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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第78节

    然而柳竹秋已形成一套独特的人生观, 圆滑已运用纯熟, 也能见机示弱, 适当退让, 但某些时候则须坚持“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 方不失做人的风骨。

    她思前想后,如今能帮她递奏折的只有朱昀曦了,他本人不便出面,总能找些途径运作。

    红灯挂了两天没见太子音讯,她担心东宫出事了,打听不到消息,不得已直接去观鹤园求见。

    陈维远前来接待,柳竹秋更疑,问:“陈公公,殿下近来可好?”

    陈维远胖脸堆满和气:“殿下诸事安康,你不用挂念。”

    柳竹秋已猜到朱昀曦在避嫌,心顿时凉了半截,但不想放弃希望,试着恳求:“陈公公,那柳丹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他的妻子秋蕙也和我亲如姐妹,我不能让杀害他的人逍遥法外,恳请殿下帮我……”

    陈维远急忙抬手打断,仿佛她会说出一语成谶的大凶之言,继而苦告:“柳大小姐,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可你也得体谅殿下的处境啊。因你连翻生事,陛下已当众对你表示不满,还责备殿下不该亲近小人。这种情形下殿下还怎么帮你呀?”

    柳竹秋无言以对,首次在他跟前流露困窘。

    陈维远苦口婆心开导:“有道是‘家有千金,坐不垂堂’,殿下乃国之储君,更须事事慎微,身为臣下犹恐护持不周,怎能鼓动他身涉险境呢?”

    臣下无条件为君王死而后已,君王却不必理会臣下的疾苦,这才是帝王家的真实想法。

    柳竹秋未再多说什么,很干脆地告辞离去。

    陈维远返回东宫,朱昀曦正坐立不宁地等待,听到通报就想冲出门去问话,被云杉捉急劝阻才耐着性子回到椅榻上。

    陈维远知道主子心急,一路小跑而来。

    朱昀曦命云杉关了门,免去老太监的拜礼流程,催问:“你见着柳竹秋了?她还好吗?”

    “都好都好。”

    “她何事求见?”

    “柳大小姐向殿下请安,另外……”

    “另外什么?”

    “她好像为了柳丹的案子,有事相求。”

    陈维远见朱昀曦表情凝滞,忙说:“老奴已跟她解释清楚了,她也就没再往下说。”

    贾栋未受应有制裁,朱昀曦知道柳竹秋不会罢手,提防她向自己求助,更恐受人议论,惹恼父皇,是以没有及时回应她的求见。

    听了陈维远的话,心中一阵难过,低落道:“她可曾埋怨孤?”

    “殿下,柳大小姐是聪明人,识得大体,怎会怨您呢?”

    “……那她之后说了什么吗?”

    “她请您保重玉体,别的都没说。”

    朱昀曦并非没心没肺的冷血鬼,能够易地而处思考问题。柳竹秋那样精明,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被自己舍身忘死救护的人拒绝,她能不寒心?

    尽管他还没把她看得高于一切,但至少现阶段来说是不可取代的人物,真不想遭她反感厌恶。

    “她想继续跟贾家斗一定需要很多钱,陈维远,你马上送五千两,不一万两银子去给她,就说是孤赏她的。”

    侍从们都很吃惊,陈维远说:“殿下,搬运这么多银两,会不会太显眼了?”

    朱昀曦急躁:“你不会拿去钱庄兑成银票吗?就以你的名义办理,快去!”

    他催促陈维远动身,待他走后突然多出一个心思,快步走向书案。

    云杉打量他要写字,忙上前伺候,被他喝退。

    “滚远点,不许看!”

    小太监退至角落,将视线牢牢固定在脚尖。

    朱昀曦须臾写好书信,用火漆密封后命他追上陈维远,将此信一并交给柳竹秋。

    柳竹秋收到太子赏赐的银票,拆看密信,见笺纸上只画了一个正圆,中心写着个“月”字。

    这是在模仿她之前引用古诗中的“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一句表达思念。

    那次她纯粹抱着献媚目的,今天向朱昀曦求助未果,再收到这样的回赠,真像遭了报复似的,感到满满的讽刺。

    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刻,太子避而不见,只肯拿对他来说犹如粪土的钱财搪塞,外加些甜蜜哄慰就自以为尽到主上的责任了。

    她打开箱笼,取出他赏赐的胎毛笔。

    自从获赐这支笔,她时常私下里悄悄赏玩,连春梨都躲着,怕她质疑自身心思。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亏他信誓旦旦说她是他的魏征、状元,这些虚假的情话她竟然差点信以为真。

