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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33节

    “我是施家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柳氏面红耳赤的争辩,口不择言的胡乱批驳,“哪里似你这般,这般无媒媾和!”

    岑开致只觉耳朵里一阵喧腾,她与柳氏虽不亲厚,可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她会用这个词来说自己。

    “媾和?!世间竟有你这样做娘的,弃女改嫁,不闻不问,张口便用如此龌龊之语来指摘!简直枉为人母!”

    江星阔出声时柳氏才认真抬头看他,他盛怒之时眸色转深,此时双瞳满是幽绿的怒火,柳氏一看便哑声了。

    岑开致惨然的笑了一阵,道:“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的分明是嫁妆,哪里是阿娘你?踩着我阿爹的骨殖攀上的高枝儿,阿娘可要牢牢待住了。”

    这话说得难听,可岑开致对于柳氏改嫁并无异议,只是眼下一贯冷静自持的她,也被柳氏气得快疯了。

    李氏见江星阔那样,还有什么不明白,扒着门框,踮着脚尖想看岑开致的模样,又听她说了这话,不由得暗自咋舌道:“好生厉害,会不会太厉害了些?我儿竟喜欢这样厉害的?”

    柳氏被亲女儿活剐了脸面,而且还是在胡氏和施明依两人跟前,气得站都站不稳,倒在两个仆妇怀里。

    “你,你这是要剜我的心肝!我是问过米的,你阿爹都许我再嫁,你,你,天呐,我生养了一个什么冤孽啊!”

    岑开致没有理会柳氏的指责哭诉,蹲下身一粒粒的捡珍珠。她手里攥不下,包帕子里又怕遗漏,正踌躇,就见江星阔俯下身,摊开宽大的手掌。

    岑开致把珍珠都搁进江星阔掌心,就听见柳氏嗤笑,“你这样看不起我再嫁之身,有本事这辈子都别再嫁!”

    岑开致气得头脑发闷,难以置信的抬头看柳氏,江星阔莫名紧张,“岑娘子,你不……

    岑开致‘嚯’得站起来,一拍茶桌,道:“好,唔!”

    一个娇小的身影飞速地闪了进来,冲到她跟前,伸手捂了她的嘴,一双格外深邃的眼眸盯牢了她看,道:“这话可不好应下,你这娘浑不是个玩意,不要也罢,日后嫁了好郎,还有好娘等着呢,乖啊。”

    岑开致愕然的看着李氏,这张脸,自然只能是江星阔的娘亲,说话竟如此跳脱,性子真是出奇的活泼。

    “哪来的蕃……

    柳氏话未说完,臀下圆凳碎成渣滓,她登时摔在地上,腚裂成六瓣,还被细细的木头茬子戳破皮rou,痛得她狼狈大叫。

    江星阔收刀回鞘,将岑开致和李氏都护在身后。

    李氏见岑开致只是掠了柳氏一眼,并没什么心疼的意思,放下心来,将她看了又看。

    一张鹅蛋脸上满是江南水乡的韵致,李氏心下满意极了,携了她的手就要走。

    “等等。”岑开致去拿茶桌上的簪子和耳珰,李氏见她爱惜,就道:“喜欢珍珠啊?我年轻时也喜欢,家里有好些呢,什么南珠、东珠我都有,你若……

    说着,李氏突然顿了顿,转身瞥了胡氏一眼,高声道:“都是我的嫁妆!回去可别乱嚼舌根子!”

    胡氏撇撇嘴,见江星阔抬了眼瞥自己,悻悻然不说话。

    岑开致收好头面,淡淡道:“这是我阿爹死前给我订的,珍珠是他一粒粒挑着好的给我攒起来的,工期赶了半年,珠宝行的掌柜送来时,正赶上报丧的也来了。”

    柳氏抽泣一声,对上江星阔和李氏充满鄙夷的眼神,喃喃道:“我,我只是借给明依穿戴。”

    岑开致充耳不闻,指着施明依的脑袋,道:“还有顶簪和后兜,四个掩鬓呢?”

    施明依一张脸紫如猪肝,硬着头皮卸了顶簪后,整个发髻就歪斜了,拆了后兜,发丝凌乱,状若疯妇,哪里还有甫一见面时的端庄典雅。

    “掩鬓在明州,我没戴上,岑jiejie住在哪里,我遣人给阿姊送去。”施明依头发不多,用不上掩鬓。

    “送到旋儿洞的江府来,我会转交。”江星阔道。

    施明依的眼泪包在眼眶里,怯怯抬眸看江星阔时,如珠般滚落。

    江星阔却连个眼皮都没掀,只看着岑开致额角伤痕,正微微渗血。

    “好。”她淌着泪点头,一个假髻包随着她的动作掉了下来,咕噜噜的滚到柳氏脚边,柳氏正哭得泪眼婆娑,还以为是硕鼠,吓得缩脚惊叫。

    众人憋笑,施明依的样子像是要一步登梯,吊死算了,柳氏回过神来,又恨恨地看向岑开致。

    岑开致觑了一眼,倒笑不出。

    见她双眼满是悲凉疲惫,柳氏这一指甲,倒像是掐在江星阔的心尖上。

    “走吧。”江星阔道。

    胡氏心里厌恶施明依在江星阔和柳氏跟前失了面子,可施家女好生养,她几个阿姊都是一进门就有孕,诞下的不是小郎就是龙凤胎,她实在盼着施明依这个肚子,转念想想,今日这番情状都被自己看在眼里,施明依气短,来日更好拿捏。

