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狸 第33节
世上万千鬼神都说他薄情寡义,不配为九重天的太子,不配承袭帝位。他未作反驳,因为自他出现在这世上起,他便比常人少一颗心。他感受不到任何人都喜怒哀乐,没有情绪,没有爱恨。 在凡间时,他曾多次从厮杀的战场走过,目睹一场又一场离别,那些人哭得那般伤心,那般肝肠寸断,他却无法体会。 人死如灯灭。 沈万霄始终觉得生死有命,阴曹地府里鬼差手里的朱笔一勾,一条生命就此消逝,过奈何,入轮回,一条新的生命出现。这样的事已是常态,并不值得伤心落泪。 但今日,他抱着松晏,眼看着生命在自己怀里流逝,而他无能为力,他终于隐约觉出生死的意味。 他不想让松晏死。 或许是苦寻万年终于相见却无缘相认的不甘,又或许是一时疏忽大意带他入险境的愧疚……这些辨不清楚的情绪如同洪水猛兽,眨眼间将他淹没、吞噬。 左胸下没有心脏的地方空落落的疼。 松晏的身体越来越冷,沈万霄也越来越痛。他有些喘不过气,一想到松晏会死在这么冷的地方,他便浑身发疼,体内好似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冲破禁制。 难耐的疼痛爬满四肢百骸,沈万霄捂住心口,猝然呕血。 暴雪戛然而止,沈万霄缓过些许,眼前赫然是一双白净的脚,细瘦伶仃的脚腕上系着一串碧绿的珠子,与松晏手上那串如出一辙。 沈万霄抬眼,顺着那双腿往上看去,见是一位握着朱笔的神。他的皮肤是雪一般的白,唇色是朱砂般的红,鸦黑的头发随意披散着,垂在地上如蜿蜒起伏的山脉。 见沈万霄抬头,他便将那支朱笔咬在唇间,蹲下身伸出一指,轻佻地抬起沈万霄下巴,肆意端详起来,那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里始终携着笑意。 沈万霄用剑鞘打开他的手,他手腕上那块白嫩的肌肤霎时泛起红来。 咬在唇齿间的朱笔掉落在地,在雪里留下一抹红色。他揉着手腕,蹙起长眉,呢喃出声:“疼……” 一模一样的语气,一模一样的面容。 沈万霄垂眸,微怔。 “你好可爱啊!”那人伸手想掐他的脸,又在他冷冰冰的目光里悻悻地缩回手,嘟囔了句“无趣”,而后捡起掉在地上的朱笔。 沈万霄将松晏挡在身后,冷声问:“你是谁?” “我?”他歪了歪头,露出懵懂的神情。 沈万霄懒得看他。 他却笑弯了眼,道:“你怎么这么胆小呀,明明知道我是谁,却不敢承认。” 邪魔涟绛。 沈万霄抬眸,说出口时只剩“涟绛”二字。 涟绛满意地点头,兀自站起身来在他身旁转悠几圈,脚踝上那串珠子叮叮咚咚撞在一处。 须臾,涟绛弯下腰悄声说,“嘘,我要走了。阿御,你要是想救这只狐狸,用聚浪凿开山壁便是。只不过,”他停顿片刻,微微挑起一边眉毛,“这山里是勾玉弓,弓上有我下的咒……你若是想救他,需受万箭穿心之痛。” 第34章 欺骗 松晏倏然睁眼。刺眼的日光灼烧着眼皮,他不得不再次阖上双眼,干裂的嘴唇让他几乎无法开口,只能勉强从嗓子里挤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气音。 “哟,醒了。”步重提着热汤来,顺手将它搁在梨木八角桌上,弯腰打量着松晏。 松晏睡了许久,本就消瘦的身体如今更是单薄,好似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一般。 他接过步重递来的水,缓解些许不适,扯着嗓子问:“这是哪?” 他的记忆尚还停留在烂柯镜中弑春崖边,赵江眠用聚浪刺穿他的胸膛,继而将他推下弑春崖。 步重舀着汤,头也没抬:“栖霞镇。” “栖霞镇......”松晏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栖霞镇!?” 栖霞镇往南十里,便是大周的京城。 步重将盛好鸡汤的瓷碗递给他,语气有些无奈:“是啊,你这都睡了七八日了。