    还好有妙仙jiejie的良言警示,又遇这场风波及时揭穿他的本性,她终是成功避开了令古今无数女子折戟沉沙的情爱孽海。

    无声冷笑后,她重新将笔收回箱子,短暂附着在上面的微妙情愫已消散,从此它只是一件助她实现野心的道具。

    下午萧其臻造访温霄寒的租房,柳竹秋换装出迎。

    见她平安无恙,萧其臻那厚实的腼腆再也盖不住欢喜,罕见地直陈心迹:“我本想早点来看你,怕人起疑才忍到现在。”

    这次他里里外外出力良多,柳竹秋均已耳闻,即便不动心,有这样一位痴心的爱慕者,谁又不感激欣慰呢?态度也随之亲切了,请他落座后,上前作揖拜谢。

    萧其臻忙不迭跳起来,谦辞道:“这是萧某分内事,小姐何须多礼。”

    察觉“分内事”一词过于暧昧,他的脸红得飞快,低下头,眼睛不知该朝哪儿看。

    柳竹秋含笑请坐,萧其臻等她先坐定,再跟着坐下,然后关切:“听叔端说,你打算告御状,找到门路了吗?”

    见她摇头,不禁问:“太子殿下那边也不行吗?”

    柳竹秋平静道:“陛下已对温霄寒不满,太子殿下若插手此事,恐遭迁怒。”

    萧其臻开解:“殿下身份特殊,他身边若起风浪,整个朝堂都可能随之动荡,的确不便介入此类事件。”

    他家世代忠良,历来接受纯正的忠君思想熏陶,主动将自身摆在低贱位置供君王生杀予夺。

    柳竹秋知道他们这类人对谁都铁骨铮铮,唯独对皇帝奴性十足,除非投胎重造,否则再改不过来,也就懒得与之争论,只说就算没有旁人辅助,她也会和仇人斗到底。

    萧其臻犹豫片刻,说:“我可以帮你。”

    他的方法简单粗暴,想趁下次朝会时越班向皇帝呈递奏折。

    破坏奏递制度是大不敬之罪,搞不好会掉脑袋,他却说:“贾令策这些年协助唐振奇肆jian植党,坏事做绝。如今为替儿子谋取功名,恣意败坏科举,杀害贤良,这样的大jian臣岂能容他继续执掌中枢?此番我就是批鳞拽裾,血溅玉堂也要让陛下看清他的罪行。”

    他连奏章都写好了,柳竹秋看过苦笑:“萧大人,以前我就劝你遇事不可逞孤愤之勇,咱们这位万岁爷是从后宫的腥风血雨里走出来的,做太子时就跟多少厉害人物较过劲儿。继位之初朝中党争激烈,元老重臣把持朝政,他就扶植宦官、架空内阁,终于利用唐振奇铲除了威胁帝位的权臣朋党。若论智术谋略,朝中哪个大臣是他的对手?这样聪明的君上会不知道唐振奇及其党羽的习性做派?”

    她口出狂言指斥皇帝,萧其臻受惊呆愕,可是一个字都否认不了。

    唐振奇一党就是庆德帝养来看家护院的狗,狗主人自然不会被狗欺骗,世人或天真或愚忠,才会认为他受唐振奇蒙蔽。

    柳竹秋更不客气地道破萧其臻心理:“你以为当众揭发贾令策,把陛下架到台上,他就会迫于职责为良善辈主持公道?这也太一厢情愿了。我敢说你越级上奏,再加上这封奏折,准会触怒天颜,jian党们甚至不用发招就能借陛下之手除掉你。”

    萧其臻不是没设想到这种结局,抱着侥幸才想赌一把。

    柳竹秋听了,笑着说出他不敢说的话:“你想赌陛下的良知?方向没错,可方法错了。”

    她分析问题更通透理性,萧其臻惭愧请教:“萧某愚钝,只能听小姐示下了。不知你下一步做何打算?”

