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20节
终于明白,今日宣明珠站在他的书房,不是以发妻的身份。 是以长公主的身份。 她对他所寄予的,已经是仕途希冀,再没有了情意。 “臣不进内阁,臣可以立即辞谢狄大人的建议……” 急于表衷的话没说完,梅鹤庭左心上半寸处猛地绞痛。他不禁退后几步,反手撑住书案的桌角,蹙眉深吸几气。 宣明珠没留意他的异样,只是有些好笑,他通身的抱负,敢说自己从没想过擢入三省,大展拳脚? 多年来都不曾学会说软话,如今机会送上门,反而摆出一派脉脉深情,又是给谁看呢。 腹诽的功夫,梅鹤庭那双江涛翻涌的眸底恢复平静,清癯的背脊重新一寸寸挺直。 “臣知殿下生气,也知殿下要的不是物质补偿,是臣的用心。” 阗静的目光含凝她,恢复了势在必得的冷静。 梅鹤庭此人,愈逢难决之事,心思神色愈静,愈不让人看出他的城府与破绽。 他赌咒似的低沉声线:“殿下想要什么,臣,万死不辞。” 以往每当看见这种旷静如渊的眼神,宣明珠便会觉得这个被誉为江左第一公子的人,心底也有深沉难测的一面。 纵为枕边之人,宣明珠偶尔也会不安。然而今日,她反而放下心来,想他有这等心性,在朝堂中不说风生水起,至少自保无虞。 他好过了,宝鸦今后的日子自然无忧。 “你问我要什么?”思及小宝鸦,宣明珠的笑里有些舒心无忧的意思了。 “很简单,等宝鸦将来谈婚论嫁之时,你需答应我一桩,无须以你我为鉴,要顺着女儿的心意,不许横加干涉。同时,做好她的后盾,万一将来改悔有变,让她永远有个可以回头的地方。” 梅鹤庭蓦然心酸。 他的思绪被“回头”二字牵绊住,一时未察这件事她本可以自己把关,为何要托付给他。 宣明珠负手想了想,索性约法三章:“第二,梅豫为嫡为长,这一点不可更改,不管将来你娶几人生几子,梅氏的宗祧,要本宫的长子梅豫来承继,若因他非亲生骨血而废长子,本宫断不答应。” “第三点,更简单了。”宣明珠嫣然一笑,随口说道,“以后你娶谁都行,除了刑芸。” 没什么道理可讲,其实一个刑芸微不足道,有她无她,这个男人她也决计不要了。但被恶心就是不行。 霸道又如何,就算她人死了,也会有属下继续看管执行,不怕梅鹤庭阳奉阴违。 “殿下,要的是这些吗?” 梅鹤庭忍耐良久,反而闷声轻笑出来。 “殿下对臣,已失望如斯,轻视如斯吗?” 不然多年夫妻,她如何忍心说出他会另娶他人,另立别嗣的话。 缅邈岁月,缱绻往昔,她竟连他是怎样的为人都不清楚。 娶谁都行?当他是什么。 “你数过没有。”宣明珠面如平湖。 梅鹤庭为这没头没脑的话怔了一瞬。 宣明珠凤眸上扬,“从进门到现在,你称过多少声殿下,称过多少声臣。数过没有?” 千万人叫我殿下,你也这般叫,千万人向本宫称臣,你也如是称。 我视你为独一无二,你待我,同千人万人。 还能说什么呢? 无话可说。 宣明珠袖出一只精巧的四方朱盒,轻轻搁在多宝阁上,她原也为他留了件临别之礼。 该了结的都了结,她要此心无牵绊,此身归自在,随心所欲地过完余裕时间,不带半点恩怨情愁,去见她的父皇母后。 梅鹤庭见那小盒眼熟,不敢深想下去,背在身后的掌背迸出两条青筋。 宣明珠却真心诚意的,在他面前款然施一个万福,光洁如玉的螓首低敛,双结鸳鸯带垂落地面。 “浮生七年一晌,未能相濡以沫,与君相忘江湖。” * 积压心底的话尽数说清,如同莲池潭底除净了淤泥。花有重开日,亭亭净植,人也如褪旧蜕,一身轻松。 言讫,不再理会梅鹤庭如何,长公主径出书房。 金黄光瀑自四檐的琉璃柿叶瓦当倾泻而下,女子仰面,抬指轻遮眼睫,阳光透过莹白的手指,变成温暖的橘色,剔透如玉。 洒脱一笑,既蕴含消解世故的平静,又有少女般无忧无邪。 适时姜瑾走进院子,一眼便望见长公主殿下的神情,心道公子果然手段了得,这不三言两语,就将殿下哄开颜了么! 他心头一块大石落定,赶上前来见礼,语调轻快道:“禀殿下,江南的太太上京来了!此时已到了府门前。” 他口中的太太,便是梅鹤庭的母亲梅夫人,一向同梅家老爷居于扬州老宅的,这回突然上京,不知是为何事。 宣明珠闻言儇眉,算算两地车程,当是十日前自扬州出发的。 那时,京中还未传出她与梅鹤庭婚变之事。 想必不是为此而来? 