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印记
叶纱纱现在才知道朱尧原先有多么「礼遇」她了。来到战俘区,吃的喝的都低人一等,还得帮忙干粗活,好在她身体已经好了大半,反噬的力量也大幅减弱,看来朱尧的内力深不可测,似乎将她体内的反噬之毒逼出了不少。 她被安排至此倒也自得其乐,内心偷偷窃喜不用再吃那些苦死人不偿命的汤药了。 连日的大雪阻碍了他们回京的速度,好在这几日雪停了,只是地面雪未融,仍有馀冰,因此大伙儿就算心急赶路,也没办法走快多少。尤其为了区分战俘的身份,一律銬上脚镣,行走更是不便;没有马车坐,只能靠自己的双腿徒步前进。大部分战俘都是敌营的士兵或被抓到的密探,他们大都是男人,因此被分配到的工作也都是搬运重物、推车等。叶纱纱一个女人被丢到男人堆里,自然是相当引人注目,更何况她那一张俏丽的脸蛋多么显眼,很快地便招来心怀不轨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胡将军的影响,他旗下的战士都已经被俘虏了,却还是不改好色本性,盯上了叶纱纱。 连走多日,好不容易遇到了没有结冰的湖水,不畏寒的士兵们当作练身体似地纷纷下湖清洗,冻透了身子再赶紧上岸烤火,暖和身体。 叶纱纱作为战俘,便被分配到挑拣乾柴、挑水等工作,还得要洗涤脏衣。她冻着双手在冰冷的湖水里搓洗一件件脏衣,却也不喊苦。 「小娘子,手冻着了吧?」一名战俘拖着脚鍊靠近她,脸上堆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还好。」叶纱纱见他一脸jian诈狡猾,并不想搭理。 「来,过来烤烤火呀!」他卖力地升起柴火,橘红色的火光照得他更是邪恶。 叶纱纱面露不屑,这傢伙一点也不隐藏自己色慾薰心的嘴脸,真是令她感到噁心。未免招惹事端,她欲将衣服捞起放入木桶,移至别处洗涤。 正当她弯下身子时,那名战俘竟大胆地从她身后搂住她的纤腰;男人不知道多久没净身了,大冷天的还能散发一股臭酸味,令叶纱纱一阵作呕。 「小娘子不来烤火,那我就牺牲自己的身体来帮你偎暖身子,这样就不冷了吧?」有些人就是得寸进尺,得了便宜还卖乖。 叶纱纱没推阻他,巫力恢復了七八成的她正要施咒时,男子忽然往后倒地大叫,声音相当凄厉。 「啊──」是谁敢打他?痛啊!他抬头望向来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将、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他从未来过战俘区呀! 「看来,你是连战俘都不愿意当了?」朱尧清冷的声音传来,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却显得格外清润,挟带着暖意。 叶纱纱诧异地回身一看,只见那名战俘被掠倒在地,朱尧的黑鞋正踩在他的头上,鞋上还有特製盔甲鞋护,嘖,看起来就很痛。 「在我的军营里,最忌讳的就是欺侮女子,身为战俘你却犯了大忌。」他一字一句诉说他的罪状,音量大而清亮,似是要说给在场所有人听。 「将、将军饶命,小的只是怕这小娘子冻坏了身体,才给她取取暖的!」 「喔?是这样吗?」朱尧抬眸望向她,表示询问。 叶纱纱甩甩冻红的双手,面无表情地回道:「啟稟将军,他是在取暖没错,却是从我身上取暖。」敢吃她豆腐?她原先要施咒引火焚他,让他取暖取个够──殊不知朱尧竟来替她解围,她暗自庆幸没有衝动下咒。 「看来你暖也取够了,该下水清醒一点。」朱尧宣判他的下场。 「啊?」 朱尧頎长的腿一踢,强劲的力道让这名生得一脸猥褻的战俘被踢得高高拋起,呈现一个完美拋物线的弧度──「扑通!」落入冰冷的湖中。 「救命、救命啊!我、我不会泅水!」他边咳边呛,挣扎求救,湖水深不见底又冻得刺骨,他双脚踩不着地只能胡乱踢躂,不料勾着了水草,惊慌失措的他如狗急跳墙拚了命地挥手划腿,却被水草缠绕得更为兇猛,没一会儿便灭了顶,坠入湖里。不过眨眼间,湖上便浮起了他不再苦苦挣扎的尸体。 「这就是犯了我朱家军大忌的下场。若你们还想当个战俘,就好好表现,至京师或许还能从轻发落。」面对这种人,朱尧从不给第二次机会。早在成为战俘时,他们就已经下令,只要他们遵守规矩便不会取他们性命,都是战场上的可怜人他们并不打算断人后路;可若是明知故犯,他绝不轻饶──此举顺便杀鸡儆猴,让大家知道他朱尧绝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是、是!」