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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清如许 第4节

    小宫女看到来人也吃惊,强撑起力气若游丝答:“谢君后皇上,奴婢能站起来。”

    祝知宜皱眉看柳嬷嬷,他妙目庄严,面色一沉下来便是天颜端肃:“本宫记得这宫里不许动用私刑。”

    柳嬷嬷支吾道这下人不知规矩冲撞了秦太妃,要教规矩。

    祝知宜不悦,宫里私刑泛滥梁徽从来不管,不少主子喜欢用及其残忍恶劣的手段折磨宫侍,什么“吊金钩”、“绣面春”、挖眼、纹面、髡发、鸩杀、练缢数不胜数。

    祝知宜进宫后早就明禁滥用私刑。

    他生平最恨此等私刑邪具,祝门一族和太傅门生被关押地牢时各派势力落井下石。

    年幼的祝知宜唯一次探视,年老体弱的太傅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遍体鳞伤,浑浊眼珠透着血丝。

    昔日疼爱他的师兄们血rou模糊,有的断了腿,有的被绞了手,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国之栋梁青年才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毫无尊严,地牢冲天的血腥臭气与黑暗污秽成为日夜纠缠祝知宜的梦魇,毕生不敢忘。

    “嬷嬷说得对,”祝知宜秀目长眉沉沉压下来,重复她的话:“不知规矩便要管教。”

    “那尔等不知规矩滥用刑罚本宫也须得严恪宫规。”

    “柳嬤嬷,去刑司库领八十大板,罚俸半年。”

    柳嬷嬷脸一白,嘴还没张祝知宜便知道他要说什么:“太妃娘娘如有异议,可随时来凤随宫理论。”

    祝知宜又看向那几个侍卫:“你们几个,一身本事不用在护宫卫国,反倒在一介弱女这里逞能施强,欺弱压小,士者不耻,罚军棍一百,一年不得升晋。”

    他一副愠怒又失望的神色叫几个八尺高男儿头低得更低,跟那样光风霁月的祝知宜一比,任是谁都要自相形秽。

    梁徽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冷眼旁观,任由祝知宜发落众人,临走时,他才走到祝知宜身旁为他打伞,无意瞥到那宫女望向祝知宜的眼神,梁徽幽幽眯起眼。

    那眼神他熟悉得很。

    仰慕、信赖、安全感,还有更多别的什么,他不必看也知道。

    祝知宜帮过很多人。

    在国子监护过家境贫困的同窗,在太后的百花宴护过遭人暗算玩弄的世家庶子,甚至是对手,在御前被势利宫人冷落敷衍这样的闲事他也要管。

    祝知宜就是这样的人,或者说,是他们祝门一脉里血骨里天生带的清正、担当和固执,那玉竹一般的脊背仿佛天塌下来都有他第一个撑着。

    祝知宜嫉恶如仇,最不喜趋炎附势拜高踩低,清名在外,连得皇上太后都玩笑说他是小小青天,往后京中哪家子弟有冤也不必上京衙找尹兆,找祝家清规便得大道清明。

    后来这些人都散落至朝中各部,是以即便太傅被问斩,祝知宜断仕,在朝中依旧声望不减。

    梁徽小时候看祝知宜进宫伴读,在太子面前为他四弟主持公道,曾心想,明察秋毫的小青天什么时候也能看到这里还有一条受尽屈辱千疮百孔的人命?

    但祝知宜连他的字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梁君庭:只是小时候见过面,没有很早就喜欢

    第5章 道不同

    祝氏一门铮铮铁骨,国之玉脊,遇事不退、庇护弱小仿佛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品格与责任。

    他们血液里那种世代承袭的固执和忠诚为大梁筑起不倒的城墙,抵挡风雪,没有东西可以压弯他们的脊梁,这样的人一旦认定了什么,便会死心塌地,追随至死,永不背弃。

    千军易得,一士难求。

    只可惜,先帝不懂这个道理。

    梁徽垂目,忽而发难:“清规可知那宫女是谁。”

    祝知宜:“谁?”

