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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送你花 第65节

    透明的雨衣上是一些胡乱的线条和图形,色彩缤纷,像春日里天际的一抹彩色,极其亮眼。

    仔细看,这颜色是画上去的。

    陈寒丘问:“你画的?”

    施翩嗯了声:“无聊的时候画的,防水颜料。走吧?”

    两人穿好雨衣,走入弄堂里。

    雪白的球鞋踩上微湿的地面,石板上不少坑坑洼洼的小水坑,早上刚下了一场暴雨,走过时难免溅起水花。

    施翩从来就这样,天气越差,越爱穿白色的鞋,等一天下来,鞋子变得泥泞不堪,她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上面的图案和线条,告诉他,这是大自然给予的神迹,要珍惜。

    “陈寒丘,这是不是你家附近啊?”

    施翩看了一圈,这么问他。

    陈寒丘:“不远,以前我经常陪我妈来这里,她说这里菜市场的人最精明,但东西最新鲜。”

    施翩点点头,四处看着。

    雨天路上行人也不少,大家撑着伞埋头走路,自行车穿梭在人群中,响铃叮叮当当地响。

    他们去各个店铺里问。

    秉着不耽误人家做生意的原则,哪里人少他们去哪儿。

    巷尾有个小铺子,矮凳工具一搭,顶上一个小雨蓬。

    这是一个修鞋铺,修鞋匠看起来年纪大了,六十上下的一位老先生,戴着一副方圆的眼镜,深蓝色的外套工整,胸前挂了一条围裙,全面口袋里装着一些工具,里面的衬衫料子是的确良,这是一种在七十年代格外流行的化纤纺织品,早已淘汰。

    施翩看着,深觉靠谱。

    她蹲下身,和老先生打了声招呼,他正拿着钩针穿鞋底,闻言看了她一眼,继续修鞋,也不搭理她。

    施翩不觉冒犯,说明来意。

    说起七十年代的那场大雪,老先生抬起头来,说了句东川话。施翩在东川呆的不久,听起来一知半解,只好看向陈寒丘。

    陈寒丘在她身侧蹲下,熟练与老先生攀谈起来。

    施翩连蒙带猜,听懂了几句。

    老先生说,那时他们住在弄堂里,十几户人家共用一个水龙水。那年大雪,他十六岁,大雪的第一天,他一早起来准备去工厂,出了门,一脚踩进雪里,雪没过了脚踝,水龙头勉强能出水,有人通知,赶紧接水,肯定要冻住。结果到第二天,水龙头果然冻住了,十几户人家没有水用,大家只能想方设法解冻,办法用了遍,最后说水管也冻住了,怎么着都没用,大家便唉声叹气回家去,还好有昨天接的水,只是不知道要冻几天。

    老先生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攒了一辈子的话。

    施翩托着腮,观察他的工具,他的手指,他的样貌,颜色和点线面渐渐代替了他的模样,他说的话似乎也变成了一幅幅画,在她脑海中闪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一声喊。

    “施翩。”

    施翩抬眼望去,她蹲在地上,陈寒丘站了起来,她从仰视的角度看他,涂满颜料的透明雨衣穿在他身上,实在是很奇妙。

    他的体温是温热的,相貌是清冷的,雨衣是热烈奔放的。

    当这三种特质组合在一起,他像是一幅艺术品。

    陈寒丘低着眼,看蹲在地上,小小一团的女孩子,像看到森林雨后一颗色彩鲜艳的小蘑菇,露着白生生的脸看世界。

    她又出神了,陈寒丘想。

    他抬头,仔细感受了一下落在脸上的雨丝,太凉了。

    陈寒丘往摊位处扫了一眼,低声和老先生说了两句话。

    老先生递给他一把伞,浑浊的双眼透过镜片上的点点光晕,看眼前的这对男女。

    看了半晌,心说古怪。

    女娃娃古怪,男娃娃也古怪。

    陈寒丘撑起伞,站到施翩左侧,让开位置,别挡了老先生的生意。这雨天其实也没什么生意,坐在檐下,放个小收音机,慢悠悠地唱着曲儿,时不时喝一口热茶,这日子也算惬意。

    “啪嗒”一声脆响,倒霉的路人踩到水坑。

    施翩忽而回神,眼看着路人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拿出纸巾,蹲到一边擦自己的皮鞋,一边擦一边嘟囔倒霉。

    她正想起身,刚抬眼,愣住了。

    一把灰扑扑的伞横在她的头顶,挡去了细细的雨丝。

    黑色伞柄上横着几根冷白的手指,指节弯曲,指骨因用力泛着微微的白色,透过肌肤,看见青灰色的血管。

    他立于人来人往中,为她挡住一城秋雨。

    施翩抿了下唇,抱歉道:“我又出神了……”

    “没多久。”陈寒丘看了眼时间,“去下个地方?”

