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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金安 第24节

    言下之意就是, 一切如常,就当常二管事从不曾存在过内院一样。

    秋穗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僵。

    她倒不怕吃苦受累, 也不怕多揽事儿。只是听郎主这话的意思,像是要长期留她下来?可她还要回家。

    秋穗不知道郎主这番话是不是试探她, 试她有没有动摇, 这么久的相处, 有没有起过留下的心思。秋穗不管他说这番话的真正意思,她只表明了自己去意已决。

    所以秋穗说:“郎主这样的安排,奴婢也觉得甚是合理。只是……奴婢想赎身回家,这从一开始郎主就是知道的。哪怕是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奴婢也一刻未有放弃过争取赎身回家的心。如今郎主调了常二管事去外面办差,日后奴婢走了,郎主怎么办?到时候又有谁来照顾郎主您呢?”

    当然,秋穗不仅能提出问题,她也能解决问题。所以道出了问题所在后,秋穗立即又提建议道:“这些日子奴婢帮郎主打理着内院,觉得九儿十分不错。若郎主您恩准的话,奴婢从明日起,便培养九儿。日后就算奴婢走了,能有个得力的人在,奴婢也能放心。”

    又一再表明自己的忠心,道:“奴婢同郎主主仆一场,奴婢不能突然就甩手走人,总得安排好一切再走。”

    秋穗说了一箩筐话,句句都暗示她要走,她会走,她肯定是要赎身的,这是没得商量的。

    傅灼从前还能同她调侃几句,今日却是异常的严肃。秋穗这一番话的意思他不可能不明白,静静听完后,傅灼也没说什么。

    只道:“你自己看着办。”

    只这一句话,后面再没别的。秋穗小心翼翼探他脸色,并探不出什么来,秋穗心下惴惴,谨慎的应了个“是”字。再之后就没打搅了,只静静退去了一旁,安静看起了自己的书。

    而第二日起,秋穗便寻了九儿来,开始做什么事都将她带在身边。

    *

    升任两三个月,傅灼总算有条不紊的将手中积压的案子都一一给结了。但只唯一件,还在侦察和审理中,尚未能了结。傅灼这次派常拓离京办事,也正是为的这桩案子。

    而常拓带回来的消息,也正如他所之前猜。果然,这桩案子不仅仅只是一桩简单的投毒案,此案牵连甚广,若是彻底查清,怕是会引起朝堂上下的一场轩然大波。

    这桩投毒案是袁江氏自己一手谋划的,甚至她入京的目的,便就是以待时机,可亲手策划出这样的一桩案子来。她故意接近张大全,以美貌行诱惑,成了张大全养在外面的姘头,并完全取得了张大全信任后,她则又再设计布局制造出被张大全毒杀的假象。

    那之前的猜测没错,张大全并未撒谎,袁江氏所服用的毒鼠药,的确是袁江氏自己下的。她毒害自己,豁出去自己这条命不要,就是为了陷害张大全。

    她算准了毒杀案一旦审理起来,便会继续追查下去。若能因此而揭露出当年一桩案子的真相来,那么她此举的目的就达到了,而若不能,因此要了张大全一命,也算是替当年的亲人报了仇。

    只是这桩案子事关重大,也牵扯诸多。若不亲自去禀明圣听,只凭他如今的身份和职位,怕是也无能为力。得不到一道继续查办下去的御旨,这案子将会查得艰难险阻,寸步难行。

    所以,傅灼打算去一趟京郊。

    如今正值秋季,圣上这些日子正带着阖宫妃嫔和朝中诸官员在京郊的皇家猎苑射猎。傅灼因刚升任,手中事务多,便没跟着一道去。

    傅灼背手立在窗下沉思,忽听外间有动静,他便侧首唤了人进来。

    这两日郎主一直面色沉重,想是公务上遇到了什么事,秋穗侍奉时也一直带着小心翼翼,尽力体贴,再不敢如之前一样。

    这会儿应声进来,立在跟前,秋穗也低眉顺眼着,道:“郎主有何吩咐?”