    梁徽就知道他认不得,偏要温言提醒:“那日在太后和太妃面前为你斟茶的那位。”

    彼时祝知宜刚入主中宫,后宫这些老资历们心照不宣先发制人下马威,正是这宫女将guntang的茶“不慎”浇湿祝知宜的衣襟。

    祝知宜倒是纹丝不乱,还在众“长辈”倚老卖老明嘲暗讽梁徽这个“不孝子”时讥唇回护。

    第一次有人挡在梁徽面前,旁的人不知道,这位兵不血刃的年轻帝王,不惧皇室夺嫡的血rou残杀和尸骨累累,也无畏朝堂风云的诡谲端疑瞬息万变,唯独怕后宫这群女主子,一个个,都是再厉害不过的角色。

    是儿时随母妃迁转与各个嫔妃的宫殿留下阴影。梁徽年幼时久居yin威之下,被这些人磋磨生了心魇。

    他母妃没有封位,不配有独立的寝宫,只能住别的妃子侧殿。

    小小一隅,寄人篱下。

    没有人想和一个令皇室蒙羞的卑贱宫婢牵扯上关系,那些妃子便在皇帝耳旁吹枕边风,说梁徽母妃不祥、刁纵、偷窃,他们母子俩像无人收留的流浪狗,迁了一宫又一宫。

    年久失修的偏殿,酷暑时热到能烙鸡蛋,严寒时鹅毛大的雪和刺骨的雨珠从瓦缝中侵入。

    年幼的梁徽看着别的皇子公主夏天吃冰镇杨梅荔枝,冬天披鹤氅锦袍,只能舔舔干涸的嘴唇,默默去厨房看着给母妃熬的药,下人过手的他都不放心。

    这群在后宫斗了大半辈子的女人看不起梁徽这个半路捡漏、根基未稳的新帝,在几次宫宴上百般为难,祝知宜都挡在他面前将那些明嘲暗讽一字一句、义正言辞挡了回去。

    若说论理辩道,这天下再也没能有比祝知宜更厉害的了。

    梁徽阴郁锋锐的眼看着身旁这一板一眼的人,不知怎的,便柔了下来。

    没人为他出过头,走到今日的每一步梁徽全是靠自己,梁徽大抵能知道那宫女在想什么。

    祝知宜也不在乎那宫女那日做了太妃的“刽子手”,看了眼梁徽,道:“跟这没关系,是不是她,桂嬤嬤都不应仗势欺人。”

    梁徽凝他,并不意外,祝知宜就是这样的人,他从来不记仇,不像他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但祝知宜也绝不是特地为了护着谁,只为守着他自己心里信奉的那套道义和规矩。

    大到家国天下百姓苍生,小到皇族子弟宫侍下人,皆揽为己任,自以为正义清明,平白惹了一圈春波涟漪,还浑然不觉。他这样是有些可恨的,多情又无情

    梁徽看得再清楚不过,祝知宜于那样的场面里挡在他前头也不过是因了那些不合规矩不知尊卑。

    梁徽不觉意外,甚至理应如此,又觉一丝莫名不快,道不同,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清规好风度,以德报怨。”

    祝知宜实在摸不清他是赞是讽,淡淡回道:“君庭说是就是吧。”

    梁徽从不信奉这一套:“可天下大多非能以德治之。”

    祝知宜想了想,不赞成道:“不是不能以德治之,只是不能唯以德治。”

    梁徽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祝知宜跟他家那位古板老太傅如岀一辙,一根筋走到底,吃了灭门抄斩的亏也不愿意放弃青天正道那一套,好似人人都可求正道,事事皆可化清明,若真是这样,那梁徽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他自己又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道不同,不相谋。

    一时无话,汉白玉桥覆了雪显得寂寥,宫城红墙青琉璃瓦雪光晶亮,有乌鸦立在干枯的枝头上叫。

    桥那头走过来一排人,当头的那位给梁徽和祝知宜请安。

    祝知宜极少会摆架子,但这位他没说话,是梁徽应的礼。

    沈华衣,三品君仪,仅次于佟瑾这个君妃之下。

    但某种层面上来说,他比佟瑾身份更贵重,他是后宫中唯一一个在前朝任职、身负官位的君妃。

    大梁国风开放,无后宫不得干政之说,君妃君嫔,有才干者,亦可出仕。

    沈华衣是名门公子,知书达理,大家风范,身后是江淮世家,他的兰台司正是先帝任的。

    光这一点祝知宜这个罪臣之后就望尘莫及,若是无十多年前太子一案,祝知宜这会儿也该是朝堂新贵,曾经为民报国之志已化为泡影,使得每次见到沈华衣他都心情复杂微妙。

    祝知宜在连祖父都不会喊的时候,就被太傅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一句话他在梦中都能脱口而出。

