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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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的手指在雨幕里,无意识地颤抖。 师巫洛握住他的手腕。 仇薄灯回头, 冷雨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他整个人惨白得仿佛只是一片宣纸剪出来的形影, 古艳的红衣披在他身上,就像是不断渗出新血。师巫洛把油纸伞放进他手里,指尖相碰时, 他的手和已经沦为恶鬼的天道一样冷。 仇薄灯抓着伞骨。 红衣湿漉漉贴着腕骨, 雨水顺着伞骨流淌, 在指节处汇聚成涓流, 向下滴落在龙首的额心。 许久,他半蹲下身, 雪白的长发顺着肩膀披落, 垂进龙首淤积的污血里。油纸伞被他插在龙角的分叉, 稳稳地在暴风雨中遮住了那一个小小的鸟巢。鸟巢里还有一个不知道磕破没有青白色的小鸟蛋。 阿绒,你长大啦。 就算只有三只龙爪, 你也好好地长大了,长出了很多很多枝丫的角。有很多很多的鸟儿在你的角上飞起飞落,陪着你从清晨到暮晚,叽叽喳喳 再也没有人嫌你爱说话。 别怕。 疯了的神君俯身,拥抱那沾满血rou的龙角。 一切都要结束了。 污血沾在神君的脸庞上,弄脏了他的白发。 他摸了摸银龙苍苍然的角。 师巫洛拉起他。 闪电劈开天地,太一剑劈开雨帘。闷雷的轰隆巨响中,御兽宗以玄武岩搭起的巍峨门楼轰然倒塌,银龙龙首笔直地落在废墟上,龙首顶端,被红纸伞笼罩出的鸟巢安然无恙,巢中的青白卵壳出现一条小小裂缝。 咔嚓,咔嚓。 雨燕的雏鸟奋力啄壳。 暴雨中传来两声清脆的啼鸣,两道笔直的黑影旋飞而来,冲破重重雨幕,落到它们失而复得的巢旁,一左一右,猛然扬起阻拦暴风雨的翅膀。 仇薄灯与师巫洛,一人提剑一人握刀,在雨幕中沿着起伏过山脊的山门长阶向前,恰应了当初神君在梅城说的那句话:他来亲自走一遍,御兽宗的山门。两人前行的速度不算快,但走过的地方,在雨幕中却出现一道常人看不见的蜿蜒银线。 像山峰随他们的脚步,裂开了一隙,露出了那最底下深埋的东西。 整个西洲千山万河,隐隐开始呼吸。 冰雨流过他们的头发,打湿他们的衣襟,谁也没去擦。彼此的眉眼都在雨中变得模糊而苍白,唯独证明对方存在的呼吸如此清楚。曾经分别登过的九万重天阶,九万里幽冥路,今日重叠在一起。 谁也没说让对方留在原地的话。 今天是结束一切的时候,而他们早就约好,要么一起坠落,要么一起死去,幽冥与不周独走,一次就够。 龙骨群峰一千三百八十六。 是非恩怨、有时休。 鼓声震得海面怒波浩荡。 御兽宗弟子不知道这鼓声从何而来,只知道在鼓声中,自己所驭妖兽忽然齐齐对天嘶吼,仿佛被鼓声一起唤醒了嗜血的欲//望。隆隆巨鼓与山峰震动混杂在一起,在天地间汇聚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战争号角。 百川南下,西洲海河水位上涨,八卦峰打开,千倾龙池积水倾泻,万载难逢的暴雨这一切的一切,将御兽宗主宗所在的龙首千峰淹没成一片新的汪洋。这原本是西海海妖进攻御兽宗最有力的倚仗。 短暂形成的内海掩盖了他们的行踪,提供了最适合他们的战场。 如今,一切彻底颠倒了。 龙首千峰合并形成的巨龙在层层收缩,向内如恶蟒捕猎,圈起的汪洋面积迅速缩小,并且随着山石巨龙的移动出现一个恐怖的旋涡。原先串联在山与山之间,峰与峰之间的铁索,此刻已经变成了血腥屠杀的绞索。它们随着山峰的旋转,一起旋转起来,在海面上空拉成一张封锁网。 最适宜海妖的战场,转瞬变成了一个困死它们的血rou绞盘! 如果被困其中的,是一只仙门的修士军队,此刻已经被旋转齿轮般的急速水流绞成rou酱了。但海妖驭水的天赋让他们无惧群山带起旋涡。他们被不断逼近的山峰压迫,步步后退,结成一个圆形的大阵。拥有厚甲重壳的海妖与体型庞大,皮rou坚硬的巨兽汇聚在外围,形成第一重甲阵。以近战为主的海妖居中,组成第二道防线。 