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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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即将没过膝盖。 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照亮黑色的城墙,白色的雪垣。 城门开了。 一道红影自风雪中走出。 厉风呼呼而下。 冬至过后,梅城的雪已经算大,但相比起西洲最北端峡湾外的雪,却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这里的雪花大如斗席,风一刮就会刮起几十人高的雪墙,平推如潮,又或者直接干脆在半空中扬成一片惨白的沙。未到悟道期的修士踏进这里,会直接被冻成一触即碎的粉尘。哪怕是卫律期的修士,没有火精等御寒物,也无法在这里久待。 狂风卷着雪潮,刮过头顶。 一群御兽宗修士驻扎在一片大得没边的冰层上,将火精放进刻了阵纹的琉璃灯罩里点燃,借此驱寒。 唯一没有点燃火精的是位老人。 他非常老,非常枯瘦,干巴巴一把骨头,披一件边毛发白的黑氅,背一把剑鞘龟裂的木剑。老人闭目合眼,在一面冰壁底下盘坐。冰壁在冰层上平地拔高,巍峨矗立,有若高原难以逾越的边沿。 在这样巨大的冰壁面前,人就算仰起头仰得脖子都僵掉了,也看不清它的顶端,只会觉得自己比蝼蚁还渺小,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尘。一行千人的队伍,在冰层上就只是个小小的黑点。雪一大就被淹没了。 这么巍峨的冰壁,这么辽阔的冰层在这里却根本算不上什么。在他们周围,有更多更大的冰山。 它们漂浮在幽蓝的海水上,形成一片穷奇恐怖的巨川。最大的冰川覆盖千里,比一座大城池还要雄伟庞然。冰川与冰层汇聚在一起,世界只剩下幽蓝、深黑与苍白,让人战栗地觉得天穹在这里坍塌了。 厉风呼啸。 嶙峋的冰山缓缓移动。 冰山与冰山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然声响,雪尘和冰尘当空炸开,白茫茫一片。海水涌起巨大的潮浪,一层一层向外推出,激起更多的冰山在海面下相撞。外层的雪被震落,就露出里层的古海玄冰,晶莹剔透,发出冷光。 白川,寒水。 浩大的壮美与恐怖融为一炉,形成西洲最凶险的奇景:海上百川。 厉风与急流推动冰层和冰山迅速前进。一旦百川南下,撞入海峡,将会是一场彻头彻底的灾难。召唤鲸群的号角早已吹响,破冰的鲸群却迟迟未应召出现。它们只是徊游在百川的另一头,与御兽宗的修士隔着巨大的冰山与宽阔的冰层。 百川南下的前兆已经逼近海峡。 沿海城池。 人们点燃塔灯,看海水一点一点上涨。 苍玉、瑾玉、瑜玉、瑶玉、琅玉各三万,火精、水精、木精、土精、金精各六千,五色丹木果、梏蓉御兽宗宗主庄旋指出最后一口沉箱。这似乎能够解释他们接到传信后,为何花了这么多时间,才抵达梅城。 每一口沉木箱中装载了这么多数目惊人的五行重宝,所汇灵气太重,非芥子袋内的伪乾坤所能容纳。而单单五行精华各六千,就足以令普通的小宗门倾家荡产,也难以凑齐,更别提其他的。 哪怕是御兽宗,一次性拿出这么多,也称得上伤筋动骨。 然而听者始终神色漠然。 庄旋一一指明箱中所装之物,尔后朝神君一揖到地:西洲洲内有城邪妄滋生,是我御兽宗掌治不严,是我庄某治宗不善,深负神君不周传道之望。特此来赔罪。 神君撑一把油纸伞,站在风雪中。 油纸伞低垂,旁人看不清神君的脸,只能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比玉骨伞柄还要素净,朱红衣袖在风中翻飞。 赔罪? 他轻轻地问。 语调分不清喜怒,更分不清什么态度,却让所有人心猛然一紧。 为了显示对神君的敬重,这次随行前来梅城的,都是御兽宗内有身份的人。但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神君,在此之前,听说过许多关于神君的传说,知道神君的深不可测,可要说多畏惧倒也不见得,甚至因为近些日子流传开的神君负伤一事,有所掂量。 直到他们真正面见神君。 黑夜白雪。 一袭红衣走出,四野随之静寂。 