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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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灵鹫伸出手,两指轻轻地捏住公主的小巧琼鼻,她拢起眉,玉面一皱,哼唧了好几声,在太后怀里翻腾着,扭过脸含糊道:“大胆——谁敢欺负本宫——” 孟摘月这么一动,身上的流苏玉饰叮当作响,好半晌才睁开眼,刚要发脾气,就见到自家母后那张雍容端庄的脸庞。 她心尖儿一抖,搂着董灵鹫的腰,口中的调子急急地改了口:“欺、欺负得好!盈盈生来就是给母后解闷儿的。” 她挪了挪身子,往太后的胸口埋下去,语调娇憨可爱、却又大放厥词:“盈盈早就看皇兄不顺眼了,他总是对男人宽容,而对女人苛刻,多亏母后教训他!哦不是,教导他!” 董灵鹫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轻轻道:“许祥。” 孟摘月下意识地以为许秉笔来慈宁宫了,蹭地一下抬起头,环顾殿内,见不到半个许祥的人影,她又缓缓扭过头,对上母后乌黑深邃、意味深长的眼。 公主先是掩唇小小地轻咳了声,然后心知母后已经看出来了,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君子之交……跟一个太监……能叫荒/yin嘛?儿臣连他的手还没牵过呢,儿臣清白得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公主:嗯嗯,本公主的事,能叫荒唐嘛? 第44章 董灵鹫笑了笑, 说:“清白着呢?” 孟摘月自知理亏,生怕母亲责罚她, 心慌意乱, 软软地贴在对方怀里,枕着她的胸口撒娇:“母后定能理解儿臣的,您不知道,那日我在园中扑蝶, 有一只那么漂亮的蝴蝶, 正巧停在许秉笔身上。他虽是个阉宦太监, 可身上比花还要香, 所以才能招蜂引蝶、吸引儿臣。” 董灵鹫故意道:“看来是他的错, 竟然蛊惑公主。” “不是。”孟摘月急忙否认,“是儿臣看中了他的容色,这样的人实在不像个内宦。母后都有郑太医为伴了, 难道儿臣身为一朝公主,不能在身边留一个贴心体己的人吗?何况他又不能人道, 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董灵鹫晲了她一眼,语气稍重了些:“口中放肆无忌,难怪朝臣参你失仪。” “参我?”公主大为震惊, 瞬间恼怒道,“本宫又做什么了?让这群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她跟郑玉衡完全不同, 郑玉衡是口中认错、心中倔强, 公主是连嘴上的错都不会认。孟摘月金枝玉叶,是唯一的嫡公主,世上能指责她的才有几人? 董灵鹫伸出手, 从案卷的边角抽出来一本奏疏, 手指挡着关键字眼, 遮去上书人的名姓,淡淡道:“将朝廷的御史抓去内狱,虽未动刑,也整整关押了一日,这是公主所为?” 孟摘月道:“那是因为他们打上门来了!这些人要对内缉事厂的厂督无礼!” 她才辩解完,与董灵鹫视线对上,就觉得自己表现太过,莫名心虚,又缩了回去,咕哝着:“本来就是那个什么御史有错在先。” 董灵鹫道:“看来盈盈是非要他不可了。” 孟摘月闻言一怔,期待地望着她道:“母后可以满足儿臣吗?” “可惜,”董灵鹫轻敲了一下奏疏,“纵然哀家不怪罪、不拆散你,许祥自己也不会同意的,他只是碍于你的身份,不能当面抗拒顶撞而已。” 孟摘月有些不信,质疑道:“那怎么可能?就算是碍于儿臣的身份,在公主府里有我护着、过得逍遥自在,不比在宫禁里兢兢业业、受各方的气要好?我不信,他只是没法儿跟母后开口罢了。” 在公主心中,跟着她就是一世荣华富贵受用不尽,但在深宫当中,许祥上有皇帝、太后,要在主子的眼皮底下行事,下有正统的文臣百官,瞧不起这些没骨头的谄媚阉宦,他又是一位劣迹斑斑的掌刑之人,这世上恨不得他立时死去的人,实在为数不少。 