    傅灼却说:“还记得那日我说过,要出城一趟的事吗?你即刻去收拾,一会儿便出发。”

    秋穗没想到这事他还记得,之前他提过一嘴后就撂下了,之后再没提,秋穗以为他是忘了。又或者,是计划有变,无需再出城了,所以便不再提。

    却没想到,他并没有忘,只是或许没到时候,所以他才没提的。

    而眼下是时候了,他便传自己进来收拾包裹和随身用品。

    秋穗忙掩下心中喜色,只郑重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秋穗退下去后,傅灼又在窗下站了会儿。之后又背手在书房内来回走动,眉头紧蹙,脸色阴沉,活似一副即将大祸临头的表情。

    秋穗去帮郎主收拾衣物,九儿暂候在外间,无意间瞧见郎主这番表情,也是吓得不敢造出丝毫动静来。待秋穗收拾完回来后,九儿忙拉了秋穗到一旁说悄悄话。

    “jiejie,郎主要带你出门吗?”九儿打探,“可是出了什么事?我瞧郎主这两日都不高兴的样子,尤其这会儿,脸色太吓人了。”

    秋穗其实自己心里也很惴惴不安,但既身在如今这个位置上,她自有为郎主分忧解难和安抚人心的职责。所以面对九儿的惶恐,她只笑着拍拍她手道:“别怕,没出什么事。就是郎主叫我替他收拾几件换洗衣物,他要出门一趟。再说,郎主不一直都是这样严肃的吗?他是刑官,衙门里大大小小那么多事儿需要他打理,他哪能每日都笑。”

    “可自打jiejie来了后,郎主明显比从前爱笑了。看着也没那么严肃,我们都觉得如今在修竹园当差气氛比从前好多了。”又撇撇嘴说,“可能是见过郎主温柔的一面了吧,再见他恢复到从前的严肃,不免不适应了。不过jiejie说的是,郎主外头那么多事儿需要他cao心,咱们就别挑他的理儿了。”

    秋穗道:“我要随郎主出门几日,这几天修竹园就交给你了。我们不在,你要好好看好这个家。实在有不懂的,或是难下定夺的事儿,可去找老太太请教,万不能自己擅自做主。”

    九儿也很稳重,是能办实事儿和值得托付的一个人。秋穗所言,她都一一牢记在了心中,不敢漏记一个字。

    其实本来御前呈禀案情这样的事,傅灼大可自己一个人打马去的,速去速回,办事效率自然也更高些。但傅灼也有其私心在,他想让余丰年在御前露个脸,也想让秋穗跟着去见见世面……何况,他心里深知此案牵连甚广,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事,既去了,怕是得在别苑耽搁几日。

    既要在那边住几日,带上秋穗,自然就更方便些。

    这几日因圣上不在京中,故而都没上早朝。傅灼晨起去了趟衙门后,回来便吩咐了秋穗这件事。等秋穗收拾妥当,二人则又去了闲安堂老太太那里道别。

    老太太听说要出门几天,多少有些不放心,便交代道:“路上多带几个人,万要小心些,莫叫为娘担心。”

    傅灼自然应是。

    老太太又看向秋穗,见二人如今越发的好了,老太太自然心悦。而对秋穗,她自也是有几句话要交代的。

    “外面不比家里,家里什么都有,一应都妥帖,无需你cao太多的心。但外面不一样,外面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得咱们自己想法子,郎君又要忙公务,可能一时顾不上这些,这时候就得你机灵一些了。万要照顾好了五郎,你自己也要妥善照顾好自己。”

    秋穗深深福了个礼,郑重应是。

    道了别后,傅灼就带着秋穗离开了。巳初时分出发,差不多傍晚才到别苑行宫。

    秋穗为侍奉主家方便,这会儿已经换了身男儿装。默默跟在主家身后一路往行宫内苑去,从没见过这等大世面的秋穗,这会儿屏住呼吸,连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自然是不能叫她这样的人得见天颜的,就连余丰年,这个傅灼如今身边的得力之人,也得同样候在殿外。得有圣上口谕召见了,他才能踏足殿内去回话。

    但却不等圣上召见余丰年面圣,里面傅灼反倒也出来了。

    傅灼面色不悦,沉着脸走了出来。余丰年见状,忙上前一步去问:“圣上怎么说?”

