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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德想了想,背对着米哈伊尔,嗓音平缓了下去,仿佛认真地疲惫并迷茫起来: “我烧死了一个女孩。十一岁,叫多洛菲亚,人们叫她多洛奇卡。她八岁就遭到了叶甫根尼的强暴,但她通过出卖其他孩子、把她们送进那些房间里,帮长老们做假见证、主动为他们服务,成为了修道院最乖巧、最圣洁的小修女。一个逃出来的女孩告诉我,每逢圣诞节多洛菲亚可以得到一块小蛋糕,但她总是一口都不动,带回去跟她们分享,每个人在睡前用手指沾一点珍贵的奶油,掰下一块小指尖大小的蛋糕,丰盛得像逾越节的饼和葡萄酒。我折断多洛菲亚的脖子,血从她的嘴里流出来,臭得像二十三岁的教会骑士。” 米哈伊尔张了张嘴。他又说:“我知道在教会的定义里,多洛菲亚的人生在八岁的时候就结束了,她已经被玷污了。但——” “但实际上她在十一岁的时候,人生还远没有开始。”米哈伊尔抓紧了爱弥儿的缰绳,疾风将他的声音吹到阿诺德耳边,“她原本该有赎罪的机会。” “但是我赶时间。”阿诺德轻声说,“我赶时间。我要报仇。也许我有很多方法避免她的死亡,即使她挡在叶甫根尼身前。但那种时候您还奢望我保持理智吗?我想,我们也是无辜的,翡翠城或许有几个坏人,比如偷父亲的钱养情妇的小叔叔,但大部分人是无辜的,然而你们在翡翠城放了一把火。只是一瞬间,她的脖子就断了。” 米哈伊尔沉默了一下,涩声道:“……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也不收回前言。您对我说这些没有用,我仍认为您是位义人。要是教会果真像米迦先生所言,我甚至应当跪在您面前求您赦罪。您难道觉得每一个向我和爱弥儿发起冲锋的联邦士兵都罪有应得吗?” “哎呀。”阿诺德轻快地笑了笑,像一个喝醉了指着被自己点燃的茅草棚炫耀的穷鬼,“我们都流无辜者的血,竟然还是一路人呢。” 米哈伊尔也笑了笑:“您到前边来。” 阿诺德没问原因,站起来,跨过他的右腿在他身前坐下。 被爱弥儿斩开的狂风消失了。米哈伊尔紧紧抱住了他,凝结了全世界最美好的事物的血的味道淡淡地弥漫四周,丝毫不会灼伤吸血鬼的太阳的力量包围了他,几乎叫他昏昏欲睡、滑进梦里。虽然早就没指望了,但这时候阿诺德惊奇地觉得也许这就是地上天国,坎迪·凯恩那个女人说的狗屁都见鬼去吧。 米哈伊尔的左手也松开了缰绳,轻轻伏低身子,梦幻般温柔地说:“请让我抱一会儿,爱德华兹医生。” 阿诺德微微抬头。那双色泽浅淡的眼睛里一如既往的弥散着蓝紫色的星云,少年的脸上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只有痛苦和悔恨互相较量。 简直像在撒娇一样。 想到这里,阿诺德轻轻推开他埋在自己干枯毛糙的头发里的脸,摘下眼镜亲吻他的嘴唇。少年骑士的嘴唇比花瓣更年轻甜美,在进烈阳城之前,在所有的荒地和郊野,他们可以提前消费掉他余生和前半生加起来的吻。 米哈伊尔一点也不会接吻,幸运的是阿诺德也不会。圣骑士和吸血鬼在奔驰的白马上触碰着四瓣或柔软或僵硬的嘴唇,不知道獠牙和舌头也可以加入“吻”之概念当中;它们最终变成同一个温度,纯洁得像米哈伊尔杀敌无数的骑枪。 傍晚时分,他们又望见了城市。 先看见的是直冲天空的浓烟,但是到了城外,映入眼帘的是铺满河岸的帐篷和袅袅升起的淡青色炊烟,那些浓烈的黑色烟柱像狂龙一样盘踞城市上空。 米哈伊尔扫了一眼,大致确定这就是圣春城那两人说的第二支军队。他们都不是从烈阳城出发的,布朗兹尼的叛乱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下了马。米哈伊尔脱掉盔甲挂在马背上,里边是一身简单的牧师白袍,只需要再穿上一双布鞋就行。他从行李箱里掏出小圆帽戴好,又抓了一把钱币塞在兜里,拍拍爱弥儿的脖子,叫她自己去喝水觅食。 他和阿诺德一前一后地走在河岸上,越过不宽的河流可以看见对岸金黄的田野。营地里偷懒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着玩纸牌,出来打水做饭的新兵们则会在看见米哈伊尔的时候远远地放下水桶,举起双手赞美太阳神。三个小贼鬼鬼祟祟地从一处农舍钻出来,得意地抓着一只小公鸡,看来为自己放弃下蛋母鸡选择没用的公鸡的美德很是自豪。其中那个红鼻子嘻嘻笑着对两个同伴说: “偷来的水是甜的,暗吃的饼是好的。[1]” 三人被米哈伊尔逮个正着,于是又是一番普通士兵奇遇骑士长、惊喜过后是惊吓和忏悔、保证改过自新的戏码,阿诺德看得都厌烦了,密特拉王朝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精通悔改的好人,怎么当年一个也没有呢? 米哈伊尔看出他心情不好,警告了三个士兵决不能说出去,打发走他们,低头对阿诺德说:“我们今晚在这里借宿,休息一晚再出发。” 阿诺德耸耸肩,表示无所谓。米哈伊尔不知道他怎么就又不高兴了,也不气馁,四下张望,准备找个落脚处。 这是一大块城外的农田,中间起伏着几个小山坡。农户零散地分布其中,大多茅草为顶,只能说是没塌。河边有一处气派些的院落,不少士兵正进进出出,领军的圣殿骑士和神父就住在里边。这些农田的主人们在城里喝葡萄酒,想到这里,米哈伊尔就心里不痛快,这里还是教会领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