他们面对的,是如今一力掌控了十二洲的存在。 庄旋又行了一礼,道:百弓庄一事,在下自然会给神君一个交代。说着,他冷漠地看向随行的队伍,庄长老、左长老、李长老一连点了七八人,七八人容色苍白,脚步僵硬走上前。 庄长老私通百弓庄,百弓庄为他打造猎鲸所需之恶矛,他包庇百弓庄私掠飞舟。左长老曾孙纳百弓庄之女为妾,受黄金二万庄旋将这几人所作所为一一讲出,尔后摘下腰间佩剑,双手奉给神君,请神君处置。 神君没有接剑。 红纸伞在白雪中慢慢转动。 雪越下越大,四周的寒气越来越重。庄旋弯腰等了许久,沉默了一下,说在下知道了。剑光弧线闪过,一汪鲜血泼落在雪地上。几个人同时向前倒下,第一个的瞳孔中犹自残留几分不可置信,似乎不相信自己的亲兄长会如此果决狠辣。 这几天罪大恶极,由神君处置他们,实在是污了神君的手,庄旋垂下沾血的剑,神色愧疚,是敝人思虑不周。 略微一顿。 此外,还有一人,乃敝宗前主剑长老,顾轻水。此人曾为虚名,妄造杀业,擅杀镇守西北隅多年的神君旧友。由于此人之前已前往古海,一时难以羁押,现已从宗门除名。之后御兽宗会立刻全力将此人擒回,届时 庄旋的话止住。 红纸伞合上了 神君在雪中抬首,冷雾照亮他的脸庞。 他好似在笑。 笑言问:届时请我赐罚,是么? 第143章 西北天不足 风卷动旗帜, 把雪扑了人一身。 庄旋脸上的愧疚诚恐渐渐敛去,他在雪中一点一点站直身, 静了一会,忽然朝随行的队伍摆了摆手。他们像来时一样沉默无声地退后,驻扎到百里之外,只留下沉木箱在原地。庄旋仰头看了看梅城城门。 城门上,刻了清气满乾坤[1]的木联积了一层雪。 您不喜御兽宗。 庄旋收回视线。 御兽宗曾斩杀过您的旧友,风雪忽止,天地寒重, 庄旋略微地顿了一下,才继续讲下去,若仅仅因为如此,神君憎恶御兽宗理所当然, 恨憎怨厌恶,都是御兽宗该担的因果, 没什么好说的。 立于城前的神君未带一剑,也未带一人,冥冥之中的压迫却是庄旋有生以来前所未见。如果神君要杀他, 他带再多人也无用。 可您对御兽宗的不喜, 却并非全由旧怨, 庄旋慢慢道, 而是御兽宗本身。 城门清气的积雪被风卷落。 红衣在雪中翻飞。 庄旋拂去肩上的雪:您是神君,您曾一手建立神妖人共存的空桑, 哪怕不周传道后, 空桑崩塌, 神返天外,您大抵也还是想着仙妖共存, 重建空桑他笑笑,诸多仙门中,再无比御兽宗更残忍的存在,也再无与您的愿景更截然相反的存在。 奴化妖兽,强役城神。 御兽宗的存在,把一切还可以回避的伪装粉饰撕开,成了如今仙人与妖族最大的矛盾,也成了对神君过往最大的讥讽。 除了一开始的那一句笑问外,神君再没有流露一丝情绪。他只是平静地听庄旋说话,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任由一句话比一句话更尖锐。那些刀剑般锋利的话语,仿佛悄无声息地落进古井里。 无波也无澜。 石夷裔族现为西海海妖一脉,神君语调不见喜怒,十日之内,御兽宗护石夷神骨回族,自去向石夷裔族请罪。 神君有命,不敢有违。庄旋见他不为重宝所动,也不为旧事所伤,索性也不再绕弯,终于单刀直入,可血契一事,神君要御兽宗于一年中,废除已定之契,换取仙妖之盟如常召开,恕御兽宗实是难以从命。 神君料到他会这么说,未见动怒:太乙宗与巫族能令三十六岛静驻清洲,也能令三十六岛西出山关,与西海海妖两相夹击。他腕骨伶仃,持伞立于风中,貌若少年,单薄消瘦,说出的话却令庄旋轻微色变。 你,或是他人,不过是觉得,我的弱点是什么,一目了然。神君微微抬眼,看不染凡尘的雪从空中飘落,心念苍生,以定人间为己任,就不可能放纵仙妖厮杀,生灵涂炭,就不可能在大荒虎视眈眈下,坐观人间自起杀伐,不是么? 庄旋面色阴晴不定。 一片冰棱晶枝格外美丽的雪花自半空旋落。神君伸手去接。 雪花倾斜落进他的掌心,不知是不是因为说话时带出的轻微气流,并没有静止,而是如立灯般,在他的掌上继续翻转,旋动。细小的冰棱折射出点点光芒,落进神君漆黑的眼眸。 是。 神君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我不会让人间自起杀伐,不会让大荒趁虚而入。但不令三十六岛与西海海妖攻打西洲,是止风波,令御兽宗更天换日也是止风波。 你庄旋心中惊骇,失声道,又很快反应过来,换了语调,神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神君又微微笑了。 