是也无妨,来都来了,她如今对梅家人的态度,只剩宝鸦的祖家这一宗。 面上尚可过得去,从前种种诚心殷切的相待,再不会有。 “珩儿和宝鸦这会子做什么呢?”她从容吩咐,“去告诉他们祖父祖母来了,到大门口迎着,不可失于礼数。” 方说到这里,身后书房的门枢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从里打开。 一条孤拔的影落寞立在槛内,目光按捺在眉弓的阴翳之下,幽暗不明。 浮生一晌。 他们的七年,她用四个轻描淡写的字就形容完了。 那只留在书房的朱锦方合,是当年他们成亲时,用以收纳夫妻结发的妆盒,一向为宣明珠所珍藏。 梅鹤庭不敢打开,此时收在衣襟内,正正硌棱着心口。 姜瑾见郎君的神容不似往常,对比长公主的笑容,又变成丈二的和尚:为何殿下开颜了,郎君反似愁苦了呢? 忽听公子哑声问:“父亲与母亲如何来了?” 姜瑾回说:“老爷不曾到,只是太太一人过来。对了,”他隐晦补充一句,“是……慎亲王府的马车送来的,怀宁县主也陪同在侧。” 梅鹤庭听见,空泛的眼神总算有了聚焦,下意识看向身前那明蓝窈窕的背影。 宣明珠无甚所谓地笑着,“那更要去迎一迎了。” 怀宁县主,正是慎亲王妃义女刑芸,新近得的封号。 第18章 .去hzc预热 这消息传到鸣皋苑,正为殿下熏夏衣的澄儿柳叶双眉一拧,甩手撂下拂布。 “梅太太到府,那刑家的姑娘为何跟着?从前便听说梅刑两家是世交,驸、梅郎君如今才解绑,他家后脚便带着未出阁的姑娘登门来,还是最碍殿下眼的一个,可打量着长公主府是什么地界呢!” 说着她便风风火火要出去,泓儿拉了她一把,“你做什么去?” “我让毕长史开库取红绸子铺路!” 澄儿为着长公主的身子,憋屈这些时日,当下双眼直冒火星,“诰命妇以下觐见公主该是什么样礼节,是拜是叩一板一眼的行来,不怕她们不遵! 泓儿连忙拦住这块爆炭,又心酸又好笑:“小祖宗,您快些煞煞性儿,眼下事已够乱了,殿下都没发话,你别添乱搅裹,挨殿下的责罚是小,若误了殿下之事,便百死难赎了。” 澄儿猛的瞪向她,气得一下子淌出泪来。 泓儿自省说了个“死”字,忙摸木头呸三声,自己也是心乱如麻,还要先哄劝住澄儿。 她二人是府中一等女史,长公主驭下是否有方,管教是否周全,多少双眼睛都盯在她们身上。 到何时哪怕外头天塌地陷了,只要无殿下吩咐,她们便不能乱。 此时,长公主府的大门处,响起一声清亮的童音:“祖母!” 只见穿着蕊粉百花裙的梅宝鸦已经迎出,欣喜地扑到来人怀中。 梅夫人才踩着车凳下来,便见半年多没见的孙女奔向自己。 软软嫩嫩的雪团儿脸,一双紫葡萄似的水灵眼眸灵韵十足,绾梳精致的两只童子髻,左右各簪一只兰草绒花,风动,花也轻瑟。纱料团花缎的襟纽上,悬着一枚镂银流穗的小小香球,随着跑动,晃荡出清新朝气的况味。 梅家小女,无一处不是玲珑可爱。 远道而来的梅夫人心怀大畅,弯身接住,对着粉嫩的小脸左右亲了一下。 “祖母!”又听一声呼唤,梅豫一头汗水地从后头跑上来。 他紧赶慢赶,双腿到底撵不上驷马,看见刑芸已站在自家门口,心叹一声,也别无他法了。 他是府上继养来的,比两个弟妹年长许多,知觉的事自然也多。 幼年生活在扬州,他便曾听过父亲与刑家小姐两小无猜、门当户对之类的闲传,那时候,他尚称梅鹤庭一声堂叔。 甭管是叔是爹,总之梅豫着实替这位风月事上不开化的长辈捏了把汗呀。 “豫儿,又长高了一头,是去何处疯跑了?”身著水墨青竹织云锦衫裙的妇人笑着,神容温和婉丽。 梅老夫人娘家姓岳,年不过四十岁,作养得宜的容颜半分也不老,因辈分所在,方如此称呼。 梅珩亦行揖见礼,岳氏和气地点头。宝鸦挨在祖母怀里,好奇张望祖母身旁那个没见过的jiejie,岳氏笑着拉过刑芸的手。 “这是怀宁县主,从前与你们父亲如兄妹一般,你们小辈唤声‘小姑姑’,亦是不生分的。” 梅豫轻咳一声,宝鸦转转眼珠,瞅向梅二。 梅珩目光在笑盈盈的刑芸身上一掠而过,但笑不语,宝鸦于是有样学样。 刑芸姿态得体地笑道:“不敢当小公子与小小姐如此称呼。” 说话间,公主府长史毕晋山与崔嬷嬷迎将出来,簇着携手牵怀的一行人,转过篆籀文玉大影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