    傅灼摇了摇头,只说:“先回去。”

    别苑行宫内,自然给傅灼安排了住处。余丰年同秋穗都是傅灼带来的,自然同傅灼同屋而住。

    回了别苑内暂作歇脚的地方,傅灼和余丰年一处去商量要事,秋穗则主动收拾起屋舍来。隐约间,秋穗似是听到了“科举舞弊案”几个字。

    傅灼一夜未阖眼,只点灯枯坐。盘腿歪坐在矮案边的蒲团上,手搭着案几,手指有节律的敲击着书案,傅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一旁余丰年同秋穗相互望一眼,皆沉默着不说话。

    突然的,傅灼似是回过神来,严肃对他们兄妹二人道:“等这次回京,你兄妹二人便一道回叶台吧。”略有一顿后,傅灼突然又改了口说,“也不必等到回京了,就明日。明日一早,我让马车送你们回去。”又看向秋穗,“放心,你的身契我会去向老太太要来,还你自由之身。”

    “郎主!”秋穗这会儿倒是不肯了。

    不是她突然改了主意,不愿再赎身。而是眼下郎主明显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他是为了让她和兄长避祸,才突然安排他们的去处的。

    可既然他已深入险境,她又怎能心安理得离开呢?

    就算走,也得是等一同回了京城,等亲眼瞧见了他是安然无恙的,她才能走得安心。

    秋穗斩钉截铁道:“奴婢现在不走。”

    余丰年更是一副正义凌然的模样,他肃着脸认真朝傅灼抱手,语气也坚定:“属下是万万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走的,这桩案子从头至尾都是属下跟着大人一起查的,如今正是最关键的时刻,属下又岂能丢下大人一人来面对强权?属下虽一介草民,但‘大义’二字却还懂得。”

    说罢余丰年在傅灼跟前单膝跪地,请命道:“明日若再面圣,属下同大人一同前去。”

    余家兄妹的品性傅灼心中早已有数,所以他们二人如今有这样的反应,傅灼也并不奇怪。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显然牵扯到了朝堂上的诸位官员,已演变成政治斗争,实在没必要将这对兄妹牵扯到其中来。

    他好歹出自忠肃侯府,又是当朝贵妃亲兄弟,便是有人忌惮他一查到底,也对他不敢如何。但余家兄妹却不一样,他们没有权势的荫蔽,很可能会沦为那些狗急跳墙之人杀鸡儆猴的那个“鸡”。

    来之前他也没想到圣上对此事的态度会如此暧昧,甚至有不愿深查之意。今日之所以先遣他回来,想也是他需要先细细思考一番吧。

    圣上态度已明确,便是明日再召见他,准他继续往下去查,想也不过是只准他查到一定程度而已。一旦涉及到那个,如今大权在握的殿前司裴都指挥使时,想还是会息事宁人,以继续保裴家富贵。

    到底还是他小瞧了圣上对裴家一族人的宠信。

    正因有这些顾虑在,所以傅灼的态度也很坚定,且不容拒绝。

    他道:“此事没有任何再商量的余地,按我的意思办,明日一早你二人离开此地。”又望向余丰年道,“本也不该将你牵连进来,既如此,你便还是回叶台县衙任职吧。你人先回,之后调回原籍的文书会送到马知县手上。”

    秋穗见他几句话就把事情给定了,根本没有再商量的余地,秋穗便急道:“今日临出发前,老太太还交代了奴婢,说要奴婢好好照顾郎主。如今奴婢却突然走了,岂不是有负老太太厚望?奴婢不走,奴婢等随郎主回了京后再走。”

    “老太太交代你的事,又何止这一桩?”傅灼态度突然严厉了许多,他肃容看着秋穗,气势凌人,说出来的话,也不免带了些刻薄,“老太太送你到我身边来侍奉,目的何为你不知道?可你听她老人家的话了吗?”

    秋穗语塞,一时答不上话来,只默默垂着脑袋,也不敢抬头看人。

    余丰年看了眼meimei,忙又朝傅灼抱手道:“大人还请息怒,此事或可暂不作定夺,待明日看看圣上态度再说?”