    施翩忙点头,顺口道:“中午我请你吃饭吧,总麻烦你。”

    陈寒丘收起伞,擦干净伞面上的雨滴,叠得整整齐齐,再还给老先生。

    老先生看施翩一眼,道:“闷成这样,平时气死了吧?”

    指的是陈寒丘。

    施翩噗嗤一笑,给她撑半天伞,没得来一句夸奖,反而遭埋怨。

    她不会说东川话,用普通话道:“不气,早就被我甩啦。”

    老先生一愣,连连摇头:“眼睛给气坏啦?”

    闷是闷了点,但会疼人,还长得俊。

    怎么就给甩了呢?

    施翩:“……”

    她没说话,和老先生道了谢,拉着陈寒丘跑了。

    经过这茬,两人再问起来便有经验许多。

    陈寒丘对这里熟,找的老板都好说话,忙中抽出时间和他们念叨那场大雪。

    说起谁家门口电线杆被压垮了;说雪结了厚厚一层,快一米高,太阳一照,都是硬的;说前一晚睡在公园里的流浪汉,第二天醒了就被埋了,他们急匆匆地去公园里挖人;说大家伙围在炉子边烤火,时不时丢个土豆和红薯,香得人舌头都要掉了;说那时候的恋爱辛苦又浪漫……

    一路走下来,他们到了巷尾。

    这是最后一间,是间修车铺,全须全尾的自行车到这儿就散了架,东一个轮子,西一个车篮,地上堆满零件,一股子胶皮味。

    店主正在补胎,埋头做得认真。

    陈寒丘摘下雨衣帽子,语气难得温和:“何叔。”

    何叔抬起头来,飞快地瞥了眼来人,正要说话,愣了一下,立即放下手里的活,露出个笑来。

    “寒丘来了?”他忙洗干净满是油的手。

    何叔有阵子没见陈寒丘了,他偶尔会回以前的住处,每次来都会来看望他,每次都带着礼物,他说了许多,这孩子不听。他问了几句他的近况,问起陈兴远来。

    施翩看着两人叙旧,一个沉静,一个激动。

    她自顾自找了小板凳坐下,观察着地上分散着的自行车的“五脏六腑”,这是她每到一个地方,最喜欢做的事之一。

    陈寒丘等何叔问完,道:“我今天和朋友过来,麻烦您件事。”

    何叔一愣,这才注意到灰扑扑的店里坐了个顶漂亮的女孩子,正托着腮四处瞧,一副被冷落的模样。

    他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手,问:“朋友啊?”

    意思是,只是朋友啊?

    陈寒丘说明来意。

    何叔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陈寒丘:“……”

    施翩跟着陈寒丘喊:“何叔,我们来这里采风,做一个东川记忆的项目,就在他公司楼下。”

    何叔一口说支持,回头一定去看。

    何叔去隔壁借了两个杯子,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罐,这是陈寒丘上回给他带的茶叶,香的很。

    他忙上忙下,给两人倒了茶水,坐在小矮凳上回忆起来。

    “我当时是个小孩,五六岁。”何叔说起这事,记忆犹新,“我爸那阵去乡下了,我跟着我爸住厂里,那天我妈回来,我们冒着大雪回家去。街上有组织的扫雪队伍,晚上积雪,白天扫雪,路上雪不厚,但又滑又湿,我爸捂着我的眼睛,抱着我走在雪地里,太冷了,冷得睫毛都要冻住。我爸走了一半,不行了,鞋子袜子都湿了,跟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找到一个馆子。”

    那是一个极小的馆子,门只容一人通过。

    昏黄的灯在漫天雪里亮着,光是看便让人心生暖意。他被爸爸抱着,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想她当时是不是也是这么冷。

    进了店门,阻隔风雪,暖意扑面而来。

    这个天,也没什么吃的。

    老板端上来两碗牛rou清汤,一笼生煎。他看这一大一小冻得直哆嗦,掏出手里的汤婆子,塞到小孩手里。

    大块牛腩做的牛rou清汤,鲜香扑鼻。

    先加入适当香辛料去除腥味,再加入胡萝卜提升甜度,用小火慢慢炖上几个小时,眨眼便是一下午的时光。

    喷香的味道把冻坏了的鼻子救活。

    一口汤下去,整个人都暖和起来,热流淌往四肢,让人大脑空白,呆呆地看着眼前虚无的灯光,最后长舒一口气。

    活了活了!他爸大笑。

    店主说,本该闭店的,但明天准备回老家过年了,剩下点牛rou,干脆开完最后一天,没生意就罢了,有生意就当做善事,这冷冬里,总有几个被冻坏了的路人。

    他们运气好。

    何叔感叹道:“我到现在都记得那碗牛rou汤的味道,至于生煎,早想不起来了。真香啊,香的人想躺下。”

    陈寒丘问:“加了香叶?”

    何叔笑道:“没错,就是香叶。”

    何叔说了一阵,想起件事:“上回你让我找的响铃到了,你改天来,我给你换上。”

    陈寒丘说好。

    何叔又看了施翩一眼,问:“带朋友上叔家里吃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