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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互相问候了早安,塞弗林慢慢地跟在后面,送他出门。 初夏四点多的天已经泛起鱼肚白,米哈伊尔定定地凝视远方漆黑的山脉,仿佛已经在山顶的塔楼上看见了利刃的反光。他转过身去,低声说: “我很抱歉,塞弗林主教。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以为自己长大了,自以为拥有世上最纯洁的信仰和最强大的力量,没有敌人能够阻拦。可我犯了错。谁是我的敌人,谁又是我的朋友?我在为父神做事,还是为俗世的权势开战?我前进,便流无罪者的血;我退缩,陌生人因此丧命。 “我不明白,但其实也明白一点……世界本身没有改变,我身边的人不过是随着我的选择做出了不同的回应。但是不该如此的,塞弗林主教。没有人应当受欺压,我想救人也不是一件好笑的事;救不了更不是,因为那说明世间的恶已经猖狂到了何等地步。 “诚然,我们来这地上是为了赎罪。可是越是在世俗行走,我就越不相信天国。只要人类聚集一日,一日就会有欺压、偏见、纷争。因为人是不同的,但大部分人并不愿包容他人的不同,反想将‘不同’扩大成‘不平等’,偏见与阶级随之而来。但这并不意味坏人多。世上的大部分富人跟马丁夫妇一样,是爱家人与生活,一边痛骂穷人的懒惰一边上教堂捐出两成财产救济穷人的人,有一副足够柔软的好心肠;世上的许多穷人是和彼得一样,因受欺压而惊慌绝望,向我和玛利亚发怨言却仍努力生活的人。那么地上天国真的存在吗?这里的善良已经足够多了,可是仇恨和罪恶总是更有力量。” 塞弗林那老人特有的沙哑嗓音说道:“正因如此,我们才要盼望天国。只有父神知道,凡人不要说想象,就算见到,也无法理解。” 米哈伊尔回过神来,低头看着他,脸上却看不出情绪,声音里只有认真的不解: “那么,我是出于自私才拒绝祂的吗?我是因怨恨亚伦的仇敌而与祂为敌吗?也许祂正需要这个机会,由我降临,肃清教廷,再次拯救这个堕落的世界。伊莎贝拉怎会是祂的敌手?米迦又如何有我适合?米迦再强也是凡人,亚伦经受住了圣杯也只是凡人,我是米哈伊尔。” 轻缓而绵长的风浩浩荡荡地掠过平坦开阔的田野,草地和葡萄藤上宽阔的叶子发出窸窸窣窣的、海浪般的声响。 晨间的风颇为寒冷,只穿了长袍的老人却没有颤抖,只是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睛,说: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权力向您说这话,但是您既然选择隐瞒身份,那么便容我僭越,米哈伊尔弟兄。” 米哈伊尔陷入了沉默。塞弗林当他是默认了,抬起手来,沾水在他额头上画了个印记。 “平平安安地去吧,我的孩子。愿父神赐福与您!” 米哈伊尔与他拥抱。老人干枯的褐色手掌拍打着他的脊背,说: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少年直起身来,双手高举,朝这位失败的地区主教行了一礼,转身穿过小径与摇曳的葡萄园,向着建立在远山上的城市走去。 他心有犹豫,走得不快,却还是在十点左右穿过半座橡木城,来到了山顶。 橡木城北边的几座小山挤在一起,高低起伏,除了顶上的繁荣地带以外,也零星分布着几栋新式楼房,不是布朗家的亲戚,就是布朗家的男人为了享乐建造的新屋。 山峦中央最高的地方矗立着古老的布朗城堡,家族长廊又在布朗城堡的中央,四面八方延伸出吊桥和石梯通往分布在城堡四角的市政厅、新教堂、法院和马厩。国王下达新政令的时候,布朗一家响应的很积极,主动出资建设市政厅、选举官员,为此布朗老爷得到了一枚特批的国王奖章。当然,他不知道伊里斯的国王奖章就像孩子的玩具,到处去炫耀,为此还跟在王都读书的大儿子闹得很不愉快。 一个布朗城堡就占据了将近四分之一的地方,其余在山顶形成街道的房屋却也不显得小气,反倒给这个有着五百年高寿的老怪物增添了一些生气。 那些大多是巴托洛缪家的屋子,老巴托洛缪原本不叫巴托洛缪,而是阿夸省的一位神父,因为贪污被发现,连夜卷款逃了,后来竟用这笔赃款做大了生意,娶了年轻漂亮的妻子,生有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私生子不计其数。他在一次押送货物的途中救下了年轻的科斯特·布朗,性命危机并没给科斯特教训,倒是让他和恩人的小女儿喜结良缘。 格蕾祭司继任伊里斯大主教兼伊里斯王国驱魔师分会长之后加大了对叛教者、贪污犯和违律的神职人员的打击力度,巴托洛缪曾经见识过教会驱魔师的可怕,便直接借着养老的名义,带着妻女和大半财产跑来了橡木城。科斯特·布朗对和自己一样的有钱人倒是很知道礼义廉耻,没有欺压岳父一家,还一同把橡木城的酒水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单单“白皇后”的价格在这几年间就一连翻了几番。 米哈伊尔不知道这些,但是德尔加多知道。他是老巴托洛缪的远房侄子,知道老头多想得到城中那座巴掌大的小教堂。虽然私底下也骂老头装模作样,表面上还是兢兢业业、高高兴兴地干着掠夺财产的活,一大早出门散步,便在石阶上等待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