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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拥明月 第19节

    梦石已是三十有一的年纪,但他相貌生得极端正,眉飞入鬓,那双眼睛神光明亮,蓄的胡须半短不长,即便不着道袍,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这实在不该是令人厌恶惧怕的长相,但偏偏商绒就是不愿和他说话,折竹不动声色将她的异样收入眼底,却对梦石懒洋洋道:“她年纪还小,尚无正式的名字。”

    究竟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梦石也根本不深究,只是忽听院外林间声响,他随之侧过脸一望,随即双指伸向竹篱外那一片在月辉灯影里的婆娑枝影,爽朗一笑:“若姑娘也没有小字,那我看‘簌簌’二字,便格外与你相合。”

    簌簌。

    商绒几乎与折竹同时抬头,冬夜的风拂过那片幽碧的竹林,带起一声声,一阵阵的响动。

    根本不用梦石书写笔划,他们已听见这两字。

    商绒其实有点喜欢。

    卧房只有两间,梦石便住了那间窄小湿冷些的偏房,所幸主屋里,主家郎君已多搬了一张床来,又在中间以天水碧的帘子与一道细纱长屏风隔开来,如此也能勉强将一间主屋勉强分作两边。

    身体的疲倦令商绒才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窗外夜色正浓,折竹在被细微的声响惊醒的刹那,他还没睁眼便先准确地握住了枕边的软剑。

    睡眼惺忪的,他坐起身来,更听清了那声音。

    案上一灯如豆,光线幽微。

    折竹下床,软薄的剑锋挑开帘子,他绕过屏风,悄无声息地走到对面去,昏暗的灯影照见床榻上那姑娘满脸湿润的泪痕。

    商绒的梦中满是轰隆的雷声裹挟着噼啪的冷雨,她在一池热雾漂浮的血水里,用尽了力气想要将那名年轻女子拉拽出来。

    商绒一直哭,一直唤女子的名字,可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没有一点儿反应。

    “明月,你知错了吗?”

    朱红的雕花窗被风吹开了,风雨毫不留情地灌进来,长长的纱幔被吹得乱舞,她抬起一双泪眼,朦胧望见帘后的影子。

    他的步履渐近,模糊她视线的泪珠砸下眼眶。

    她看清的,竟是梦石的脸。

    商绒几乎是尖叫着骤然惊醒,泪水满眶,她甚至没有看清立在一旁的少年,赤足跑下床。

    她如一道风,匆匆拂过,折竹抬眼,盯着那受她衣袂牵动而微泛涟漪的帘子,但紧接着房门大开,袭来的夜风更卷碧纱帘肆意浮动。

    商绒跌坐在院外的雪地里,双脚被雪裹得冰凉刺痛,她却还浑身发颤地拼命呼吸着,寒风入了口鼻,她被刺激得用力咳嗽起来。

    满掌冰雪覆面,她妄图以这样极度的寒冷刺激证明自己此时是清醒的。

    有人踩踏积雪停在她的身边。

    她蜷缩着身体,盯着地上的影子片刻,才慢慢地仰起头。

    少年衣袍单薄,就那么垂下眼睫看着她,看她沾着雪粒的乌黑鬓发,看她苍白的面容,也看她哭得通红的眼睛。

    “商绒。”

    他的声线清冽,向她冷静陈述:“你在蜀青,而非玉京。”

    “我知道。”

    商绒隔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竹林里簌簌声动,她就这样仰望着他,又不自觉哽咽:

    “折竹。”

    “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第21章 布娃娃

    他静默地俯身来将商绒抱起来,粒粒的雪花从她的裙摆滑下去,而她蜷紧冰凉的手指,在他的怀里,用一双红肿的眼睛仰望他。

    院子里静悄悄的,偏房的窗棂漆黑一片,里头也没有一点儿动静。

    少年将她抱入屋内放在床榻上,看她止不住发抖的模样,便扯过被子来胡乱地裹在她身上。

    他静瞥她片刻,又忽然转身。

    商绒看着他走入那道屏风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房门合上的声音,没了风,帘子也就轻轻地垂落下来。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看见他再从那道屏风后出来,怀中抱着他的被子。

    “你是不是,”商绒任由他再往她的身上裹一层被子,她的嗓子被风割得有些哑,“听见我说什么了?”

    “淡霜。”

    折竹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她。

    他在她的床前立了许久,听她呜咽呢喃,拼凑起来,从头至尾便是这么一个名字。

    室内忽然静谧一片,商绒发现他自答出这个名字后,竟再没有下文。

    他一直是这样,对于她的事,他极少展露自己的好奇心。

    “她是经常会来观里看我的jiejie。”

    折竹才用手指轻贴茶壶试探温度,却冷不丁地听见她的声音,他顿了一下,回过头去。

    她像一只奇怪的刺猬。

    她藏着她的秘密,每每有人问起,她所有的尖锐的刺,却从来不是用来刺别人的,而是用来折磨自己。

    然而今夜,她却小心翼翼的,试探一般的,向他袒露一丝心迹。

    若非月明雪重,若非他朝她伸手,她一定宁愿怀抱她那乱糟糟的十五年,悄无声息地去死。

    折竹倒了一碗热茶捧来给她,可他将她裹得太严实,她的手一时也不知道从哪儿伸出来,他索性将茶碗抵在她冻得泛白的唇边。

    两口热茶喝下去,暖暖的温度却令她不断联想梦中那一池几乎要将人的皮肤烫伤的血水,她一下抿紧嘴唇,不肯再喝。

    “她死了?”