    柳竹秋看向窗外,沉定道:“我准备明天去长安右门敲登闻鼓。”

    登闻鼓是西周传下来的方便百姓告御状的制度,凡平民遇重大人命冤情,不能通过司法程序解决的,便可敲响登闻鼓,由皇帝亲自审理案件。

    本朝开国时沿用这一旧制,前几代帝王治下清明,登闻鼓一直发挥着积极作用。到庆德帝统治时期,朝政落入jian宦之手,老百姓受其党羽迫害,经常借助登闻鼓鸣冤告状。

    唐振奇为杜绝这一现象,命管理登闻鼓的官员严防死守,如有试图靠近者一律驱逐,使登闻鼓形同废弛,迄今已愈十年未曾敲响了。

    萧其臻认为柳竹秋的想法同样危险,劝她三思。

    柳竹秋说:“登闻鼓制度是太、祖定下的,《皇明祖训》有云:‘祖宗成法一字不可改易。’我遵照祖制击鼓鸣冤,是走正当途径,任谁都无话可说。”

    萧其臻又问她打算如何写诉状。

    柳竹秋说出思路,并为他剖析了这样措辞的理由。

    萧其臻肃然起敬:“小姐通达人情,见识想法都远胜我们这些迂人。只是那登闻鼓周边守备众多,你要如何才能接近呢?”

    柳竹秋笑道:“我待会儿就去约帮手,此事风险不小,我不想提前告诉三哥他们,目前只有大人知晓。退一万步讲,假如我明天失手了,还请大人照护我的亲友。”

    想到这一面很可能是生离死别,萧其臻不再畏惧与她对视,庄重承诺:“若你有失,我定会不惜代价救你脱险。”

    柳竹秋对行动很自信,此刻只想多个人托底,觉得受了他这通深情表白将来会惹麻烦,忙拿谐言调剂。

    “大人这话真不吉利,好像我一准会完蛋似的。”

    萧其臻窘急:“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哈哈,我没怪你,但干大事前总想讨点彩头嘛。”

    萧其臻憋了半晌,憨涩道:“那我明天等你的好消息。”

    日子很快翻篇,第二天午时,柳竹秋来到承天门西侧的长安右门。

    那面绘有龙腾图纹的红漆大鼓就摆放在城门下的台阶上。门楼后的承天门广场是皇家禁地,寻常百姓一般不会经过此地,空旷的道路缺少遮蔽物,人一旦靠近立刻会被发现。

    饭点刚过,守卫们吃饱喝足,身子都有些发懒。

    阳春的微风又似一把柔软的毛刷子,刷得人经络舒展,更易犯困。很多人靠住墙壁、倚着枪杆,眼睛越眯越小,等眼皮完全合上就会去见周公。

    忽然,几拨衣衫褴褛的乞丐从长安街两头浩浩荡荡涌来,叫骂吵嚷着聚拢,展开推搡厮打。一时间庄严的场景,安闲的氛围都被破坏了。

    京里有上万丐户,由多个丐头统辖,平日各自为阵,相互间常因拼抢地盘、争夺施舍发生摩擦,聚众殴斗乃是常事,但从不敢到皇城周边来火并。

    守卫们百无聊赖,正好观看叫花子打架取乐,后经上司指斥才跑上前去驱赶。

    参与斗殴的乞丐少说五六百人,几个守卫过去等于杯水车薪,连忙呼叫同袍支援,于是又有五十几个守卫去执行驱逐任务,留在门楼下的守卫已不足二十人。

    柳竹秋在群丐掩护下向门楼飞奔,守卫们的注意力被前方的乱象吸引,等发现来人时,她距离登闻鼓已不足十丈。

    “截住他!”

    众人急忙冲上去挥舞长、枪加以拦截,柳竹秋左晃右闪,步伐灵活地绕过几重阻击,直逼登闻鼓。

    伸手抓取鼓槌时,手臂被人拽住,她不等看清对方,挥拳直击那人面门,啪地正中鼻梁,榨出两条红丝带。

    那人痛呼仰倒,另有一人倒拖长、枪捶打,柳竹秋侧身以鼓槌迎击。鼓槌久不更换,已然腐朽,豆腐般碎裂。

    她当机立断抓住枪杆,狠踹敌人裤、裆,一举夺下长、枪,就用枪杆用力锤击登闻鼓。

    这面鼓出自顶尖匠人之手,质量上乘,轻轻击打就能发出浑厚的响声,若力道迅猛,那鼓声更宛若雷鸣,响彻云霄。

    鼓声响起,狼群般围上来的守卫们都呆若木鸡,乞丐们也像收到暗号似的齐齐罢战,四散飞逃。

    按规定,敲击登闻鼓必须连续敲满一百下。

    柳竹秋连敲十几下已被震痛虎口,震麻胳膊,但仍然毫不停顿,挥汗如雨地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