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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第158节

    蓝公公把将得的利益都盘算清楚,觉得自己在此事上再多卖力也是值得的。

    忽然听皇帝淡淡问道:“鳌山灯会准备得如何了?”

    蓝喜忙收敛心神,答:“都准备都妥当了。再几日便是元宵佳节,皇爷今年是否照例驾幸午门,与民同乐?”

    皇帝颔首:“照例。”又下谕:“叫四品以上的京官都来参观灯会,无急要之事不得请假。”

    蓝喜想到大理寺少卿正正好是四品,心花怒放,应道:“奴婢一定把旨意传达到位。”

    -

    苏晏步行出了内宫禁门景运门,正捶着走酸的双腿,看有没有刚好出宫的官员或采办马车,可以捎带他一程。

    蓦然见从外朝驶来一辆华丽的马车,朱红漆的宝盖与天轮,车厢外表装钉抹金铜龙头、龙尾与钑花叶片,显然亲王仪驾的规格。

    这京城中的亲王只一位,是苏晏最最不想见的那位。他当即转身贴着墙根开溜,连顺风车也不等了。

    朱漆马车却停了下来,内中人撩开窗帘,清喝一声:“苏晏!”

    苏晏装作没听见,加快了脚步。

    转过墙角,离开马车内那人的视线后,他才心弦一松,停下喘口气,举袖印了印额角微微渗出的细汗。

    一块帕子递到他面前。

    苏晏随手接过来擦汗,嘴里道:“多谢这位——”他抬头看清对方模样,手一松,帕子飘落。

    豫王在帕子落地前伸手捞住,再次递过去:“这是你的。”

    苏晏微怔:帕子花纹有点眼熟,边角还绣着个小小的“苏”字,是小北的手笔。的确曾是他的帕子,不知怎么到了对方手里……

    豫王道:“你忘了?半年前在灵光寺,卫浚招揽一批江湖草寇,把你我当成刺客围攻。本王替你挡箭,伤到了手,你给本王包扎伤口,便是用这条帕子。”

    苏晏回想起来,的确有这事儿。

    当时豫王以一敌众,勇猛得很,要不是徒手拦截射向他的子母箭,也不会受那么重的伤,内外缝了几十针,还不喝麻醉药。

    他拿旧事示恩,苏晏也不好再板着个脸,接过帕子往怀里一揣,拱手道:“多谢王爷当时援救,下官还有公事在身,先告退了。”说着往右绕开。

    豫王向左挪一步。

    苏晏不得已停步,又往左绕开。

    豫王向右挪两步。

    苏晏恼了,戒备地抬头盯着他:“光天化日,宫禁森严,王爷想怎样?”

    豫王说:“许久不见,本王想看看你。”

    苏晏:“……”

    腊月二十六刚见的面,还十分不要脸地在闹市里,把世子当累赘一样甩给我,至今不过才十天,装的什么大尾巴狼?

    苏晏:“正面看完了吧,还有背面,王爷慢慢看。”

    他一转身,朝着来时路大步流星地走了。

    可惜还没走出几步,眼前一花,一领黛紫色的云肩通袖蟠龙直身又挡在了面前。

    苏晏皱眉,忍着气问:“王爷究竟想要怎样?!”

    豫王沉默片刻,说:“想让你也看看我。”

    苏晏:“……”

    看你妹啊,神经病!

    苏晏心底蹭蹭地往外冒火,咬牙怒视,兀地发现对方面色憔悴不少,眼睑泛青,眼白布满血丝,眼眶微陷显得颧骨有点突了出来,把原本九分的容貌折损成了六七分。

    “你吸.毒啦?”苏晏难得刻薄了一回,“我家住朝阳区。”

    第169章 你就是个牲口

    豫王没听明白这句怪话的意思,但从苏晏的脸色中得知,不是什么好话。

    看来苏晏对他真是积恨已久,无怪乎会将他寄的情书拿去皇帝面前告御状。

    如今回想起来,都是他自作自受——理智上知道这一点,但对方表现得如此绝情,又令他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窘迫与痛楚。

    难道就真的无可挽回?豫王第一次尝到了情场失意的滋味,自以为雄兵百万,却被对方单人只手打得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但他不会就此罢休。