一旁的战俘冷汗直流,点头如捣蒜。 「将军放心,我们定会遵守您的规矩!」另一名战俘则吓得双膝跪地,採五体投地姿势趴伏,双腿都还在瑟瑟发抖。 「是那傢伙不识好歹,走了胡将军的老路,得不偿失啊!」一名年纪稍长的战俘缓缓道。 朱尧冷眼环视了一圈,最后停驻在叶纱纱面前。 「你是不懂得保护自己吗?」连大声喊叫都不会,若不是他及时发现,她打算吃闷亏吗?莫名地,他感到恼怒,他却不知怒意从何而来。是气她不懂得抵抗求救,还是──气自己将她置入危险?明知战俘里龙蛇杂处,男人居多,将她一名如花似玉的女子安排至此,不就是在害她吗? 「将军,敢情这事儿是小女子的错吗?」她不悦答道。见朱尧盛气凌人、怒气腾腾的模样,叶纱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一把无名火冒了上来,难道是她故意招惹那人来吃她豆腐的吗? 「……」朱尧自知理亏,缓了缓语气,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反正把我带来这儿的是将军您,让我进战俘区的也是您,小女子能有说话的馀地吗?若将军无事,我还得将这些衣服洗净,您堂堂一个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大将军,还是离这儿远一些吧。」她索性也不忍了,把憋了一肚子的气都说出来,最后转身蹲回湖边,继续做她的粗活。 朱尧见她背对不语,想想──自己为什么要关心这个敌营的战俘?况且,她的身份尚未釐清,疑点重重。根据昨日的探子来报,这叶纱纱可能不如自己所说的单纯,虽然总是小女子、小女子的称呼自己,胆子却比谁都还大,三番两次对他反脣相稽,他为何要替她担心? 担心──?他在想什么?看来,这次征战所遇到的种种诡异事跡,让他过于疲惫才会胡思乱想。无视于她敲打脏衣的背影,那挥动的手劲不像是洗衣服倒似洩愤,他淡然无语离去。 叶纱纱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委屈的泪水终于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用木头敲打衣服,溅起的水花又冰又冷,她却一点也没有知觉,紧咬着唇任凭眼泪滑落,心里头咒骂着:「臭朱尧、臭沙华、这个臭猪头!就算忘了我,你也不能这样对我啊……明明说好你不能惹我生气、让我哭泣,可你却三番两次违背了我们的诺言,太过份了……」 她晶莹的泪珠滴答滴答地坠入湖里,湖边寒气逼人,却都没有她的心寒。 她开始自我怀疑,不晓得自己是否有把握唤醒朱尧的记忆,这才刚开始而已就连番败阵;她怨懟起宫主要她接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若是东窗事发朱尧肯定以为她的立场与他敌对,是个危险人物;但她根本不在乎那些战事……可,若不是胡将军他们找上门来,茫茫人海中她怎能与他相遇?怎会知道,沙华的转世就是朱尧朱大将军呢…… 或许,冥冥之中一切早已註定,他俩本就不该相遇,有这些波折她早该要有心理准备,冥王给了她这次机会她就该偷笑了,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只是,她独自一头热的滋味真不好受,在黄泉路上相见时,她从不需言语沙华就能懂她,即使只是静静依偎两颗心都能相知相惜,不似现在,咫尺距离依然隔了条难以跨越的鸿沟。 她默默地拭乾眼泪,事已至此,不管前方路途多么难行,都比他们生生世世不得相见来得好! 落日时分,什锦笑嘻嘻地跑来找叶纱纱。 「姑娘!」战俘之中,一身朱红绸缎的叶纱纱特别显眼,什锦一眼就发现了她。 「什锦?你怎么来了?」什锦或许是她在这儿唯一的慰藉了,见到她便觉得安心。「我现在都已经变成战俘了,别再叫我姑娘,唤我纱纱吧!」她总觉得喊名字比较亲切。 「可──」什锦原先还有些犹豫,末了又点头说道:「好吧,纱纱,我就这样唤你,这样你可能也更自在些。」 叶纱纱莞尔一笑,问道:「你怎么跑来这儿了?」 「这儿伙食粗糙,你吃不习惯吧?来,这儿有些糕点,你藏好了别被人瞧见。」什锦稍微环顾四周,没什么人注意她们,她便趁机塞了个小锦囊到叶纱纱怀里。「另外,我是带你去我帐内休息的。刚才上头吩咐下来了,这几日你一样与我同寝。」 