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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拦下一辆黑色出租车,把他塞进后座。 “回你那儿?”钻进车座另一端后我低声问他。 亚瑟微合着双眼,后颈贴在靠枕上,显然被用以保持清醒的最后一丝气力也被耗竭,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挣扎着抓住我放置于腿侧的手,从鼻腔里浅浅出了声: “嗯。” 他做出回应时若有若无的吐息让垂覆在鼻翼上的淡金色碎发细微拂动了一瞬。 把裹在脖颈的围巾解开,我对司机报出了邮编和街道名。 出租车向目的地启程,我身边的亚瑟逐渐陷入沉睡,失去了对外界刺激的感知,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车辆调转的方向滑下来,肩头在几下减速带造成的颠动后朝我歪倒,半边脸贴到我并拢的膝间。 我用双手将他枕在我膝头上的脑袋扳正,借此想让他睡得更舒服点。马路两边的昏黄街灯影影绰绰地透过车窗玻璃投在他的眼窝,在睫毛下方构成半明半昧的淡阴面。 他肯定累极了。 我抿着嘴唇垂下眼,拨了拨挡到他面孔的短发。 尽管那场公寓楼道里的搏斗仍然历历在目,我却不太感到害怕——至少不是为了我自己。 我很担心他,从他拦下那柄短刀的时候开始——或许更早。我想尖叫着告诉他赶快离开,但那时他已经呼唤着我的名字、加快脚步飞身撞开了将我压制在墙角的劫匪。 要是当时他没有出现,我根本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然后我看见血迹,借着喑哑带有噪点的光斑更加触目惊心,一部分从他的额头争先恐后地往外冒,一部分渗透他开裂红肿的嘴角,更多的则沾黏在他撕破的西装外套和灰白衬衫领口——当时我浑身发抖地打开门,他踉跄几步跌撞进去,一只手臂还用力揽着我的肩头,低声告诉我他在这儿。 紧急报警电话的接线员还在试图安抚我的情绪,不停地对我说着例行公事的“警察已经在路上”,我不知从哪儿胡乱抓来了一丝理智,对她说还需要一辆救护车,然后啪地挂上了电话。 我给房门落了锁,双手颤抖不已,头脑一片空白,机械地凭借常识和本能冲进屋,四下翻找一切能消毒止血的绷带或者药膏,期间甚至不敢回头去瞧上一眼,唯恐自己看到一具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躯体,浸润在止不住的浓稠腥血里——或许更糟。 后来还是亚瑟脱下了脏污凌乱的上衣,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哆嗦不已的肩臂。 他受的伤并不太严重,只是显得相当吓人。 “我没事儿。” 他身上还沾有极其淡薄的腥甜气息,在体温的蒸腾下氤氲升华,一遍又一遍地用温和的声音重复着,“不要紧,佩妮。” 听到这句话,我双腿一软,怀里匆忙搜集的冲剂、毛巾和其他瓶瓶罐罐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崩溃地大哭出声。 …… 我不太愿意回忆那个场景,因而使劲眨了眨眼试图冲淡眼眶中又一次浮起的酸红,用指腹轻柔地按压着亚瑟不住抽跳的眉心,同时留意着避免碰触那块结痂的疤痕。可能是在夜晚里愈发清晰的引擎声使然,他睡得不太安稳,皱着眉头将我的手一再抓紧,愈加急促灼烫的呼吸落到我的膝盖上。 “男朋友在酒吧喝醉了?” 一个过于漫长的红灯让出租车司机无所事事地从后视镜窥探起我们。 “不。” 我下意识地没否认“男朋友”那个部分,含糊其辞地说,“我们遇到了一些麻烦。” 比起英国人最喜欢聊的天气,对方更热衷于八卦这种无关痛痒的私人话题: “感情上的麻烦,还是生活上的麻烦?” “……事实上,两个都算。” 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闲谈,我本来想要打个呵欠,不料下颚张到一半就变作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于是停下来揉了揉鼻子才继续说道,“不过好在已经快要解决了。” ……不管是感情还是生活。 凌晨时分,街道上弥散的薄雾稀松,只能远近见到零星几个不真切的人影。接下来的一段路面平整状况良好,出租车向前匀速行驶,路灯伴随太阳的升起愈发黯淡,模糊的弧光带有神奇的催眠功效,冲刷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疲惫。 很快我就跟膝头的亚瑟一起睡着了。 最后还是出租车司机友善地叫醒了我们。 昏昏沉沉地付完车费,我和亚瑟牵着手相互扶持着走进楼门,彼此都藏不住像是远行归来一般的疲态。兰斯洛特翻着肚皮瘫在门口,四爪舒张一动不动,可能是它在细小地打着呼噜,也可能只是我的耳鸣声。 亚瑟拖着沉重的脚步径直到卧室取出换洗衣服。 我们都一夜未眠,他更是比我要倦怠得多,鼻端结着汗水,瞳孔收缩双眼发红,整理措辞的速度都比平时慢上一拍,“……今晚住在这儿吧,佩妮——我是说,如果你想。” “我猜你的意思是‘今早’——当然,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我皱起眉头望着他勉强把自己裹进一件西装外套,“你还要去事务所?” 亚瑟将两条胳臂塞进袖口,垂着眼睛说: “嗯。” “嘿,别去了。” 我捉住他费力地系着纽扣的手,知道自己不能直接劝他放弃一天工作,就像大学时我从没成功让他别在生病的时候写论文一样,只好拐弯抹角地建议道,“我感觉有点儿……不安全,你能不能陪着我?下午我们还得一起去警局做个笔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