目光却是冷的。 有旧朋曾经送我一句话,说是,至善至贤圣人,至悲至凄亲朋。这句话说得对又不对,我称不上什么至圣也算不得什么至贤,但亲也好,朋也好,已经都离散过一次。孑然一身是什么感受,我也知道了。神君掌上雪花在旋转中渐渐消融,神、妖、人,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他转过身,重新撑开红纸伞。 三世荒唐,亲友聚散。我还剩下什么? 剩下一个荒瘴退,四野清。四极定,立人间的执念。那为了整个人间,让一洲一宗之人,再多恨他一些,又有什么?恨他的,够多了,不在乎再多这一些。 仙妖会盟之前,血契不会再存于世。 经过城门时,清气满乾坤城匾的堆雪落下了一些,落在伞面。 簌簌有声。 我听说三十六岛的群妖之首,牧狄大人前不久也到了西洲。庄旋在后面忽然开口道。神君与牧狄大人十二年未见,重逢之时,想来有不少话相谈。如今庄某,斗胆请神君听一个小故事。 尽管神君没有回头,庄旋依旧欠了欠身。 不是什么辛秘,也不是什么传奇,只是件很简单的小事,不会叨扰神君太久。 红伞红衣停在城门下。 得到允许后,庄旋没有直接开口。他深呼吸了一下,吐出一口气,摸索着,从袖中找出根旧烟斗,没有点燃,只是握在手中:西洲北地有座冰城,不算什么大城,小小的,人口不过千户。以种洗草磨石为生。后来,一群途经此地的赤象撞破了城墙,横穿过街道。象高十丈有余,遇墙墙塌,逢屋屋倒。 积雪纷飞。 大如小山的象投下一片阴影,从街道的这头笼罩到街道的那头。巨象一步一步,向前迈出,每走一步,地面就出现一个数丈深的陷坑。男男女女哭着,叫着,拼尽全力地在风雪中狂奔。年迈的老人挣开儿女的手,让他们自己跑轰隆轰隆 隆隆声里,前一天还说说笑笑的人,就成了深坑里一小团暗红的污渍。 赤象们从北墙撞入,斜穿过整座城。 它们对凡人或许也没有什么恶意,它们不以凡人为食,它们只是路过而已。 路过 而已。 还未长大的孩子,努力奔跑的大人,庞然的阴影与地面的陷坑白茫茫中,废墟尸体横陈,鲜红的血向外弥开,又被封冻。 千户之城,在象迁之后,仅余百户。此前百年千年,象群皆沿东绕川而行,人与象相安无事。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象群忽然改变了路线。若象因循旧路,人城无恙,可如果象群像那一年一样不愿意走原来的迁移路线呢?百户千户的性命,就要由象群更不更路途来决定吗?知剑悬于顶,却要寄希望于它不坠落? 庄旋一指退后的队伍。 神君见到这些犸象和驳豹了么? 若无血契的制约,御兽宗又该拿什么来保证它们不伤城民?!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可我御兽宗亦非大罪大jian之徒。 不周传道之时,西洲仅有大城不过十数,小城未过三百。如今,御兽宗治下的西洲共有大城三百八十二,小城三千六百七十三,城周又各有散乡不计其数。可诸多仙门历年攻伐不休,我御兽虽结血契,驱役群妖,却是最少参与杀伐之宗。庄旋双手垂于身侧,是,御兽宗是有做过不少错事,例如百弓庄一案,例如有人私掠鲸群。一洲大城数百,小城千万,宗门门人更是不计其数,树庞自多杂枝,御兽宗门人一旦数目至此,出现腌臜杂事,实为必然。 若您只是要我们清正山门,庄某未尝不可效一回左梁诗左阁主。可您现在要的,却不是我们清正山门,而是要我们 自毁山门啊! 垂于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庄旋定了定神,压下过于激动的情绪。 城门下,神君终于开口。 血契的原身是什么,你们御兽宗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讥讽。 厉风冷峭。 神君,现在说往事如何,已经没用了。庄旋没有辩驳神君的话,他只是看着梅城上清气满乾坤这五个字,血契成于几万年前,错也好,对也好,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如今西洲多少戾妖,多少恶怪,一旦血契解除,它们会如何对待御兽宗弟子?或许您的威严,可以震慑住绝大部分的妖族可仇恨深重,是无法解除的。 顿了顿,他轻声问。 否则,您又何必遣巫族与太乙制约三十六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