    他曾数次从荒草残烟的疆场,从血泊尸堆里站起来,哪怕只余一人一槊,也要顽强地战到底。不到力竭而亡,绝不放弃,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战意,纵然十年纸醉金迷,也无法将之销抹。

    苏晏不喜他的态度,那就改变态度;厌恶他的手段,那就换个手段;对水榭之事心怀愤恨,那就放下亲王的颜面向他道歉谢罪,甘受责罚。

    即便对方一时不肯原谅,但滴水尚可以穿石,苏晏的心可比磐石柔软得多了,假以时日,不信打不动他。

    豫王深吸口气,正色道:“本王要向清河道歉。”

    苏晏翻了个白眼,“王爷已经向下官道过四次歉了,每次都是狗放屁,回头该怎样还怎样。”

    ……有这么多次?豫王回想了一下,似乎还真有,小南院两次,浅草坡一次,情书里还有一次。每次道歉,要么是抱着哄情人的心态,拣对方爱听的随口说说,要么就是以退为进的手段。情书里的歉悔之意倒是诚心的,可惜似乎没说到点上,反让苏晏更加生气了。

    豫王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想发誓说这次是真心悔过,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苏晏叹口气,带着心累的疲倦,对他恳切说道:“朱栩竟,我是真的不想再与你纠缠不清了。我原本想着,无论如何要讨个公道,哪怕你仗着宗室身份逍遥法外,也得向我赔礼道歉。但如今我发现,这已经不重要。

    “因为谢不谢罪,结果并没有任何区别,你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亲王,而我依旧是牛马奔走的臣属。我知道你打心眼里是如何看待我的:颇有姿色的士子,谈风论月的消遣,还算有些能力与抱负的官员——可这能力与抱负对于你,并不比床上会扭屁股更有用。正如才情之于名妓,不过锦上添花而已,关键还是在‘妓’字。”

    豫王脸色极为难看,咬牙道:“你这话——”

    苏晏平静地说:“我这话很难听,对么?但事实如此。你每次与我独处时,不是动手动脚,就是想把我往床上拐。诚然,你天赋异禀,技巧高明,我不否认水榭那次,在心理上极度屈辱的同时,也得到了情.欲上的极度享受。但那只会令我更加恐惧和厌恶——

    “我恐惧自己的欲.望被人轻易掌控,厌恶那种内心极力抗拒、rou.体却被迫沦陷的无力感。

    “朱栩竟,你最引以为傲的,恰恰是我最想要避免的。

    “我曾经遗憾你虚度光阴、浪费才华,理解你被束缚失去自由的怨愤与无奈,也感激你的救命之恩,希望能与你朋友论交。如今看来,你当初说得对,你不缺我这一个朋友,而我们也做不了朋友。不如就此两清,从今往后,只做公事上的来往,不涉及任何私人情绪。”

    “言尽于此。”苏晏抬袖拱手,端端正正作了个揖,“下官——大理寺右少卿,监察御史、陕西巡按御史,太子侍读——苏晏,向豫王殿下告辞。”

    望着苏晏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豫王像一柄经年蒙尘的长槊般,沉默而笔直地站立着。许久后,他低声自语:“我最大的骄傲,不在床笫,不在风月,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苏晏拐过墙角,脚一软的同时,踩到个石板缝的凹陷处,险些跌跤,忙伸手撑住朱红宫墙,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到豫王。他也没想到,方才说的那番话,全无腹稿,甚至连自己都不曾深思过,在此刻见到对方时,竟自从潜意识里源源不断地倾倒了出来。

    与那番话同时倾倒出来的,还有愤恨、介怀与长达半年不堪回想的耻辱,如今也随之一同消散在寒冬的朔风中。

    不知何时下起了微雪,苏晏仰头看天,任由蒙蒙的雪霰带着凉意落在脸上,释然地笑了笑。

    ——该回家了。

    -

    苏晏正打算吹熄蜡烛上床睡觉,紧闭的窗户响起“笃笃、笃”三下轻叩声。

    他忙走过去打开窗闩。荆红追挟着雪沫越窗而入,带进了一股寒意。

    “阿追!”苏晏欣喜地唤道,伸手拂去他肩上落雪,拎起煨在火炉上的红枣茶,倒了一杯递过去。

    荆红追一口气喝完,抹了抹嘴角,说:“大人,属下回来复命。”

    “你整整去了五日,很棘手?”