    折竹将茶碗搁在一旁。

    “我看着他们将炼坏的丹药全喂给她。”

    她失神般的,那双眼睛慢慢垂下去:“我看见她神志不清,那么一下,又一下的,自己往柱子上撞。”

    撞得头破血流,又哭又笑。

    眼眶再度湿润许多,商绒抬起头却看不清他的脸,她语无伦次地说:“然后,他们就把她按进水里!她看见我了,她唤我,她对我说,水很烫,她好疼……”

    她无法克制地哭出声:“折竹,不是水,是她吃的丹药,她吃了那么多丹药她才那么痛苦……我看着他们把她溺死了!”

    那么多道人墙,始终挡着她,她在那些人的衣袂缝隙里看见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子终于成了一具再也不会动的死尸。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就因为她对我说,她很想带我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她几乎泣不成声,“就因为她告诉我,世上本无至净至洁之身,只有至净至洁之心,她希望我不要被旁人立给我的规矩束缚,她希望我不要那么听话……”

    “明明再有五日她就要出嫁了,她跟我说,她嫁的人,是她眼中最好的郎君,”浅发被泪水沾湿,贴在商绒苍白的侧脸,“可是,他们把她杀死了。”

    她看起来可怜极了。

    折竹静盯着她,一言不发,风雪拍窗发出窸窣的声音,灯火闪烁,他的一只手轻抬起来,影子无声落在窗纱上。

    他的手指才触碰到她乌黑的发顶,她便像个从未尝过甜的味道,却忽然得到一颗糖的小孩一下子整个脑袋歪进他的怀里。

    睫毛眨动一下,折竹的手指轻贴着她的乌发僵在半空,她此刻已经哭得很小声,可他垂眸瞧了一眼,他的衣襟还是沾湿了。

    “我很快就不哭了。”

    她哽咽着告诉他。

    折竹想了想,还是试探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这是极其生疏的安抚。

    “你打我做什么?”生疏到商绒根本没意识到这便是安抚,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他。

    “……”

    折竹不自在地撇过脸,转而问她:“梦石可是长得像杀她之人?”

    商绒怔了怔,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少年本就是聪慧至极,心细如尘之人,她不可以再向他袒露更多了。

    “只是他的眉眼……乍一看有些相像。”她此时细细想来,梦石年轻许多,但他当时在灯下一转身的神态却极为相似。

    折竹敏锐地察觉出她开始有所保留,但他看她一眼,却是什么也没说,只将她扶着躺下去,随即站起身:“他出自白玉紫昌观,那里的道士,是自小长在观里的,并非玉京中人。”

    少年身后的天水碧纱帘轻轻拂动,暖色的光影透过屏风照在他的肩,他那双眼睛冷冷清清的:“何况我还在这里,”

    “你又怕他做什么?”

    室内恢复寂静,烛台上的蜡烛烧尽,最后一丝火苗也灭了,商绒在黑暗中也不知盯着哪儿看了好久才闭起眼睛。

    这一回,她没有做梦。

    翌日清晨,天色尚且呈现一种鸦青色,商绒在睡梦中被捏了脸,她迷茫地睁开眼睛,看见尚不明亮的晨光里,少年白皙的面庞沾着水珠,正将他的软剑缠上腰间的躞蹀带。

    “我要去蜀青城中一趟,”

    他的嗓音清爽如冬日晨露:“这次不便带你。”

    折竹走后,商绒抵不过困意又囫囵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她才意识到,这间院子只剩她与梦石两个人,蓦地,敲门声传来,她立即回身将枕下的匕首握进手里。

    “簌簌姑娘,折竹公子走前让我给你熬了治风寒的药,快出来喝药吧!”门外,是梦石带了几分笑意的声音。

    乍听“簌簌”二字,商绒反应了一瞬。

    她看着窗纱映出外面人模糊的影子,想起昨夜那少年在雪地里,对她说的那句:“你在蜀青,而非玉京。”

    她轻抬眼睫,应了一声。

    折竹走时,已将新的面具放在了桌上,商绒穿上衣衫,洗漱完毕,便粘上面具,出门去了。

    门外并不见昨日领他们上来的农妇,反倒是梦石从厨房里出来,端来一个陶盅,又拿来一副碗筷放上桌,抬头瞧见在阶上的她,便朝她笑了笑:“簌簌姑娘,喝完了药,便来尝尝我这一盅鸡汤饭做得如何?”

    他气度儒雅,那双眼睛收起所有的锐利寒意,笑起来便显得可亲许多,商绒在这样强烈的光线里看他,似乎又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得像了。

    “怎么是您……做这个?”商绒还是开口了。

    “于娘子来时,你还睡着,”梦石将一碗汤药端来放到桌上,“我索性向她赊了一只鸡来,熬了一锅鸡汤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