只要许祥卸去职务,进了公主府,就可以摆脱这样四面树敌、如履薄冰的困境。至多不过是挨几句骂而已,孟摘月认为,这可比被人叫“阎王”好多了。 董灵鹫并不打算说通她,而是准备让她亲自去问,便道:“明日以后,内狱中若有许祥亲自提审的案子,哀家可以命人放你进去观看,他可不是一只蝴蝶,是会吃人的。” 公主此刻还没有意识到危机,连连点头,只觉得母后善解人意。 董灵鹫继续道:“看过之后,你若是还坚持,可以亲自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到公主府去。” 孟摘月心花怒放,只觉得全天底下没有比母后待她更好的人了,又是抱着她的胳膊好一阵讨好,陪太后娘娘歇在了慈宁宫中。 …… 七日后,慈宁宫。 小郑太医果然没有听从许秉笔的建议,在太医院休息一旬,光是区区七日,他便已经前来拜见娘娘,重新任职了。 他休息养伤的这期间,董灵鹫也常常派人去照看他。太医院之中虽然有人跃跃欲试、旁敲侧击,董灵鹫却懒得再选一个人代替他来诊脉,这几日的问诊探脉、经营汤药,便尽数交给了尚药局女医。 官员休沐之日,董灵鹫也将许多简单政务全部交给皇帝,因此落了一日的空闲,在殿内窗前打棋谱,静听秋风卷叶、阴雨绵绵。 瑞雪将一件外披递来,拢在太后娘娘肩上,跟她指了指不远处,低声道:“小郑太医已偷瞧您好几眼了,他怎么也不过来?” 郑玉衡坐在不远处,与女医们商议药方。 董灵鹫信手下棋,随意地想了想,思索道:“或许是皇帝吓着他了……大约也是觉得哀家不上心?不曾护着他?还是……真听了诚儿的话。” 瑞雪摇首道:“真有这个念头,也不会受陛下为难的苦了。” 董灵鹫说:“也是。” 她是经验丰富、年岁积淀而成的老辣猎手,心胸广博,而且非常会自我克制、自我审视,即便是喜爱他,也不会那样牵肠挂肚,将一切情绪表露在外——坐在这个位置上,喜怒形于色是一种要命的忌讳。 檐外,雨滴芭蕉声,淅沥细碎。 董灵鹫打了一张棋谱,提笔将这张谱子勾出来,低头注视着棋盘:“瑞雪,将那本《忘忧清乐集》取来。” 瑞雪姑姑应了声,却有人快她一步,在架几案上将这本名书取来,放到了董灵鹫手边。 太后娘娘还是没抬头,只伸手翻页,刚探手过去,便碰到一段修长冰凉的手指。 她顿了顿,没说话,只将书抽出来。 郑玉衡跪坐在棋枰一侧,身姿如玉。他身上还有一点儿药膏的青草味道,夹杂着淡墨书卷气,此时拢了拢袖,低声道:“臣向娘娘请罪。”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 几日不见,小郑太医的状况似乎不大好。他仍这么温润,但触手却泛着一股凉意,神情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董灵鹫有点看不懂。 她看不懂什么叫忧思萦身,什么叫求而不得。 郑玉衡被迫跟娘娘冷却了这么段时间,他也反思过,虽然他从不觉得自己桀骜不驯,但面对皇帝陛下的刁难、面对不配为替代品的论调时,他依旧难以抑制地泛起冷傲的烈性,他深怕自己这样,会为太后娘娘带来麻烦。 董灵鹫的声音很温柔:“要请什么罪?” 郑玉衡道:“臣冲撞了陛下的御驾。” 他行礼垂首,纤长的眼睫如羽扇般,在光的缝隙下投下一片浅浅的影。 董灵鹫伸出手,她的指尖很轻柔、很温暖,指腹贴到了郑玉衡的面颊一侧,像是抚摸爱猫一样抚摸着他,细致地安慰、耐心地驯养。 她道:“伤得重吗?” 郑玉衡的心微微颤了一下。 他抑制了许久,那股渴望还是从骨骼里满溢出来。通过她的指尖,毫无阻挡地流泄而出。 郑玉衡有时会想,他对娘娘的渴望,或许有龌龊荒唐的冒犯之心,这是值得被千刀万剐的罪行,但更多的时候,他就像是下雨天路过佛像的一只野猫,漂泊无乡,他在为佛像遮雨的伞下蜷缩栖居,在淋漓的雨声中,望见了菩萨低眉。 这一刻,仿佛就是这样的雨,秋色渐浓。 董灵鹫只是摸了摸他,忽然便被小郑太医握住了手,他不再烫到般地松开,而是收拢贴合,握得很紧,仿佛稍微一松手,这眼前的一切就成了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 董灵鹫轻轻道:“来。” 