「可我现在是战俘,能跟你一起吗?」朱家军对家僕、丫鬟的待遇不差,对他们也不会颐指气使,什锦虽只是个奴婢,还是比她这个战俘地位高。 「放心!这应该是朱将军下令的。我已经听闻白日的事了,纱纱真是委屈你了!」可恶的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对纱纱姑娘出手,她义愤填膺地想。 「没事,都已经过去了。」人都已经成了湖上漂泊的浮尸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什锦亲暱挽住她的手,拉着她一起离开。而叶纱纱满脑子都是朱尧──是他安排的吗?为了她的安危,特意指示什锦要她与她同寝? 白日里他冰冷的眸光,顿时成了夜空中璀璨的星子,一闪一烁,如同他阴晴不定的性格。 她真是猜不透他。 到了帐内,什锦又故作神秘地拿出一罐玉瓶对她说:「纱纱,摊开你的手。」 她不假思索地伸出那双早已被冻坏的手,红红肿肿的,是她今天在湖边洗衣的战绩。 什锦一看便皱眉,她原先的白嫩玉手怎么才过了一日就成了这样? 「纱纱,你这手怎么被糟蹋成这样?」 「你太夸张了,不过就是在湖边洗衣服,水太冷冻伤而已。」 「这可不行。」她立即打开玉瓶,「好在有这个好东西──还你纤纤玉手膏!」她沾起质地水润的白色凝膏,轻巧地点在叶纱纱手上的冻疮。 微凉的凝膏舒缓她的肿痛,瞬间沁凉不少;她又拿起乾净的布替她仔细包扎起来。 「什锦,不过就是冻疮罢了,你包太厚了吧?」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手怎么了,包成这么大一坨。 「就是要这么厚才行!跟你说,这凝膏是皇上赐给将军府的。将军用不上全打赏给了我们这些下人,只要敷上一层包起来,隔天一觉起来就会好很多。」 「这么贵重的凝膏,你还是自己省起来用吧!」 「就是好东西,才要和你分享呀!」什锦一脸灿笑,真诚说道。 「什锦……」叶纱纱一阵感动,她们明明认识没多久,什锦却掏心似地待她。「为什么,对我这个敌营抓来的人这么好?」 「我们都只是小老百姓,哪有什么敌我之分?不过就是生的地方不同罢了。我也是逃难过来的,要说的话──我也不是这儿出生的人,难道我便是敌人了吗?」什锦家境清苦,身为长女她自小便得cao持家中大小事,后来家乡因战争沦陷,一大家子八个人跟着出逃,可她的父亲不幸染疫身亡,最小的弟弟也因支撑不住走了。母亲带着她和剩下的弟妹一路逃到豫国,也就是朱家军所处的国家。 幸而豫国富饶丰庶,愿意广纳难民,他们一家六口才有栖身之所。可母亲常年劳心劳累,久咳不治,无法再继续外出做事,家中经济支柱顿时落在她的肩上。好在二妹性情温顺,很快地找了个好人家嫁了,虽过得不是特别富足却也踏实;三妹在家照顾母亲,偶尔接些织活来做。四弟、五弟年纪尚幼,在将军府里习字与兼做杂事。 说起来,朱尧可是她们一家的恩人。也因此,她做起事来更是勤奋,绝不偷懒。 「原来你是逃难来的呀……这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辛苦你了。」原来,什锦这俐落能干的身手,都是为了生活磨练出来的。 「纱纱你还同情我,我才心疼你呢!至少我还有家人作伴,你呢?举目无亲在街上被胡将军掳走,现在又被朱将军带到这儿,还被误会……」 「误会?」叶纱纱刻意忽略她为了保全自己所说的谎──她不是被胡将军掳走,是被「聘请」来打仗的。 「唉呀,就是害你变成战俘的误会。」 「什么意思?」果然她突然变成战俘是有原因的。 明明帐内就只有她俩人,什锦却一副深怕隔墙有耳的模样,凑近她耳边悄声说道:「听说──我只是听说而已,昨日将军的密探回报,说豫国京师那儿有动静,后宫某位娘娘的后花园里凭空出现了胡将军和他们的军师,还有一名女子。」这事儿是她从李叔那儿听来的;李叔则是从送膳食去将军帐内的杨兄口中听到的。 杨兄这人耳力极佳,只是要送餐去帐内,在外头就不小心听见了密探的报告。而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藏不了话,一走出营帐就见到李叔,便把意外飘进耳里的话都说给李叔听。李叔这人也是管不住嘴的。这不,连她这一个小小的婢女都听到风声了。 「什么?!」叶纱纱诧异惊呼,胡、胡将军他们出现在豫国的后宫?她哪里不好送,偏偏送到他们到敌国啊! 「嘘!小点声,这事儿可不能外传,是机密情报呢!」冻人的夜里,帐内冷风呼呼袭来,叶纱纱却冷汗直流。