    只是还没等到次日傅灼再见到圣上,圣上跟前的一个宦者便过来传了圣上口谕。说是让傅灼先即刻回京,至于案子的事,待秋猎结束,圣上銮驾回宫后再议不迟。

    傅灼自然明白,所谓的之后再议不过是托词,圣上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傅灼显然已经看得真切明了了。

    天子已经下了明旨,除非公然抗旨,否则傅灼实在没有再继续逗留下去的理由。纵心中再有百般不满,但傅灼也在官场沉浮了数年,他深知如何处理君臣之间的关系。

    所以此番只能暂且按捺下,朝那来传口谕的宦者道:“是,臣领旨。”

    传旨的宦者离开后,余丰年兄妹都没人敢说话,都只悄悄打理傅灼神色。事情到了这一步,傅灼反而沉着冷静了下来。

    事情总是悬而未定,尚不能有结果时令人心烦意乱。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结果,只要有了结果,一切就算是尘埃落定。

    傅灼再望向秋穗兄妹二人时,目光温和了许多。

    “先回京。”傅灼吩咐。

    原是想让他们兄妹二人直接回叶台的,但既然此番他无需再留行宫内等圣上明旨,倒不如先一道回京。同他一道而行,倒还更安全些。若真只叫他们兄妹二人直接回叶台,还不知路上会发生什么。

    常舒常拓兄弟二人候在行宫外,见主家下来,立即迎了过去。

    傅灼吩咐备车,一群人便又匆匆往回赶。

    傅灼同秋穗余丰年兄妹一起乘车而行,常舒常拓兄弟二人则骑马一左一右护在马车边。因已入秋,夜间长白日短了,且这会儿时辰又还尚早,不过才卯正时分。天呈黛青色,天上还挂着几颗星子,东边也还远不见有朝阳升起,路上除了他们一行主仆几个,更是不见行人。

    四周寂静,偶闻几声犬吠,也像是从远处的庄户人家传来的。

    傅灼端坐车内,虽微阖着眼,但精神却是高度紧张的。凭他的预感,是能感应到一些异常。

    果然,没一会儿功夫,便不知从哪个方向射出了冷箭来。起初只是一支,很快便“嗖嗖嗖”,像是箭雨般,朝马车这边砸过来。

    傅灼虽是文官,但他是将门之子,自小自然是习武的。这会儿也还不必旁人动手,他自己直接破车而出。

    傅灼不信,凭他如今的身份,还真有人敢对他下手。傅灼知道没人敢动他,半道上来这一出,要么是打算警告他一下,要么就是打算解决掉余丰年的。

    也正因如此,他才直接护秋穗兄妹在身后。

    常拓常舒见状,自然同主家一起,将秋穗和余丰年围在了中间。主仆三人成三足鼎立之势,共同抵挡着四面八方射来的冷箭。

    箭雨越来越多,像是下不完一样。秋穗从没遇到过这样的险境,胆颤的同时,也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心。骤然瞧见一支箭直直朝身边郎主射来,且郎主似分不开身挡箭,秋穗想都没多想一下,直接以自己的身体护了过去。傅灼眼疾手快,见状手臂立即紧紧环住她腰,然后揽人护在怀中转了一圈,正好堪堪避开了那支箭。

    那支箭就擦着秋穗的睫毛从面前闪过,秋穗顿时手脚冰凉。

    可避开一支,却仍有第二支。傅灼主仆三人身手再了不得,也终归是寡不敌众,最后抵挡不住,有一支射在了傅灼肩膀处。

    秋穗被他护在臂弯中,再没人比她更能体会到这份惊心动魄了。此番见主家受了箭伤,秋穗当真觉得比她自己受伤还煎熬。

    但也不能怎么办,她知道自己此刻不能拖后腿。若她不拖后腿,或可还有一线生机,若她哭喊了,或是再冲去郎主身前,挡了郎主的招式,可能反而会坏事。所以秋穗只能尽力在他身前缩成一团,尽力将自己卷得小一些,小到他可以不必再顾全自己,可以全心全力去对付那些歹人。

    秋穗内心煎熬,又担心哥哥,又担心郎主。如此备受折磨,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了阵阵轰隆隆的铁蹄声。

    铁蹄声一点点靠近,然后她听到常舒还是常拓在喊:“是侯爷,侯爷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