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第五章
1996年12月,半岛酒店。 “这次鸿粤与弘基的并购,是一次1 1大于2的创举。相信在即将到来的1997年,我们两间公司能携手并进,为本港市民创造更多生态宜居的城市住宅,提升商业地产运营水准,缔造一个又一个新的港岛地标。” 闪光灯咔嚓不停,两排记者受旁边保镖阻拦,只能站在距离签约台两米远的地方拍摄。 台上鸿粤蒋老板年轻貌美,执笔姿态英气洒脱。与弘基王老板交换资料,双方各自在股权协议内签下大名,昭示新局面的彻底打开。 “听说蒋老板好事将近了?恭喜你啊。” 王老板四十出头,发际浓密,个子稍矮,一派精明生意人的作风。谈合作谈到替伙伴留心终身大事,看来是想加深联系。 蒋慈面对镜头微笑,轻转螓首照顾其他角度的相机,“多谢王老板,我们谈生意而已,不用谈感情。” 王老板识趣闭嘴。 弘基是老牌地产公司,深耕港岛多年,一直单打独斗。如今愿意与新露头角的鸿粤合作,记者们不舍得放弃这么好的发问机会。 蒋慈把问答环节主导权让给王老板。四十岁老油条谈起话来头头是道,展望未来规划格局,句句引经据典,蒋慈都不得不佩服。 直到刘耀辉领着一群手足进来,打破原本和谐局面。 蒋慈瞥了眼手表,刘耀辉来的速度比她想象中快。金宝在签约前赶回,把完成任务的消息带给了她。 原本不应挑在今日,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要被O记带走,绝对会影响并购带来的经济效益。 但蒋慈等不了,签约仪式前与王老板打了招呼。 说是打招呼,其实是直接开口再让利5%给他。一听见这般大方,精于算计的王老板哪有拒绝理由。 所有记者从通道让开,面面相觑,无人知晓O记来意。 刘耀辉大步上前,迎着疑惑目光走到蒋慈面前,“蒋小姐,现在怀疑你跟一宗越狱案件有关,麻烦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蒋慈看了眼刘耀辉出示的证件,“什么越狱案件?” “你的——”刘耀辉斟酌了用词,“鸿粤企业前持股人,何靖先生今日上午在东华医院越狱坠楼。” 记者们瞬间哗然,镜头纷纷对着面前这一男一女。 蒋慈双眼微睁,勉强自己必须演出最假的戏。逐渐敛下眼内光芒,点头随刘耀辉离开。 闪光灯再次疯狂四起,明日街头巷尾又有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 “我要求警方谈话我的律师要在场。” 蒋慈双腿交迭,姿态优雅端坐在审讯室内。上一次来,是邓颖坠楼。这一次来,是何靖坠楼,看来本港高楼确实与她有不解之缘。 刘耀辉不置可否。 二十分钟后陈律师风尘仆仆赶来,坐到蒋慈身旁。 “蒋小姐,你的前男友——” “不好意思,这位阿sir——”陈律师直接开口,“请注意用词,本次问询是针对蒋小姐公司前持股人,与蒋小姐感情生活无关。” 年轻警员翻了个白眼,“蒋小姐,鸿粤企业前持股人何靖在1994年6月被判终身监禁,今日他由狱警指引前往东华医院进行检查,却中途跑到医院天台跳楼身亡。请问死者生前是否有与你交代过什么?” “没有。”蒋慈望向对面沉默的刘耀辉,“何靖入狱之后我连见都未见过他,现在他跳楼死了关我什么事。” 年轻警员压不住冲动,“他被判之前把所有财产转到你名下,还说不关你事?” “我年年都捐钱做慈善,难道那些受益的人头痛发热都与我有关?” 刘耀辉轻拍下属肩膀,示意他不要再问,“蒋小姐,你跟何靖关系匪浅,无论你承不承认这都是事实。