然而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等到水域面积被压缩到一定程度,那些有若刀刃的山峰,就会立刻侧转,如倒立的龙鳞一样。 龟甲巨兽在怎么力大无匹,皮rou坚硬,也会在以峰为刃的绞杀下,被碾成血泥。 女薎赤足立在鱼息鼎上,神色变幻不定。 面对御兽宗的杀阵,他们西海海妖不是没有能与之对抗的后手。可他们必须忌惮一件事那就是来自大荒的袭击!他们绝不相信先前投入战局的那些荒使邪魔,就是大荒的全部力量! 曾经的白帝如今的荒君还未现身。 十二年前坠荒的诸多天神也还未现身。 御兽宗、妖族、大荒。 孰为秋蝉?孰为螳螂?孰为黄雀? 时局未分,一切还未定音,但谁要是第一个底牌尽现,谁就会第一个被这瞬息万变的战局吞噬殆尽。 山峰逼近,旋涡已经染上红边。 来不及撤退到军阵中的那些灵智未开,只知厮杀的海妖已经被山石和铁索绞杀。甚至一部分修为较低,没能在剧变中站稳的御兽宗弟子,也在跌入水中后一并丧生。杀阵已启,连长老也救不了他们。 血rou骨渣随旋涡飞溅,泼向四面山峰,仿佛有人以狼毫大笔饱蘸朱砂,在山石上狂乱走笔。 字字淋漓。 女薎大人,海妖阿河提着骨叉,俯身请命,我带队去杀了背后家伙!!! 闪电照出女薎冰冷的脸。 她知道阿河的意思,既然最重要的后手还不能暴露,那么就由他带队最精锐的寒荒大妖,直接杀到主掌阵法cao控龙神内丹的人。尽管这个计划简单到几乎不能够称为计划的地步,但目前却是唯一的办法。 女薎抬起头。 透过重重雨幕,漆黑的山群上暗光闪动。 一头头四肢粗壮的地虎沉重地喘着粗气,拉出一箱箱沉铁,沉铁砸在地面溅起泥桨。一架架巨大的机关//弩被迅速地组装起来,不比寒荒一族的骨矛逊色多少的可怖铁箭被架到了弩上,蓄势待发。 这本是在龙首千峰被唤醒之前,用来抵御西海海妖第一波攻击的利器。 只是因为西海海妖来得太过迅速,以至于御兽宗仓促之间,没来得及起用他们。 哪怕有鳖鳌之族为盾,寒荒一族想要冲破重围,抵达阵法核心,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可以说,寒荒一脉,都要葬送在此! 若寒荒一脉葬送,西海海妖同样也将大受重创。 女薎大人。 阿河焦急地又喊了一声。 女薎一咬牙,正要做出决断,一团火光,从八座卦山原先在的地方腾起。 女薎猛然抬首。 几千里之外,牧狄同时抬首。 这道气息 龙神后裔? 轰隆。 巨石与红影一起砸下,庄旋手掌龙丹,急速后退,不复先前掌控全局的气定神闲,显出几分狼狈,一直退到险些撞上兑位的山峰才堪堪停住。养龙池里层层叠叠的蛟龙尸也被那轰然砸落的红影震起,此时接二连三的落下。 就像下了一场血腥的尸骨雨。 反应不够迅速的长老生生被落下的暗红龙影压成了rou泥不是以熏藿等草药催//情□□繁殖出来的蛟龙,是血脉纯正的神龙。哪怕还未真正长成,也庞然可怖。 暗红的烛龙略微匍匐。 火一样的血液,从它身上翻卷见骨的伤口流出,落到地面。 顾轻水死后寄魂返宗的一剑,泯灭了御兽宗的主峰,也恰好给庄九烛提供了一个藏身之地,没有在山移峰转的时候,直接被阵法碾碎。尽管如此,撞开第一座卦山,还是在它的身躯上留下了累累伤痕。 它死死地盯着御兽宗掌门庄旋,赤金的眼睛里仿佛有怒火在熊熊燃烧。 是我小瞧顾轻水了,庄旋盯着暗红色的龙,语气冷淡,没想到驽钝一辈子的家伙,也有本事瞒过所有人,留下这么一张出其不意的底牌。真可惜,他醒悟得还是太慢了,若早点用出来,说不定还能掀一点波澜。 太古时期,一些太过强大的妖在幼年时期很难掌控力量。 它们的父母有时候会选择封印它们血脉,让它们以人相成长,直到体格能够承载血脉传承的神通。 少来恶心人。 曾清忍着筋脉断裂,膝盖破碎的疼痛,一跃而起,接住破空而来的剑,无渊剑。 一手持无渊,一手抓住龙角。 曾清在小师弟所化的赤龙上站直身。 只有像你这样的家伙,才会将什么都抓在手里,抽空它们的力量。曾清衣袖破碎鼓荡,剑芒寒光闪烁,声音森寒,我师父从来都没把小师弟当做什么底牌。 顾轻水一世古板老木,他唯独在如何隐瞒小徒弟的秘密上,费尽心力:他将九烛托于已故的道侣庄氏无出嫡妹名下,于世人眼中,收其为徒,便是照拂了道侣一分薄面。