    见岑开致三人离去,她拔下两根簪子上前,对施明依道:“罢了,罢了,咱们不与少教的野丫头相争,来,先把头发挽起来吧。”

    柳氏初见面时打扮的明艳抢眼,真不知来相看的是她还是施明依,胡氏见了也嫌她不合身份,眼下又吵又哭,脸肿得好似发面泡饼,胡氏倒觉得顺眼几分。

    听胡氏说岑开致少教,柳氏竟还道:“幼时都在她祖母院里教养,乡野农妇哪里知晓礼数,大些时候又跟着她爹四处野,我更是管不了了。”

    胡氏让仆妇给施明依梳发,又拿了铜镜给她照,闻言道:“倒也不好如此说逝者,毕竟是长辈。”

    她日后亦是施明依的婆母,听这话怎能顺耳。

    柳氏张口结舌,施明依握着胡氏的手,柔柔道:“阿娘心如赤子,有时候难免口快。”

    胡氏一笑,两人虽在说柳氏,可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她。柳氏还感动于施明依跌了份竟也没有迁怒于她。

    经这事儿一打岔,李氏也不好再去吃茶,对江星阔使了个眼色,先行回家了。

    岑开致犹自伤怀,好一副愁美人的模样,只不过肚子可不管她伤心难过,饿了就要叫唤。

    第一声,岑开致没理,江星阔也当做没听见。

    可第二声,第三声,觉察到江星阔觑她,岑开致叹了口气,道:“实在没用,一顿不吃就叫唤不停。”

    她说了句玩笑话,方才一心沉溺悲愤,再抬眸看着街面上人来人往,嘈杂热闹,眼前忽涌来一车繁花,明黄艳紫,红霞绿云,堆叠如雾山。

    “老人家,这些话可有人订了?”见岑开致看愣了,江星阔拦下板车,道。

    花农从城郊一路推车而来,见江星阔问话,顺势也解下脖上的巾帕揩一揩满脸的汗,道:“不曾,等送到铺子里去,叫卖花娘分呢。”

    “我都要了,”江星阔扔去一块银子,道:“送到大理寺后街的岑家食肆里,就说是岑娘子买的。”

    “诶。”岑开致想阻止,就听江星阔淡笑,道:“都是有根花,你尽可养着看个趣儿。”

    他托了一盆巴掌大的碗莲递给岑开致,莲叶铜板大小,花苞玲珑,迎风轻晃。

    “这位爷眼力真好,瞧着不起眼,最金贵就是这盆碗莲了,开花只在这两日了。”花农乐得结清现银,忙不迭调转车头去食肆。

    岑开致捧着莲花一路回食肆,走到桥边却见泉九正在书塾门口,马车歇着,他站在马车边上伸着手,像是要接什么,只是动作很踌躇。

    “这有什么!她一向视你如子侄,快快搭一把手!”瞿先生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有些嘶哑发闷。

    江星阔走上前,想看看是否需要帮忙,就见泉九将瞿夫人抱了下来。

    “大人?”

    江星阔一摆手,示意泉九先忙。

    瞿先生也走下了马车,一张脸似乎老了十岁,被瞿青容仔细搀扶着。

    岑开致和江星阔对视一眼,皆是有些担忧困惑,不多时见泉九走了出来,便问发生何事。

    泉九抹了一把汗,道:“瞿先生的长女,嫁给虎门口钟家做儿媳的那位,借了交子钱还不上,死了。”

    第38章 藕粉和颱风

    瞿家只有一个守门跑腿的小厮, 一个浣衣做粗活的仆妇,灶上一般都是瞿夫人cao持,她既昏了,瞿家的灶也凉了。

    岑开致不知此刻该不该去打搅, 捧着一罐冬日里做下的藕粉在瞿家门口来回踌躇。

    忽得门一开, 瞿青容一见她如此情状, 伸手携她进来。

    “阿爹一日水米未进, 吃了些硬糕饼又吐了, 我正想请你做些吃食来呢?这是什么?”瞿青容探头看她怀里陶罐。

    “藕粉。”岑开致道,“那咱们先做了送去吧。”

    冬有糯藕, 夏有脆藕,未成藕时有花,花落又有莲子、藕带, 便是残荷亦有美态, 着实是个宝。

    藕粉味甘、性平, 有安神益气之效,如今瞿家人人悲痛, 又吃不下荤腥, 这个是最好的。

    岑开致提着烧沸的水壶烫进碗里, 再用木勺搅弄着和了滚水的藕粉, 藕粉从淡粉渐渐变作透明的黏糊, 她还带了秋日里的桂花蜜,淋了一勺在上头,琥珀色明澄的粘稠蜜汁细细袅袅,幽香一阵阵的飘来, 便是无心饮食的瞿青容此刻也觉得舌尖一甜, 仿佛已经入口。