郑玉衡顺着她的牵引,一点点贴近,靠在太后娘娘身畔。 董灵鹫掀开《忘忧清乐集》,空闲的那只手却在摩挲着他的手掌,沿着他的骨架、骨骼的弧线,一点点地描摹、绘制,这隐秘的探索,几乎让郑玉衡喉口发紧。 他望着董灵鹫的侧脸,目光一动不动,心中却在想,娘娘,您什么时候看着我的时候,就只是我呢? 可他不能说出口,有些事情是不堪点破的。 董灵鹫侧首看书,更改棋局,耳垂上玉坠摇动。她的手停了,指节扣在他的掌心上。 郑玉衡忽然问:“娘娘?” “嗯。”董灵鹫语调从容,对他一贯的这么温和,“你说。” “您……喜欢前人的《江城子》吗?” “谁的《江城子》?”董灵鹫道。 “悼亡词。”他说,“十年生死两茫茫。” 董灵鹫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这是前朝词人悼亡妻子的词,情真意切,流传极广。她以为郑玉衡是想听她的评价,便思索道:“还算喜欢。” 郑玉衡便垂下头,他缓慢地说:“可这位大词人,最后续娶了亡妻的堂妹。” 董灵鹫也稍有感慨,摇头道:“世间情爱禁不起考验。不光是情爱,人之品性,若是多以试探、多加考验,就是再坚硬的玉石也会击出裂纹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为国择栋梁,便当如此。” 郑玉衡沉默了一息,随后道:“用人不疑……您就这么确信,臣会一直这么……”甘做他的替身吗? 后半句他没能说得出来。 董灵鹫笑了笑,抚弄着他的手指,点了点郑玉衡的手心,道:“今儿是怎么了,你休息几日,养得知礼了不说,还愈发清冷小性儿起来。” 郑玉衡也知道自己此前有多放诞、多不成个体统,在这种情况下,此刻的守节知礼,也不过是表面端正,光是看着就觉得假得不得了。 正此时,一旁的暖身热酒烫足了,一个姓赵的小女使跪坐在席边,为太后娘娘侍酒,她自是不便多言的,只安静地斟酒入杯,再由瑞雪姑姑轻置在案边。 这位赵内人虽然不言,但却将两人的对话听了八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有些迷惑地想,怎么感觉郑大人跟太后娘娘的对话看似融洽,实则却都不在一条线上,同一个话题,怎么都能各说各的呢? 董灵鹫拿起酒杯,一旁的郑玉衡有些坐不住,看着她道:“太后娘娘……不可多饮。” 此为暖身之酒,有消湿祛寒之用,所以郑玉衡也只是这么劝了一句。 董灵鹫的动作停顿一刹,拉着他的手腕让人靠近面前。两人四目相对,呼吸可闻,檀香交杂着桂枝芬芳,在她的吐息之间、衣袖之内,悄然环绕上来。 她将酒递给了郑玉衡,轻声:“换个法子劝我吧。” 郑玉衡接过酒杯,心口怦然,他喉结微动,刚拘束了自己这么片刻,又失了规则,他低低道:“娘娘,姑姑……还在呢。” 他边说着,边向一旁望去,突然发现别说是瑞雪姑姑了,就是刚才侍酒的那位年轻女使,也早就退得无影无踪了。 郑玉衡一时哑然,又转眸看了看,见董灵鹫的神情毫无意外,仍这么笑意柔和地望着他。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读懂对方的暗示,试探地轻轻啜饮了一小口,然后在她的目光之下贴上去,碰到她的唇。 董灵鹫不闪不避,手指轻捏着他的衣领,待尝过热酒后,才道:“你想得倒是多。” 郑玉衡脊背一僵,喉结滚动:“臣……” “哀家只是想让衡儿陪着饮酒小酌。”董灵鹫忍不住笑,“你倒好。” 郑玉衡觉得自己的虚假伪装前功尽弃,他道:“……臣冒犯您了。” 董灵鹫说:“你不是冒犯得很熟练么?” 郑玉衡一半愧疚、一半羞/耻,安分地低头,捏着酒杯的手都攥得指骨发白了:“臣错了。” 小郑太医是惯会认错的人。要他认错,倒是简单,只是他只有心里承认了,那才是真的知错了。 董灵鹫道:“真的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