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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轮到你给我讲故事了。”阿诺德低沉地哈哈笑起来,带着浓重的自嘲意味。米哈伊尔往火里加了把细枝,火焰忽地蹿高,烧了一会儿就平静下去: “应该是我六岁的时候,十年前啦。我已经加入了骑士团,以圣殿骑士为目标努力。其他圣徒轮流给我上课,格里高利偶尔也会来。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当时我是偏爱伊莎贝拉和乔纳森的,他们会给我讲故事。伊莎贝拉做过修女和战地医生,照顾过很多孩子;乔纳森离开比安琪家族后做了一段时间的吟游诗人,在诺伦一带很有名,当然,是在……翡翠城陷落之后。” 阿诺德颔首致意,对他用的“陷落”一词表示满意。 “有一天,骑士团放假,我去教堂学经文和礼仪。晚间礼拜结束后,伊莎贝拉送我回修道院。您知道的,抱歉——烈阳大教堂在城中心,修道院在三千多米高的山顶。伊莎贝拉走得很快,我跟不上,她就讲故事给我听。那一回她说的是农夫与蛇的故事,直到现在我还记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农夫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外出,捡到了一条蛇。农夫发现蛇没有死,只是冻僵了,生出恻隐之心,把蛇揣在怀里,贴身放着,带回家中。过了一晚,蛇苏醒过来,农夫高兴地取出牛奶请它喝,结果蛇一口咬在他的心口,把他杀害了。” “您说的好像经文里会有的故事。”阿诺德想了想,叹道,“或者,难道我是那条咬在你心口的蛇吗?” “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米哈伊尔嘟囔了一声,一下子脸红了。 第53章 15两支军队(5) 阿诺德笑了两声,敲着膝盖思考起来: “蛇是引诱人类堕落的撒旦,在和平时期兴风作浪,在末日张开血口吞吃四方。和这些相比,恩将仇报反倒是小事了。” 米哈伊尔温和地说:“可这个故事里的蛇不是撒旦,反倒是受害者,或者说弱者。我总以为自己明白别人想要什么,可世界并不以常理待我。伊莎贝拉讲完故事,问:‘米哈伊尔,如果你是农夫,你会救蛇吗?’我说:‘当然。我不知道蛇会咬我,就算知道,救蛇是我自己的事,咬我是蛇的事。而且只要我比蛇强大,就不会被咬,我会永远比蛇强大的。’ “‘也许蛇不想被你打扰呢?’伊莎贝拉循循善诱,‘蛇要冬眠的,我想萨瓦托利骑士在上个月的课程中提到过这点。’ “我说:‘农夫比我们更常和蛇打交道,所以故事里的农夫一定比我清楚这点,但他仍然把蛇放在怀里带回去。冬天的时候真正的穷人们总是不出门,躲在家里一动不动,岂不是像蛇一样冬眠吗?他们也是自愿的,因为没有足够的钱粮,也没有可以穿去雪地里的厚衣服,只能减少活动,节省粮食。但每年冬天还是要饿死冻死很多人,他们连被子都没有,烧不起煤炭,也没有力气砍柴。农夫把冻僵的蛇带回家里,叫它能在冬天活动;我也要这么做,让所有人都能在冬天吃饱穿暖,走到大街上来。现在的我还做不到,长大以后一定要去做。’” 阿诺德苦着脸说:“你才六岁,干什么想那么多?虽然这是则感人的宣言,但教会都在教你什么呀……” 米哈伊尔歪了歪脑袋:“然后我被关了三天禁闭。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笼子里,连水都没有,我饿哭了,乔纳森和伊莎贝拉吵了一架。” 阿诺德愕然,噗嗤笑出声来:“为什么?” “因为傲慢。”米哈伊尔不无狡黠地揭晓答案,“伊莎贝拉说我把自己当成农夫,把真正的农夫比做了蛇。我一开始就抱有偏见,把人想得太卑贱太下流,虽然人的确又卑贱又下流,可绝不是农夫,我被骑士团教坏了,一点也不考虑别人的尊严,只想着自己一定要为某个伟大的目的牺牲,这不过是一种毫无益处的自我感动。但其实人就是人,和我一样,不是蛇。所以她把我身边的修女和拉比全都换掉了,骑士团一下子淘汰了好多人。” 幸好吸血鬼不需要呼吸,阿诺德也就不会笑得喘不过气:“天哪,这个故事我小时候也听过,我们都以为农夫把毒蛇捡回去是要泡酒。六岁,我们哪知道什么农夫,还纷纷跟父亲保证不会变成那样的笨蛋医生,结果您连贫民区的冬天都见识过了!” “但是,”米哈伊尔又苦笑起来,是一种很难在十六岁的少年身上看到的无可奈何的笑容,像他这样不愁吃喝的十六岁少年原本不会无可奈何的,“在我‘打败’希尔之后,她就再也没提这事。所有人都告诉我,我天生高人一等。农夫不是蛇,可我也不是农夫,我是父神降下来的天使。然后,米迦告诉我,我还要变成神。” 阿诺德脸上那点僵硬的笑容也消失了:“您自己想做什么?” 米哈伊尔反问:“您呢?” “我没得选。”阿诺德耸耸肩,“也许你还有。” “我们都有的选择。”米哈伊尔站起来,抖抖斗篷,挂在臂弯中,顺手熄灭了火堆。 “您走吧。离开这儿。格蕾祭司离开波托西后会回烈阳城复命,接受为期两年的深度考察和进修,伊里斯王国会是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远一点的艾登也不怎么注重教会的规矩。”米哈伊尔哀伤而眷恋地望着他,火光猝然消失后他看起来面无血色,“烈阳城对您来说太危险了。您是去自杀的,我感觉得到,我确信,不要戏弄我了。但是——请您听我说完——行行好,给我一点时间,为我多活几天。我也许无法征服教会,也许一直生活在打败希尔的谎言中,但有些事总得试试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