我们也只是循例召你过来了解情况而已。” “刘sir明知道今日我公司并购签约,坚持当众把我带走。难道推迟叁五日就问不了话了?” 蒋慈眼中迸发恼怒,却不是因何靖惨死,而是打搅她做生意了。 刘耀辉暗叹口气,看来最毒果然还是妇人心。 “死者从12楼掉下去,头部撞击到医院外墙玻璃,一张脸刮得四分五裂,全身大面积骨折。”刘耀辉翻看许医生提交尸检报告,“没有任何中毒迹象,现在也没有留下挣扎打斗痕迹,暂定是自杀。” 蒋慈抿唇,深呼吸几口才出声,“他为什么要去医院?” “剧烈咳嗽了一个多月,抽血检查疑似癌症,所以惩教署同意让他到医院进行深入检查。” 一旁陈律师倒抽凉气,想起何靖那副气魄摄人的神情,誓估不到死状如此惨烈。 蒋慈挤出泪水,盈盈挂在眼角,欲滴不滴。 故意让刘耀辉听见她的压抑鼻音,“便宜他了,死了一干二净,什么都不用想了。” 话里有话,刘耀辉盯紧蒋慈泛红鼻尖。看来她也不是铁石心肠,毕竟轰轰烈烈爱过,到底还是给何靖留了叁分薄情。 “等案结之后尸体会送去殡仪馆火化,到时候你可以来领回骨灰。” 蒋慈沉默几秒,压下哭腔,“还有其他事情吗?没事的话,我赶着回去半岛酒店开庆功宴。” 这次连身旁的年轻警员都忍不住叹气出声。前一秒还觉得她缅怀旧情,下一秒就赶着为投资庆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唯面前这位狠毒女强人才做得出。 刘耀辉终于知道一个女人心死原来是这般样子,要怪就怪何靖当初留给蒋慈的话太过决绝。 他没有强留蒋慈,亲自打开审讯室门给她让路。 蒋慈迈出审讯室,望见不远处坐着的李国健。罪犯从CT室出逃,坐电梯到12楼自杀,他肯定难辞其咎,却早早想好台词。 与蒋慈遥遥对视,李国健露出在CT室外望着何靖时的笑容。 他在考警校前就被阿关一眼相中这副毫无上进心的懒样。做完这一单,2000万袋袋平安,做梦都能笑出声。 要给这位热爱慈善的企业家唱遍赞歌,学校监狱医院,处处开花,每条线插得又深又隐蔽。许医生是她母亲那边的亲戚,两年前“机缘巧合”兼了监狱医生。东华医院CT室借加拿大华侨名义赞助设备更新,院方为卖面子把仪器cao作的医生也换掉。全院监控提前故障,医院懈怠的懒政导致无人知晓。 至于坠楼那位,两日前在码头因疲劳过度闪躲不开大型货柜,当场身故。借尸一用,货船船主给了50万补偿,说死在码头很晦气,要搞足尾七的水陆大法事才能把骨灰送回内地。家属收下钱,连假哭都省了。 等了两年才有这个机会,蒋慈一刻都不能耽误。 收回视线,走出这个她发誓永远不会再踏入的警署大门。 △△△ 1996年12月,美国肯尼迪机场。 当波音客机从启德国际机场穿破云层,何靖大脑雀跃出前所未有的亢奋。再怎么冷静坦然,也敌不过此刻激动万分的呼吸心跳。 他甚至要去机舱洗手间洗足二十分钟冷水,才能洗去眼底泛红的泪光。 16个钟的航程,蒋老板对他实在大方,安排最贵的头等舱。何靖闭上眼睛却久久不能入睡,担忧为他做尽一切的蒋慈会遇到麻烦。 飞机稳稳降落。 新身份让何靖一时不能适应,听了几次海关人员复述他的名字,才反应过来他叫蒋大柱。 蒋慈是真的生他气,气得连改名这种小事都要与他作对。 何靖忆起她气鼓鼓的表情,顿感甜蜜。 走出通道就见到熟悉的瘦高身影。平头越过来往人群,激动得眼眶泛红,朝何靖大步走来。 “靖哥!”两个大男人拥紧彼此。 何靖拍了拍平头肩膀,难以形容此刻心情。平头压下千言万语,“先跟我走。” 出了机场立即上车,气温明显比港岛冷了不少。平头抛了件大衣给何靖,开车向纽约东边驶去。 “我刚刚还打电话和金宝确认,阿嫂从警署出来了,应该没事。” “她进警署了?”何靖双眼睁大,“你们怎么能让她去冒这种险?” “大佬,蒋慈是什么人你比我还清楚好不好?她有把握劫你走,自然有把握应付警察。” 半夜机场沿线车流居然没有半分减少,来来往往夜灯长明。平头驶得格外小心,生怕又因超速被美国交警拦下。 何靖叹了口气,“你们为什么不事先与我商量?” “谁让你得罪了她?”平头打着转向灯绕上另一条路,“你进去了,她被警察盯了整整一年。但凡做点大额交易都要被各路阿爷请去饮茶,问长问短。你知道我们当时那些钱有多黑,要转型也不是说转就转的。你在法庭上当众和她分手,你有没有想过她——” 平头瞥见何靖越来越沉的脸色,把话咽下,“所以现在就是威风八面的蒋老板咯。” 何靖心中酸涩。在狱中不是没有看过报纸上的蒋慈,人人夸她巾帼不让须眉,只有他知道光鲜背后肯定忍耐到如刀割rou。 也割在他心上。 “你呢?”何靖敛下伤感,转头望向平头,“这两年如何?” “我做人老爸啦!”平头笑出一口白牙,“生了个儿子,阿嫂是契妈,你就是契爷!” “叼你老味——”何靖既喜悦又羡慕,一时无言,只好用粗口替代感受,“这么大件喜事也不叫人和我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才8个月大,叫杨戬啊。” “你有病啊,儿子叫杨戬?不如叫杨过。” “开个玩笑嘛——”平头骤然收起笑容,语气变得认真,“他叫杨武。” 那个记忆中的快意少年,风流洒脱,重情重义。为掩护兄弟死在异国他乡,平头一世都还不清欠何武的命。 不是何武,他哪有资格娶妻生子,过上所有正常人眼里的幸福生活。 何靖喉间哽咽,沉沉吐了口气,“阿武知道的话,会很开心。” “他最中意热闹。”平头眼眶发涩,“逢年过节阿嫂和金宝都有去祭他,他不会寂寞的。” “那个衰仔最怕没人理他。”何靖苦笑,“我进去这几年,辛苦你们了。” “一世人两兄弟,你同我讲这些?”平头收起所有愁绪,“唉声叹气不似你的作风,现在恢复自由身,有什么想搞的?” “搞你个头,我只想睡个安稳觉。” 何靖凝视窗外夜景,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美国。当年蒋慈心心念念,如今他也有机会体验一番。 车子驶进住宅逐渐密集的区域,错落着维多利亚式风格的两层建筑。斜面屋顶,外凸窗户,小小廊灯温馨动人。 “到了。” 平头把车驶入屋外车道停下。 何靖下车,随平头行至廊前。 “车和房子都是阿嫂买的,你以后就住这里。那个死鬼蒋大柱——”平头摸到墙上室内灯摁钮打开,照出浅灰与深棕搭配的屋内装潢,“就是你这个新身份,明明一早办好美国移民,自己却贪心非要跑多趟海运才肯走,就这样一命呜呼成全你了。” “绿卡在手,生活无忧。靖哥,你是老天爷借运。” 何靖环视四周。楼下是厨房客厅餐厅,沿进门右手边的楼梯上楼才是卧室。视线落到纯白电视柜旁,何靖大步上前,拿起黑色相框仔细端详。 平头瞥了眼,笑得艳羡,“阿嫂交代我摆的。” 相框内是何靖与蒋慈的合照。那时候他是全港第一,搂紧娇艳动人的蒋慈,姿态怜爱又霸道。 “阿靖,我中意这张。” “心有灵犀,我也最中意这张。” 何靖眼泛热泪,喉结滚动几次才把汹涌感动压下。平头从厨房拎来两罐冰啤酒,递到何靖面前。 “靖哥,贺你重获新生,饮胜!” 何靖拉开拉环,饮尽半罐。无惧室外即将迎来寒潮风雪的天气,这罐冰镇啤酒浇进胃里汩汩冒气,四肢百骸被喜悦浸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