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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陵铮在冰水中沐浴了一个时辰、确认身上无一丝血腥气残存后,方行尸走rou般向的卫寒阅穹庐行去。

    他仍是那样无声平躺着,姿势动也未动,一点也不似往昔那般,每每睡着了还要踢被子翻身,让给他掖好的被角飞得乱七八糟。

    皇后竟守在他榻边,她犹如并未瞧见延陵铮大开杀戒的场景,也不在意前后两任丈夫一夕暴毙,只平静地与延陵铮道:“别疯了,他没死。”

    他自然晓得卫寒阅并未……不过是没有呼吸心跳罢了,如何称得上是……是走了呢?

    举世皆知他并非皇后所出,可几乎无人晓得……其实延陵钧也不是,皇后根本未曾生育,延陵钧不过是延陵扉堵住罗唣的朝臣之口、顺便在延陵启面前耀武扬威的工具而已。

    皇后似乎知晓他心中念头,摇摇头道:“中毒后的假象罢了,关心则乱,你便当真把脑子丢了?他心跳呼吸恢复了,急着哭什么丧,救人要紧!”

    她言罢便拾起身侧的小褡裢,毫无留恋地出了穹庐。

    卫寒阅向来是最招人喜欢的,皇后自然也疼他。

    倘或他并未人事不知地躺在此处,或许皇后会因彻底自由而快乐地笑出声来。

    延陵铮一面不敢轻信皇后方才所言,一面又存着一丝渺茫的希冀,祈求上天允他的宝贝一线生机。

    他抖着被冰得僵麻的指尖凑近卫寒阅鼻端。

    一点微弱的、几不可察的温热气流拂过指尖。

    延陵铮清晰地听到胸腔里僵冷的心脏霎时间巨震起来,宛若青铜鼓槌携万钧之力「咚咚」擂下,每一次撞击都几乎震碎鼓面。

    于是寒冰乍破、死而复生,阿鼻恶鬼重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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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何以如此聒噪?

    一个一个挤在他脑海里疯犬一般狂吠,今日这个说要出来伺候殿下,明日那个说要出来给阿阅栽海棠,后日又来一个说要给小骗子烤白薯,大后日又是另一个说要去藏书阁第一百次查阅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尧国太子侧君入东宫的典仪……

    他不胜其烦,却又无计可施。

    尤其还有不似人声的音色,寒着声道自己绝不会离开,必定扎根于此,待卫寒阅醒来。

    都休想。

    他来伺候卫寒阅,他来种海棠、烤白薯、绣婚服……

    在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吵闹中,每日守着卫寒阅,便足以荡平延陵铮所有的躁郁、痛苦、愠怒。

    他家阿阅。

    风流多情的头牌公子,运筹帷幄的尚书令,万民敬仰的东宫太子,每一个都是卫寒阅,是救他于泥淖的神祇,赋予他爱欲的春药,也是世间最可爱的、娇贵的小猫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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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陵铮以为不放他们出来便可以独占宝贝,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延陵铮抱他、吻他,为他更衣洗漱、擦身沐浴时,能听到许多兴奋的、仿佛已然冲出身体的樊笼、向他软玉薄花般的灵魂与皮rou剖白心意的下作声响。

    在延陵铮看来那些动情的急促呼吸自然龌龊至极,殊不知那根本便是他自己的声音,他们在亵渎卫寒阅,他在亵渎卫寒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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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陵铮在新年的爆竹声中登上帝位,改元「阅归」,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卫寒阅睁开眼睛,狠狠地惩罚他的小狗。

    他按照卫寒阅的吩咐,坐稳龙椅,掌控朝局,不动声色地自低品阶着手,换掉朝中主战派官员。

    他厌恶为帝,厌恶上朝,头脑时时刻刻的轰鸣令他不得不压上全副心神去听朝臣的奏禀,所见每一张脸皆面目可憎。

    然而卫寒阅在便不同。

    于是每日早朝,延陵铮都将卫寒阅安置在刷红雕春耕图屏风后,祈祷着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能晓得他的小狗拼命听话,将他的吩咐一一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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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国渐渐成了空架子。

    于文臣,从启用主和派官员,到主和派官员遍布朝堂,再到安排尧国男女与他们成婚,公务互通有无……

    于武官,从往军中安插尧人,到六军将领中有七成为尧人……

    鼓励互市后,似乎所有人都在变好,所有人面上皆洋溢着喜色。

    唯有他的阿阅依旧在睡。

    延陵铮每日与他诉衷情,将他照料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燕国也成了他所希望的模样,他却始终不肯醒来。

    卫寒阅容颜如昔,延陵铮却在岁月流逝、焦灼思念与玩弄权术中不可挽回地沧桑下去。

    他开始恐惧,恐惧卫寒阅醒来后会厌恶他的憔悴与风霜。

    卫寒阅本便是九天之上的神祇,肯顾他一瞬便是无上恩赐,而昔日的他尚有年轻的身体取悦卫寒阅,倘或有一日他失去了这唯一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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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第六个年头时,延陵铮开始出现幻觉。

    有时是幻觉,有时不过是梦境。

    其实脑中那般喧闹,他已有数年很难入睡,勉强自己合一合眼不过是为了照顾他时不出错漏,可往往一入眠便是卫寒阅醒转过来、笑望着他的美梦。

    起初他是很相信的。

    可往往只是一晃神,卫寒阅便又只是静默地、吐息均匀绵长地卧在榻上,何曾分与他一眼?

    他愈发畏惧睡眠,无数次从美梦中抽身的无尽失落能逼得人疯掉——尽管他早已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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