我想着你不是还要去给那老不死的祝寿么,就赶路来了。” 松晏小口嘬汤,闻言被呛了个面红耳赤,还未好全的伤口又在作痛:“七八日!?那沈万霄呢?还有小山神,他们怎么样了?” “云沉一直没醒,若风便带他回姻缘山了,暂时没什么大碍。至于沈万霄……” 松晏心下一紧:“他怎么样?” “沈万霄,”见他这般担心,步重暗暗叹气,迟疑道,“……死了。” 话音未落,松晏捏着调羹的手便猛颤一下,调羹砸进瓷碗里,溅起的鸡汤落在手背上,他却不觉得烫。 见状,步重急忙拿过手帕给他擦手。 松晏接过手帕,却没有顾得上擦拭,而是稍稍抬了下头,眼圈微红:“他……怎么死的?” 步重沉默良久,拧着眉宽慰他。 他却似是什么都没听见,低头的一瞬间猛然搁下手里的碗,着急忙慌地摸索起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步重皱眉唤他:“松晏?” 他置若罔闻,只急切地抓着步重问:“糖人呢?你有没有看到他给我的糖人?” “什么糖人?”步重茫然无措,他不记得自己见过松晏说的糖人,但见他这么着急,只好说,“你先别急,不就是一个糖人,你要是想要,待会儿我去给你找一个回来便是。” 松晏在这些话语里慢慢平静下来。他偏了下头,抬手捂住眼睛,声音哽咽:“那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步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松晏之后并未回答步重,他摇着头流眼泪,不住地说“不一样”。 步重看着他,知他如今心里分外难受,但又想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趁早将不该有的情愫斩断,也免得以后再受苦楚。是以纠结良久后深深吸一口气道:“那日你与他一起掉下悬崖,等我控制住朱雀血妖下去找你们时,他便已经……就连你,我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带你回来的。” 闻言,松晏一言不发地扭头望向窗外。 他说不清楚是何感受。沈万霄害得他们狐狸一族自神坛陨落,此后只能做妖,在人间苟且偷生。照理说,听闻沈万霄死讯,他应该是开心的。可偏偏怅然若失,心口发闷,就好像有东西蒙在脸上,不止挡住刺眼的阳光,也挡住新鲜的空气,缓慢而不容置喙地让他窒息、丧生。 窗外烈阳高照,微风吹拂。松晏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久到泪眼朦胧,心如刀绞。 步重见他这般难过,不禁有片刻失神,一时间恍惚起来,不知此举是对是错。他不太自然地背过身,掩唇轻咳一声:“松晏,观御那家伙活得也够久了,死了指不定是件好事,你也别太伤心......天底下比他好的人多的是,你不必一心只朝着他。” 他没骗松晏,那日在崖下,沈万霄确实死了。万箭穿心,人都快被扎成了刺猬。但他也没明说,沈万霄不是死在聚浪之下。 出于私心,他并不想让松晏再与沈万霄有任何纠葛。 重蹈覆辙,最后覆水难收,结局终还是生离死别。 刻骨铭心之痛,一次足矣。 松晏低头抹掉眼泪,再抬头时安静地注视着步重:“他没死。” “松晏,生死有命,他的命数就到这儿,你……” “沈万霄没死。”松晏不等他说完, 便掀开被褥下床。但他起身太快,随之而来的眩晕险些让他摔倒。 步重急忙扶住他:“小心!” 等眼前的漆黑褪色,松晏呆呆望向窗外,倏然没头没尾道:“今天天气真好。” 步重一愣,虽不知他为何这般说,但还是应声道:“最近天气确实不错,风也不大。等你伤好些,咱们就去外头逛逛,刚好这几日空闲,我教你骑马。” 松晏没说好与不好。他抬手拂开步重搀扶的手,情绪格外低落:“我记得你以前同我说过,假若天神陨灭,那么半月内,天界大雪落,人间日光绝,鬼域青灯燃。” 步重身子一僵。 