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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却让她一天一天地做下来了,白日里过去工艺所做工,晚上还是回大屋睡觉。 周围的女孩子都在等着看她笑话,一帮人在水房洗漱,总是留心看她的手。手很小,手指细得一点点,上面染了各种各样的颜色,指甲的边缘起了毛刺,手掌上还有一道道的血痕,果然没有一块好皮。 雪芮安问她:“滋味好不好” 知微明白这是幸灾乐祸的意思,却只是平铺直述地解释:“手上这些颜色是油墨,不太容易洗掉。还有裂开的地方,是被纸割的。” “都要你做些什么呀”旁边别的女孩子倒是真的好奇起来。在她们的印象中,纸应该是纤薄柔软的,就像圣经里的书页。 知微回答:“上纸,调胶,刻版子,调颜色。” 人家又问:“他们欺负你吗” 知微只觉好笑,说:“我有我的用处,他们干嘛欺负我” 雪芮安也觉得好笑,说:“什么用处啊外面印刷厂里根本不用女工的。” 知微只是笑笑,不屑再与她们说了。 大概只有欣愉知道她的用处是什么。印刷师傅起初只是图她手小,可以做一些大学徒做不了的精细工作,后来发现她很会调颜色,就留她在那里给他们调颜色。没有人比她更会调颜色。 甚至还有她为什么要去学印刷,欣愉也知道了。 是因为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天,坟山路弄堂里的那个小房间,她们和父亲一起蹲在地上,捡起一张通行证,上面有一行铅印的字——“上海集成银公司”。 欣愉记得知微问:“这是什么地方” 还有父亲的回答:“是个印刷厂。” “为什么要去印刷厂” “是为了做案子。” …… 最后一个案子。 那些快要遗忘的记忆,知微一直都记着。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 孤儿院得到一笔捐赠,要起新房子,大一些的孩子都被叫出去清理荒地上的枫藤。 蹲着割藤蔓的时候,有人在说,雪芮安就要被送出去读书了。 到了她们这个年纪,基本已经没有被收养的可能,能够受到资助上学是最好的出路。这回做善事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事先说好了的,就要一个十多岁,认识字,乖巧懂事的,送出去投考,只要成功录取,便供给中学几年的学费。作为交换,寒暑假和礼拜日要去给他读报纸。修女权衡一番,打算荐雪芮安,因为她是所有符合条件的孩子里年纪最大的。 雪芮安便也将这件事当作是理所应当的结果,甚至连这位教友身家几何都摸得一清二楚,说他名字叫詹姆士,因为做生意手气实在好,别人都叫他’幸运杰米’。你要是从国外写信给他,信封上只用写上’中国,幸运杰米’,连城市和地址都不用,就能邮到他手上,这名气多响! 说话时已俨然是养女的口气了。 有女孩子听烦了,忍不住刺上一句:“那他怎么没早来找你呢 雪芮安也有理由,说:“他才不要那种小孩子,嫌太吵闹了。” 来不及再说更多,天突然下起雨,修女叫孩子们整队,跑回房子里去。 知微却无所谓淋雨,落到后面,对欣愉说,你听见了吧 欣愉问,听见什么 知微说,要是有机会,你也得抓住。 老人来的那天,欣愉洗了手,换了干净的衣服,从神父的公事房门口走过,一边走一边读一本书,轻轻地,却又是出声地读。 一张轮椅从她身边经过,踏板上搁着一双男人的脚,脚上的皮鞋是棕色的,鞋面擦得干干净净,却又满是折痕,左脚的鞋跟因为磨损歪向一边。这样一双鞋出现在一个坐轮椅的人脚上,不免有些诡异,而且一点都不像一个有钱的人应该穿的那种鞋。 轮椅停住,又退回来,链条发出轻微的哒哒声,一根手指指着她问:“这个” 声音苍老,说的是英语,this one 欣愉觉得有些稀奇。到这里来的人不是为了布施,就是收养,总之都是做善事,说话的时候也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带有更多感情色彩的词汇,比如“孩子”,“小家伙”,或者更加动情一点,叫她们“可怜的小东西”。 但这个人只是指着她说,this one。 “这个几岁”还是那老人的声音。 “刚刚满十一岁。”神父回答。 “识字”老人又问。 “是啊,”神父对此很是骄傲,说,“她能读汉字和英文,拉丁文也认得一点。这孩子学什么都快,是很有些天分的。” 通常情况下,此处应有一声惊叹。但老人却没有任何表示,怀疑或者称赞都没有,就好像在市场上看中了一件商品,不动声色地开始讨价还价。 “她叫什么”老人问。 “卓瑟琳。” “Jolly…”老人喃喃,掐头去尾地给她改了教名,在齿间咀嚼着这两个音节。就是那么巧,与她的本名含义相似。 货色就看到这里为止,轮椅滚起来,神父陪着走远了。 从头到尾,欣愉都没有看清老人的长相。但她并不讨厌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繁杂的口音,时而像布道的神父,时而像院墙外面巡逻的印度巡捕,时而又像只会几个洋泾浜单词的中国杂役。只是几句话,就好似带着一生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