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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晟语气轻快随意,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就像这把剑,我用眼睛看,握在手里掂量,抚摸过剑上的每一道花纹,可是仍然分辨不出和从前那柄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就在想。” “其实,这世界上所有东西都可以重铸,都可以挽回,没有任何不可替代的东西,对不对,” 谢晟偏了偏头,笑着说,“除了仇恨。” 他的口吻轻描淡写,还带着一种开玩笑般的随意,可是其中骤然冰冷的杀意,却叫人一瞬间汗毛直竖。 他在北方经历了如此之多的,几乎会叫一个寻常人丧失所有勇气的事情,可是他除了和季青雀说过一回之外,便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也没有人敢问他,他自己则总是带着几分无所谓的笑意,便将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全然盖过去。 那些时日,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阴影与刻痕,他依旧与从前一样,总是笑嘻嘻的,悠然自在地在崔府里东游西逛,四处闲走,要么便出府好几天,兴致勃勃地去围观秦欢手底下下的人马,偶尔还会到街道上去,逗弄戏耍附近的小孩子们,小孩子们很喜欢这个英俊好看的大哥哥,总是闹着要和他玩骑马打仗的游戏。 所有见过他的人,都相当喜爱他,漂亮,爱笑,兴致勃勃,这样容易叫人心生好感的年轻人。 他好像真的安心地当个崔家的闲散姑爷,如此的悠闲自在,无欲无求,从来没有一刻展露出仇恨与愤怒。 可是季青雀知道,不是这样的。 这世上有两种身怀仇恨的人,一种人恨不得向所有人诉说自己的愤怒和委屈,他们神色悲伤,滔滔不绝,舌绽莲花,足以让所有人听者都感同身受地落下泪水,所有人都相信他们已经磨砺刀刃,余生将会舍弃一切,只为将刀刃插入敌人的胸膛。 可是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如此行事的。总是滔滔不绝地,将自己的复仇挂在嘴边的人,越是气焰盛大,反而越是显出内里的软弱不堪,因为他必须要反反复复的强调,提醒别人,也提醒自己,他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他心中从来没有忘记复仇,所以即使他什么也不曾做过,也绝不可以责备他退缩不前,一事无成。 而另一种人,他们绝不会说起仇人的名字,他们会像忘掉一切那样,若无其事地生活,和世界上所有人一样,欢笑,谈话,行走,可是夜深人静时,他们听得到身体里的所有鲜血都如岩浆guntang,所有死去的冤魂都在耳边如雷霆般咆哮,而他们只是静静垂下眼帘,无声地说:不要急。 不要急,所有的仇恨都会昭雪,所有的鲜血都会得到偿还,所有的眼泪都将在记忆里如烈火guntang,没有忘记,不曾忘记,永不忘记。 所以,在清算一切的日子到来之前,不要急。 谢晟侧着脸,看向她,轻声道:“你觉得呢?不是这样吗?” 谢晟的眼睛真的很像一面镜子,不仅是因为它颜色浅,更因为他眼睛里总是有种奇异的清澈感,那清澈并不代表着谢晟本人的天真无邪,而是一种明亮的空无,像一片广袤的天空。 于是很少有人敢于直视谢晟的眼睛,与谢晟对视的人,总是会在触到他眼睛的那一刻,便仿佛被火烫伤那样,匆匆忙忙地移开视线。 季青雀却清楚地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似乎比几年前的她,更接近于记忆里的她自己的样子,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感到痛不欲生。 就像她听到卢阳王死去的时候,竟然并不感到痛苦和愤怒。 她对卢阳王感到怨恨吗?非常的怨恨,在她曾经拥有过的人生里,他给予她的痛苦几乎贯穿了她记忆的全部。 漫长的死,化作大火的城池,她对他的怨恨是一切故事的开端,她第一次离开王都,回头望向纸醉金迷的盛京时,心里想的是总有一天,她要回到盛京来,她要将将卢阳王高高吊起,对着谢府的方向,对着昔年死在动荡山河里的天下百姓,以最凄惨的死以作偿还。 可是事实上结束一切都并不是她,在她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做的时候,他就以那么滑稽和荒诞的方式死去,死在了他最瞧不起的妻子的手里,没有山摇地动的兵变,没有四海皆惊的动乱,在真正的乱世开始之前,就如此悄无声息的结束了一切。 她所最怨恨的人,就这样在她还没来得及报仇的情况下死去了。 可是她听到了之后,竟然只是感到微微的茫然。 她是在这一刻,才这样清晰地发现,在从烟雨霏霏的盛京离去的那一天起,自己竟然已经走了如此之远,以至于那曾经足以主宰她整个人生的仇恨,竟然已经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不是不怨恨,她不是不愤怒,即使此时此刻,她心中仍然燃烧着极致冰冷的火焰。 可是那和卢阳王没有关系。 和她离开温暖狭小的闺阁之后,所见过的天地比起来,和那即将在她面前张开大门的,触手可及的未来比起来,他实在是太渺小了。 她感到茫然,并不是因为前方有路,仅仅是因为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要走的路前方其实是有东西的,尽管那是她从未想要的东西。 多古怪啊。 谢晟却像是并没有意识到她的沉默,或者说他总是很习惯于季青雀的沉默。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是好像从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便常常便会在季青雀说许多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