松晏低下头,轻声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步重欲言又止,攥紧的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无法开口,因天道有意封存那段过往,每每提及,口不能言,手不能书。 久久得不到回答,松晏扶在窗沿的手有些发抖。 从小到大,无论两人争吵过多少次,他始终视步重如手足,甚至如果有人要拿他的命去换步重的命,他都会义无反顾。但现在,这个人面不改色地朝他撒谎,与他说曾救过他命的人死于非命。 “啾啾,我……”步重挣扎良久,松开紧攥着的手,勉力从嘴角牵出一丝笑来,“对不起,我只是想要你们离远一点。” 松晏回头。“啾啾”是他的小名。 被扶缈捡回骆山后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学山上的鸟叫。再加上“啾”音似长久的“久”,扶缈便成日叫他“啾啾”,盼个长命百岁的好兆头。 步重觉得这名字太幼稚,鲜少有这般叫他的时候。他上次将“啾啾”二字念在嘴里,是扶缈升神阶的那几日。 升神阶需剔旧骨,换新骨。扶缈剔骨时将自己锁在了屋里,任何人靠近不得,松晏便在门外守了三日,跪了三日。从不求神拜佛的他,破例求神佛保佑扶缈,平安渡过此劫。 碗里的汤药已经放凉,松晏仰头将药饮尽。但凉透的药太苦了,苦得他不争气地掉眼泪。 步重下意识地将一块蜜饯递给他,手伸到一半,又忽的停住,僵在半空不知该如何自处。 松晏抬头扫他一眼,随后伸手接过蜜饯,塞进嘴里,声音还带着未尽的哽咽:“我有些困,想睡一会儿。” “困?你这不才刚……”步重声音顿住,须臾,道,“那你先休息,我去捞条鱼下午熬鱼片粥吃。” 房门合上,屋子里便再无其他声响,彻底清静下来。 步重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远。 - 章尾山上种满了四季常开不败的鲜花。鲜花一团团,一簇簇,铺满整座山头。远远望去,只见万千青山中夹杂着一片绚丽的绯红。 山外布有一层结界,结界处云雾缭绕,犹如轻纱一般遮挡住凡人的视线,让他们只以为面前是数丈深的悬崖。而山上人烟稀少,偶有的几家农户是不小心“坠崖”,被山神收留在此处的善人。 山上多精怪,虫鱼走兽,花叶精怪,独独不见狐狸一族。 沈万霄在山顶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前驻足。 一只深灰色的兔子蹲坐在他的脚边,叽里咕噜说个不停:“这位小哥,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山神大人前些日子去给九重天太子殿下送礼,今个儿还没回来,宫里没人,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沈万霄垂眸睨它,未予理会,抬脚便踏上殿前长阶。 “诶诶诶!”兔子精急匆匆抱住他的脚,“这宫里真没人!咱们就别进去了,你要是真有急事找咱们大人,我这就叫青鸟带信给他!你看如何?” 沈万霄收回脚,弯腰捏着兔子耳朵将它提离地面,全然不顾它的阻挠,径自抬脚走上台阶。 “大哥!大哥!咱们有话好好说!你放我下来!大、哎哟!” 兔子精被扔在地上,滚了两圈,摔了个四仰八叉。它麻溜地翻身,抬头见已至大殿门前,霎时警惕起来。 疏影殿前有涟绛布下的阵法,如今涟绛已死,这阵法便无人能解。是以除了当年就在宫中陪伴涟绛的老神仙绝禅,以及绝禅收养的三只兔妖,世上再无人踏上过这条长阶。 沈万霄在门前站定,眼前两扇朱红大门花纹繁复,但不难看出雕刻的是六神:青龙、朱雀、勾陈、腾蛇,白虎和玄武。 兔子精缩着脑袋,嘀嘀咕咕:“这阵法是时间太长法力消失了么?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