同出一宗令庄旋从未疑心过庄九烛这个不远不近的血亲,是妖非人。 就这样,庄九烛在御兽宗,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健健康康,肆无忌惮地长大。 师父师父。 是师,也是父。 顾轻水身为御兽宗第一剑圣,刻板严厉,唯独对庄九烛这个小徒弟纵容得不像话,任由他花天酒地。为人师,总是希望学生学有所成,出人头地,可为人父,却更多地求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 哪怕一事无成,也没关系。 看来你们都就知道,他是妖,这个秘密。庄旋了然,怪不得顾轻水其他两个徒弟一发现无路可逃,立刻横剑自刎。 他们要保守这个秘密。 这个一旦暴露,庄九烛马上就会成为御兽宗全力搜捕目标的秘密。 一边龙神遗留的血脉,一边仗着娘亲遗留钱庄胡作非为的纨绔,哪个更安全,一目了然。 他是我们的小师弟。 曾清以一句话做出最后的回答。 烛龙低吼,低首撞出。剑光一横,无渊再次下斩。另外一边,其余长老反应了过来,立刻出手,阻拦。他们出手时,一片清光升起,一直隐忍未动的常余峰峰主言长老终于出手。三十六枚银镯飞起,三十六相妖神出现在半空,将其他长老释放出的妖兽尽数挡下。 也是在言长老出手的瞬间,离他不远处的两位长老,几乎是同一时刻向他出手。 庄旋面色如常。 既然早就知道常余峰亲近妖族,非与一心,又怎么可能不做堤防? 唯一的失误,便是未曾料想,顾轻水竟然能将徒弟是龙神族裔这一惊天辛秘死死隐藏到现在。 不过也好。 若有一条血脉同源的烛龙为祭,御兽宗的龙首千峰将成为真真正正的群龙之首。 青圭色的衣袖拂动,庄旋看着迎面而来的烛龙,目光冰冷昔年巅峰时期的银龙龙神,都要陨于西洲烟波中,你这种连成年都未的幼龙也想来翻浪花? 眼见庄旋衣上银光流动,言长老架住刀剑,猛然高声厉喝: 常余峰弟子听令 斩龙锁! 他声音如雷,滚滚传开。 一声令下,在战局中被有意无意逼到最危险前线的常余峰弟子立刻高高跃起,抽剑拔刀,召兽驾妖,朝旋转绞杀的悬索冲去。不仅仅是常余峰弟子,言长老声音落下后,立刻还有其他零零星星几道长老的声音在群山之间响起。 飞鹤峰弟子听令 斩龙锁! 清宁山弟子听令!斩龙锁! 云影峰听令! 听令! 一道道单薄的,声嘶力竭的声音在群山之间响起。 声音落下,一位位弟子跃然起身,应令而出的峰脉,多者上百人,少者三四人。不论是百人,还是三四人,在跃起的瞬间,就再没有回头,哪怕身后传来巨弩激射时铁弦冰冷的响声。 一蓬蓬血在空中炸开。 如星星浮火。 一支百十人的队伍结阵如剑,在只剩最后一人的时候,斩断了一根龙锁。一支三四人的队伍,在起身的瞬间,就被汹涌的旋涡吞没。一支十几人的队伍,刚刚抵达天空就纷纷向下坠落。 懦弱无用的停云峰弟子方英搂着朱鸟的脖子,在最后一瞬间,将自己的伙伴推出了罗网。 他知道自己斩不了龙锁。 他很自私。 他不像常余峰的弟子,他在停云峰听到的,只是仙妖相杀,两两相争的道理。他不懂什么仙妖相亲的大义,不懂是什么无愧于心的对错,他只是来放自己的朱鸟走的。 再见啦,他坠向汹涌的血色旋涡,笑的时候脸颊浮起两个酒窝,去飞吧。 以后不能替你梳羽捉虫了。 你要好好的。 烛龙砸进山峰,将山峰拦腰撞断,滚落下的山石掩埋了它大半身体。庄旋回身,一掌自虚击出,掌落赤鸟落。言长老与自己相伴多年的玄鸟一起撞进干枯的养龙池里,七窍流血。闪电照亮庄旋的脸。 你们这群蠢货!他声冷如冰,你们以为自己是在救谁?救妖?救西洲?还是救人间!蠢!蠢!蠢!蠢到令人发指!他虚空一抓,扼住言长老的咽喉,事到如今,你们救多少妖,就会害死多少同门!害死成百上千倍的凡人!你们以为自己秉持大义,实际比我这种卑鄙小人还可耻! 玄鸟嘶鸣,不顾伤势,横撞而来。 庄旋向后飘退。 大义?言长老惨笑,我们哪里分得清对错道义?不过是 他猛然伸掌,将来救他的玄鸟推出,自己的衣袍鼓荡。 良心难安而已! 刺眼金光炸开。滚滚气浪炸开了从乾峰延伸出去两条关键的斩龙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