年纪才能明白一二。一个女人被男人欺骗了感情,生下不明不白的孩子,边工作边拉扯一个情感需求颇高的女儿。 光是想想,她都觉得好累,腰都要被压断了。 因此,在见到Alex后,俞粼真的有点生气,生气他为什么看起来就很省心?一看那家伙,就像是连叛逆期都没有经历过的样子。 一举一动,都好完美,完全就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如果,当时mama选择的人是他,生活会不会变得更好,更省心呢? 俞粼低着头思索良久,还是问了:“mama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哥哥是什么样的吗?” 本来只是好奇,她出生时那么羸弱,相比那个人呢?会不会给母亲更好的印象? 没想到,母亲眼神突然凝固,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个女人,她当时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个孩子身上,她都在想什么? 她在想自己往后的人生,她在思考和丈夫的关系。 她在想,远在天边的亲人。 唯独没有想这个与自己连接过的孩子。 天呐,她真的不配做母亲。 所有为人母的女性,看到自己孩子的第一眼,都是茫然,再是疼痛褪去后,慢慢充盈的爱。 她爱自己的儿子,这是肯定的,那是她经历十月怀胎,分娩,足月生下的孩子。 但要对比起来,真的一样吗? 或许,人类真的没办法如同平衡之神忒弥斯那般正义,能找到所有事物的中点。作为一个mama,她应该对两个亲生孩子一碗水端平,应该共同抚育他们长大,给每个人一半的爱。 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分割自己的爱,她心里塞下的东西太多了,多到没办法缕清任何一条。 更何况,这个女儿和别人都不一样,和她的联系太深,她付出的太多,太特别了,特别到没办法忽视女儿身上每一个行为和遗传特征。 她这辈子太过悲哀,她对两个孩子都怀着不同程度,不同原因的愧疚,她没法像任何母亲一样去准确叙述这种愧疚。 她只能默默藏在心里。 “粼粼。”母亲抬头看着天,城市里灯光太亮,遮盖住了原本的星光,只能望见时不时飞过闪着夜灯的航机。 “你开心吗?” “嗯?”俞粼不知所措。 “当我的女儿,你真的开心吗?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生下你,你真的,不会恨我吗?” “当然。”俞粼想都没想,就回答了,其实她还想说更多的。 比如,这个戒指的来历,她暗藏于心的情意。 可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母亲像是不满意她的回答,手心覆盖她的手背,所有心境上的沉重,都压在她那枚淡红的戒指上。 “mama。”俞粼像是被激励了,她很正式地清了清嗓子,“其实我和……” 母亲却笑着打断:“我知道。” 原本坚定的信念在这一刻变得七零八落,她接下来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她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眼神里,全都是疑惑不解。 “什……” “我抚养了你十多年,你这两年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母亲笑了,“相爱,甚至是有过亲密关系的男女,氛围,味道,完全都不一样。” 相比于母亲的轻松,女儿脸色苍白,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算是羞耻吗?她有点不明白了,好像更多的是震撼,为什么mama能一声不吭看他们一步步…… “你果然是我引以为傲的孩子,你在任何事情上都很有分寸,包括Alex,他也在尽力引导自己的meimei去做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 俞粼目光呆滞,张合了两下嘴唇,她的口腔里被吹入一阵风,刮得嗓子生疼。 母亲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真的很高兴能生下你们,我现在已经不能想象没有你们的生活,该会是什么样子了。” “mama……你……” 俞粼的双手不由自主颤抖,泪水不受控制,胸口的沉闷让她几乎无法喘息。 她大脑一片混乱,眼泪滑过的地方绷得好紧。 “粼粼。” 母亲的双手,环住了她的背后,如同刚诞生时她们最亲密的样子,轻吻了她的额头。 “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从知道你存在的那刻起,我就无比激动,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你。” “我仅仅因为你的存在,我就感受到了幸福;可你从离开我身体的那一刻起,就会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残酷,我没法真正的保护你,你会在我看不见的角落受伤,我再也没法与你共情共感,通过我的身体滋养你的全部……” “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感受过幸福。” “我当然幸福。”俞粼紧紧抱住了mama,哭到嗓音嘶哑,“当mama的女儿那刻起,我就很幸福了。” “即使,即使你不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即使工作很忙,即使我没有父亲,我也很幸福了。” 她是真的这么想的。 “如果不是mama,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开心……” “所以,粼粼。”母亲松开她的手,一下下用手指抹开她的眼泪,“你的诞生已经受我控制了,以后我不想再控制你的任何选择。” “如果这件事,你不想让我知道,我会继续装作不知道,如果你想,你愿意在我面前展露真心,我真的会很高兴地祝福你。” “mama……” 远处的射灯转到这了,光线明晃晃打在母亲纵横的泪痕之上。 “你是我的女儿,你是我毁掉自己换来的生命。” 每一句话都像穿透那破碎不堪的耳膜,俞粼的眼前变得无比模糊,只有声音清晰到在骨头里震荡。 “我会接受你的一切。”母亲的指尖在发抖,像是触电一样不受控。 “所以我也真的希望,你能接受我的一切。” 与母亲的对视间,俞粼望见那双墨黑瞳孔里,比眩眼灯光更闪烁的银辉,引人探究,又不敢深究。 就像那座世纪璀璨的明珠,当她踩上神往已久的悬空玻璃栈道,本以为她会和那些扣人心弦的宣传一样,心旷神怡,享受俯瞰的绝景。 可她只有心惊到窒息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