什么机密情报不能外传?都已经传遍僕役和她这个事主了! 「听说,经过一番盘查与审问,发现胡将军他们的确找了个巫女来坐镇,就是害你满身『月痕』的那个巫女。」什锦继续煞有其事地说道。 「然、然后呢?」叶纱纱小心询问。 「然后就不知道了。」 「就这样?」 「李叔说杨兄就只听到这样,但我怀疑──他们是把你当巫女了!真是好笑,他们不是已经发现了一个女人吗?居然还想嫁祸到远在天边的你。」纱纱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可能是那个巫女?她可是亲眼见过她身上的伤呢,谁会没事自己替自己下咒啊! 「对呀,真好笑……」叶纱纱尷尬一笑敷衍回去,内心却被什锦神准的洞察力给吓得不轻。 她怎么敢承认──她就是那个巫女? 看着什锦毫无心眼地在她面前分享秘密,她忽然一阵愧疚,自己在她面前就是个用谎言包装出来的人。 「纱纱,你怎么了?这么冷的天气怎么流起汗来了?」她们并肩躺在一起,身子一挪动手碰到纱纱,却发现她手上有些微汗。 「有、有吗?可能是和你窝在一起太温暖了……」她实在是汗顏、汗顏啊! 看来这趟京师之路,不好走啊! 朱尧又差人唤叶纱纱至将军营帐。 铁镣拴着叶纱纱的脚踝,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大石子在走动,即使隔着布袜依旧被铁鍊磨出血跡,肿痛的脚踝拖缓了她行走的速度。引她前来的士兵不耐地催促,抵达将军帐内后,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地往她肩膀一推,没有防备的她立即跪倒在地。 「见了将军,还不下跪?」已经有消息传出她就是巫女,因此这名士兵对她并不客气。 「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先下去。」朱尧坐在营帐主位,支开其他将士,面色深沉地看向她。 「你──应该听说了吧?」风声,总是传的特别快速。 「小女子不知将军所谓何事?」 「那消息,是我故意洩漏出去的。」他知道那名送膳食的僕役耳力极好,又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我知道什锦一定会告诉你。」 「……」他是故意试探她的虚实? 「我认为,巫女一定是你或那名同胡将军一起凭空冒出的女子,你们俩人之中必定有一人是巫女,才能施展咒法。」 他原先认为巫女之事是无稽之谈,但胡将军等人远在十万八千里的地方,竟然出现在豫国后宫──这让他不得不信。 「将军……」 「可,偏偏今天又有探子来报,告知了巫女的秘辛。」他起身,深不可测的眼眸紧盯着她那双惴惴不安的黑瞳,缓缓走向她。 面对朱尧,不,应该说沙华,她从来没有害怕过。可现在的他却令她恐惧。是不是,转了世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她避开他凌人的目光微微转向,可他却蹲下身子俯近她,逼她直视。 「听说,巫女的身上会有朵印记,那是她们身份的象徵。」他没有起伏的嗓音里,有着危险的气息。「你猜猜,我之前为了帮你逼出体内虚火时,不巧在你背上看到了什么?」 叶纱纱的心猛然骤跳,下一秒朱尧就扣住她的肩膀,倏地拉开她肩处的外衣──鲜红似火的一抹印记就在她的肩后方,如一朵栩栩如生的花儿在他面前绽放,他瞧着瞧着竟然失了神,脑海驀地浮现一片似曾相识的彼岸花海,有名身穿朱红衣裳的女子,就站在花丛间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她的眼神万般柔情彷彿在看恋人似地……恋人?他错愕地回神,不动声色地替她拉回衣裳。 「你如何解释你背上的印记?」那绝非胎记那么简单,此次定睛一瞧惊觉那是朵彼岸花的形状。 碰巧,对花草并无研究的他,曾在山间看到一片火红彼岸花海,便莫名地被吸引着。 叶纱纱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不错,我是巫女。」她决定不再逃避,直接了当地说出真相。 吐出实情后,她心中的大石也落下了,轻松不少;她直直望入他那双深眸,水眸之中漾着nongnong的情愫,就像是──他方才闪神片刻时,红衣女子眸中所见到的眼神。 恋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