    “还好。王府虽然护卫众多,但毕竟年假期间,戒备不算森严。且豫王最近神情不属,似乎心事重重,并未发现我藏在府内盯梢。”

    苏晏迟疑了一下,说:“今日我在宫门遇到豫王,他气色不好,是因为浮音?”

    荆红追点头:“浮音的确以鹤骨笛吹奏迷魂飞音,使豫王头脑混乱、情绪失控。但豫王毕竟军伍出身,心志坚定,很快发现了蹊跷,开始在府内排查可疑人员。浮音龟缩着养伤,不敢再施展功法,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一连等了五日,才在今天夜里尾随他出府。”

    “他去了哪里?”

    “先是在一条偏僻的暗巷停留片刻,而后去了一家妓馆。我翻墙进去,遍寻不见他,想是那妓馆内部另有乾坤,也许是密室,或是通往外界的密道。我暂时没找到机关,不想打草惊蛇,于是又回到暗巷里仔细搜查,在墙根处发现了这个记号——”

    荆红追取书桌上的狼毫笔,沾着朱砂,在白纸上画出八道红印。红印呈现细长的椭圆形,扇形排列,像一朵血色莲花。

    苏晏拿起纸张端详,“应是别有什么含义,但光从图案上看不出。”

    荆红追道:“属下也参不透。好在还有个古怪的妓馆可以继续调查,我打算下次再潜入,抓住个知情人拷问一番。”

    苏晏点头:“你要小心,万一见势不妙,先自保,走为上。”

    荆红追受到关怀,心荡神摇地想去握苏大人的手,谁料对方不经意一个转身,叫他握了个空。

    苏晏把纸张折好后,转身走到衣柜前,塞进一个锦囊里,放在官服上,说道:“北镇抚司广集朝野内外情报,消息灵通。回头我找沈柒问问,看他认不认识这个图案。”

    即便被迫同桌吃过年夜饭,荆红追还是听不得“沈柒”两字,尤其是从苏大人嘴里说出来,就像个醋瓶在他心头炸开花,又酸又痛。但毕竟关乎紧要之事,他再怎么郁闷,也尽力忍着不表现出来。

    关上柜门,苏晏又道:“正月十五的鳌山灯会,本与你和小北、小京约好,一同去赏灯。但今日接到圣谕,命四品以上京官伴驾同游,不得不食言了。阿追你带他俩去看灯吧,若是嫌吵,各玩各的也行。”

    醋瓶再度炸开花,荆红追受到了二次打击,想到与大人一同放河灯许愿的计划落空,脸色僵冷,心底沮丧。

    脱鞋上床后,苏晏又又道:“浮音那边,还得辛苦你继续盯着。倘若豫王先一步查到什么线索,你及时告诉我,我找机会去套话,不能让浮音那边牵扯出你隐剑门的出身,以免节外生枝。”

    贴身侍卫感动之余,觉得自己要是无能到需要让大人去找狗王爷套话,还不如一剑自我了断算了——或者一剑了断狗王爷,永绝后患。

    他上前给床前的炭盆添炭,见苏晏把自己裹成了蚕蛹,于是把手探进被窝一摸,脚尖冰凉。

    苏晏说:“一个汤婆子不顶事啊,阿追,你再帮我灌一个。”

    荆红追认真思考,怎么用最快的速度沐浴。烧热水是来不及了,后园井水没冻上,可以直接冲洗,完了再运功把自己体温烘热。

    于是他说:“大人稍候片刻,我去打水。”

    苏晏以为他要去烧水灌汤婆子,吩咐:“还从窗户出去。开门动静大,前院那四个金刚又警觉得很。”

    荆红追皱眉:“这几个不是派来保护大人安全的御前侍卫,还管得了半夜谁从大人房里出来?”

    苏晏无奈地笑笑:“他们是管不了,只负责打小报告,有人非管不可。你家老爷我可有的熬了。”

    荆红追嘲道:“这世上有三件事,就算皇帝老儿也管不着。”

    “哪三件?”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还有呢?”

    荆红追俯身,在苏晏耳边羞赧地补充:“小、小妾要给老爷暖、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