    忠君报国、心怀天下,躬身为民乃祝门世代祖训,刻在每一个祝家人血骨筋脉里。

    先太傅临死前有三恨,一恨朝势阴晦,政阀世家、皇亲外戚联手掌权迫害忠良;二恨先帝软弱、君心懵通,不辨忠jian;最后一恨,恨祝氏一门嫡长孙祝知宜被终身剥夺出仕之资。

    如秀木摧折,明剑折刃,先太傅视之为辱,人死不过头点地,这比杀人夺命更诛心。

    祝知宜是他最疼爱的嫡长孙,他花了毕生心血亲手教出来的珍才,聪敏内秀,性情稳正,仁心德厚,如若不能出仕,是大梁痛失肱骨,是祝门绝学断后,是清规虚妄此生。

    人活世上碌碌无为与行尸走rou有何异,祝门向来清高刚烈,士宁死毋苟活,他无颜面对先祖诲训。

    祝知宜能坦然面对家门受冤蒙屈,但对自己仕途早夭却从来避而不谈。

    沈华衣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说这位新君后跟那些个后宫嫔妃争风吃醋他是不信的,能刺到他的唯有一点,那便是他还未启程便夭折胎死的鸿鹘之志。

    于是在晨省请安上迟到时,沈华衣说与皇上商谈言官策令,一时忘却时间,恳请君后见谅。

    向来理直气壮的祝知宜果然沉默了,他打中了对方的痛处和死xue,揭开了对方未结痂的伤疤。

    官簪朝服,鲜衣怒马,那已经是一个祝知宜再也进不去也够不着的世界。

    第6章 他不能问

    祝知宜很平静,这个沈华衣与旁的君妃君嫔都不同,慧敏从容,精于攻心,不卑不亢。

    眼看江淮一带世家风头势力就要盖过京派皇戚宗室,他近日又收敛低调起来。

    沈华衣看皇帝给祝知宜撑伞亦不动声色,便略略说了两句兰台司的正事。

    祝知宜默默听着,插不进话,梁徽的手揽在他肩上,也没法先走,几句话时间,对他来说很漫长,藏在广袖里的手没有温度,大方坦荡地看姿态恭敬的沈君仪。

    后宫三千,佟瑾妖媚,傅苏娇纯,沈华衣不是长得最好的,但是气质在身,玉质兰心,最关键是,他同梁徽有话说。

    光这一点,已经胜过旁人无数。

    沈华衣看梁徽面已微有不耐,适时地收了话头,道:“这会儿正是江津冬蟹肥的时候,家父寄了好些来,不如皇上与君后一同移步华音殿尝一尝。”

    家中来信,江津盐道布政使司一职他族叔有意,近日务必要探知皇上口风。

    祝知宜还是不语,梁徽按在他肩上的力道重了几分,道:“不必,朕与君后还有事。”

    沈华衣很知进退,屈身恭送。

    回去一路祝知宜都不说话,梁徽觉得他兴致不高,便道:“今日吃片烤全羊好不好?”八木图格新贡的牛羊今日刚到,张福海说rou质很鲜,想必祝知宜应该会喜欢。

    “皇上,臣今日劳顿,先回宫休息了。”

    梁徽抿唇沉默,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祝知宜的祖父撑过三代jian佞把持、阴晦不明的朝堂,他的族兄撑过烧杀劫虏十恶不作的边疆敌军,他本该也撑起属于他的苍生清明,可如今……

    但梁徽不能问。

    朝堂局势暗流汹涌,他是上位根基不稳的新帝,前太子旧势烧不尽,世家宗室盘根错节,祝知宜与长公主、南疆外将关系复杂,心思立场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