    瞿夫人已经醒来, 她满脸病容,全无胃口,强自吃了几口藕粉,已是意外。

    瞿先生要撑着,将瞿夫人吃不完的藕粉一扫而空,长出一口藕香甜气,对岑开致拱了拱手,又对瞿青容道:“你也松泛松泛,出去陪岑娘子坐坐吧。”

    院外,廊下的竹篓里堆着马粪,马儿食草,这几日天气晴热,晒得粪球干燥并没什么异味。

    瞿青容见她看着竹篓,道:“瞧瞧院里的牡丹被祸害成什么样了,都说牛嚼牡丹,我看马也一样。”

    岑开致知她是勉强说笑,握了她的手不说话。

    瞿先生膝下只有二女,瞿青梧生得明艳,一场诗会崭露头角,使得钟家来提亲,聘为次媳。

    瞿先生并不想凭女高攀,比起父辈家业,瞿先生更倾向于寻一个青年才俊,可钟家挑中瞿青梧,只因次子资质平平,继承家业的重担也并不倚仗他,次媳出身清白,又有颜色,便够了。

    再加上瞿青梧执意要嫁,又怨瞿先生阻她前程,气得瞿先生当即撇了这门亲事不想管,最后还是瞿青容出面说和,又将瞿先生给自己备下的嫁妆分了一半给瞿青梧。

    虽是如此,瞿青梧的嫁妆与妯娌相比,还是寒酸许多。因为瞿青容牺牲在前,瞿青梧虽未曾明言埋怨,话里话外却总是带出几分,总嫌银子不够用,瞿青容去岁去看她,又听她说自己在明州出海的商船上投了好些银子,获利颇丰,前些日子再去,她却闭口不提此事。

    “这倒是有的,我阿爹发迹,也是靠与几位至交亲朋出海经商,只是这事获利丰厚,风险也高,一朝渔船倾覆,命葬鱼腹,是半文钱也没得赔。”

    “是啊。今年颱风来早,说是南洋的船只翻了,她此番是借了南山寺的交子钱投进去,眼下不论是阿爹辛苦积攒的嫁妆,还是钟家交到她手上的一些财产悉数泡汤,她自觉无言面对,便服毒自尽了。”

    瞿青容叹了口气,抬起泪眼去看房梁道:“我阿爹虽只是个教书先生,不比人家身居高位,家财万贯,却也赚得一家饱腹,屋舍避寒,四邻敬重,生在这样的门户,她还嫌自己命不够好,人心不足蛇吞象,终是苦果自食。”

    说着,一阵风浪裹挟着院中草木碎叶尘土而来,瞿青容穿着大袖宽袍,便扯了来同岑开致一起挡风。

    “今年,老天爷怕是要给咱们吃些苦头了。”

    相比瑞安府、明州等地每逢颱风遭淹没庐舍,荡失苗稼,沉溺舟船的惨,临安偏居内陆,颱风的影响稍逊几分,只是钱塘江潮水汹涌,卷了人去,或是城郊山崩石碎,泥流毁屋的消息,每年也不曾断绝。

    钱阿姥一遇颱风天便是战战兢兢,魂不守舍,看着天边那一抹红得刺眼的晚霞揉着双膝。

    泉九驾马而来,马后还拖着一辆板车,上头都是些铁块粗索,每条都有腕子粗细,他摔下两捆,刚想说话,就被钱阿姥一个热腾腾的帕子重重的揩了把脸,烫过之后一阵舒爽的凉意,泉九笑嘻嘻的伸着脖子让钱阿姥继续擦。

    “瑞安府海角来了急报,潮水腥臭泛浊,瞧着有些颱风相,这些粗索先放着,等阿田阿山下了值,我带着他们来缚屋。”

    岑开致拖了拖那粗索,太重了,只在地上刮蹭着,市面上的绳索可没这个好,杨松给食肆送米来,顺便就给搬进去了。

    钱阿姥难掩心慌,还是道:“有本事了,阿姥享你的福了。”

    “阿姥呀,我且没这个本事呢。这绳子是大人从军中弄来的,就一车,他自家分了些,这些给你们,我又替瞿家讨要了两根。”泉九挠挠脑袋,笑道。

    泉九说着又去瞿家送粗索,杨松从后院出来,岑开致喊住他结账。

    “岑娘子,你要不多囤些米粮?”因着杨松踏实肯干,又忠厚孝顺,倒是很得刘掌柜倚重,渐渐地,人也没初见时那般木讷了,“我听掌柜的说,便是眼下瞧着街坊情分不涨价,过些时日也由不得他不涨了。”

    岑开致想了想,道:“既这样,糯米再帮我抬两袋来,可好。”

    卖猫的银子,岑开致没有干放着,而是和钱阿姥一并在临安城郊买了一块农田,昨个公孙三娘跑了趟,带着岑开致的意思催着佃农割早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