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愁05
在场的人都不敢说话。 空气安静了几分。 唐娜和南宫耀顿时被堵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自始至终都没开过口的沉芯,盯着梁小臻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视线落在女孩的肩膀上。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徐婉仪,你怎么可以──」梁小臻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般,眼泪下意识的夺眶而出。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站在一旁的沉芯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臂,视线依然望着别处。 她的不安,沉芯自然是看出来了。 沉芯轻轻地抚着她的手,同时安抚了meimei的情绪。梁小臻将到嘴边的话吞嚥下去,乖乖退到一边。 沉芯刚才翻包时,徐婉仪放慢了动作,不急不徐,完全不像是弄丢东西的着急模样。 就像是很清楚手鍊的位置一样。 前几天和白川联系后,他亲自到了学校联系训导主任和警卫人员,藉着十七班的课表,调阅各时段监视器内容。 白川将所有相关录影转成影片档,他知道徐婉仪是徐议员的女儿,交给沉芯的当下,只说了一句。 『这件事情会涉及到法律案件,要不要将事情闹大,选择权在你。』 若是在拿到随身碟的当下就隐约猜到一些什么,那么此时此刻的沉芯,已经完全知晓徐婉仪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了。 打从一开始她就计画好在大部分的家长都会出席的参观日,并选择在吉他社表演的时间将事情爆出来,儼然是打定主意要让她背负上偷窃罪名。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几年前的那晚,还是在ktv后沉芯的告发,才让徐婉仪起了报復之心?又或许有别的原因才结下樑子。但是她敢肯定,徐婉仪早就想要设计梁小臻了。 徐婉仪见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站在了自己这一边,立刻表现的更委屈了,眼底都蓄满了泪水︰「小臻,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直把你当朋友。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错了。梁小臻,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为了自己的私心,偷了我奶奶留给我的遗物。亏我一直以来是那么的信任你,把你当成想要看齐的目标。」 随着徐婉仪的哭喊落定,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滚落了下来。 徐婉仪不哭还好,这么梨花带雨的一哭,其他人都看不过去了。 不知道哪班的老师忍不住开口:「小小年纪也不学好,竟然偷了人家奶奶的遗物。」 林熙蕾的mama也说:「是啊,这边这位姊姊也是。看你这么年轻,应该不是这位同学的mama吧?」说着,她看了沉芯一眼。 沉芯没怎么听进这些家长的话,她环视着整间教室,不仅回想起当年的自己。 父亲欠了亲戚一屁股债,受不了眾人的责难忧鬱而死,过了没多久母亲也因车祸过世。 在母亲葬礼上,年仅十五岁的她穿着一身黑衣,站在灵堂中间,望向从好几年前都会一起过年的亲朋好友,他们脸上的表情。 还有,站在旁边的梁海和邵美云。 沉芯想,除了她自己,还有谁,会选择朝她所在的泥沼中大步一跨? 所有人都站在线的另一端,看着她一个人奋力挣扎。彷彿在告诉她:看哪,看看这个奇怪的孩子! 剖开她的脑、撕裂她的心,在那道白色光的后头是一群陌生人,掛着齜牙咧嘴、噁心的微笑,把所有东西一扫而乱。 带着私心闯进了她的世界,又带着主观的偏见离开。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沉芯想,或许她有些乏了...... 最终,沉芯只是低低的笑了一声:「真可怜。」 主任皱起眉:「这位姊姊,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沉芯总算转过头看了徐婉仪的mama一眼︰「那么你说说,我meimei为什么要偷徐同学的手鍊?」 「偷东西就偷东西还有什么理由?不是先天本性使然、就是后天教育失败!事实就摆在眼前了,你还替她狡辩!既然家长教导无方,那我们当然要走法律途径。」 沉芯侧眼看过去:「我怎么教导无方了?」 徐母简直气急败坏:「我明明是长辈,你的口气这么目中无人,这样像话吗?」 沉芯想了想,下一秒双手交握于肚脐处,恭敬地鞠躬:「好,那我跟您道歉,对不起。」 沉芯性子本身就直接,让徐母不免觉得,但没想到对方的态度这么坦然。本来想多说几句,现在却哑口无言。 梁小臻想都没想的就出了声︰「姊......」 随着梁小臻的开口,沉芯也开了口,只是嘴里的话却不是对着她说的,而是对着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徐婉仪说的︰「你不知道吗?」 徐婉仪圆睁着眼,带着一脸不解和茫然的反问︰「姊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沉芯又说了一遍:「班费和手鍊为什么会在小臻包里,你会不知道吗?」 沉芯的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对方。 被沉芯这么直白的眼神盯着看,徐婉仪下意识地避开眼神,依旧硬着头皮装到底,「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徐同学。」良久,沉芯开口,轻声细语:「这么多条路可走,你确定要选这一条?」 这次换教务组长也不能理解了,忍不住开口:「小臻的姊姊,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说什么......」 「这就是你的回答?」沉芯没有理会,直接打断对方的话。她平时声调就不高,如今又更为冷漠。 天花板上打着白炽灯光,沉芯刚好站在灯下,濛濛的光罩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苍白。 徐婉仪有点害怕。 由于父亲是参议员的关係,于是乎也去过很多大型场合,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大人。 她从没见过像沉芯这样的人,这么轻松的神态,看似平淡却又暗潮汹涌。 彷彿在告诉她,她什么都知晓。 见徐婉仪仍旧没有回应,沉芯没再说话,她对着始终站在人群之后的男子,说:「小南,帮我把刚才给你的随身碟播出来。」 南宫耀一愣,但沉芯仅仅是侧目望了自己一眼,他便不敢多言。在眾目睽睽下,从口袋拿出usb。 『真可怜啊,听说是投资失败了?』 『好像是,爸爸自杀就算了,现在连mama都想不开了。』 南宫耀走到电脑桌前,将随身碟插进插槽,打开里头的资料。 『阿芯,等爸爸赚大钱,就买一栋大房子,我们一家人一起住吧!』 『生日快乐,mama最爱你了。』 『阿芯,爸爸对不起你。』 见沉芯目中无人的样子,徐母直接火了,义愤填膺的走向搬弄着机器的南宫耀,将他用力地往后扯:「你们是在搞什么鬼?现在二高的素质怎么那么差,莫名其妙的人都──」 后面的字还没说出来,突然有道声音响了起来︰『婉仪!』 徐母正准备继续往外吐的字,硬生生地消失在空气中,生气的面孔驀地一愣! 同样错愕的还有周遭的人。 教室很安静,以至于紧接着就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格外的清晰。 接着下一段影片的内容,更是让在场的人镇静到无法反应。 一道清亮的嗓音飘进耳里,所有人一下子回过神来,不约而同的望向声音的来源。 『时间?』徐婉仪冷不防轻笑:「我给你多少时间了?」 梁小臻垂着头,低声说:『......两个礼拜。』 『两个礼拜你都拿不出三千,要怎么跟我们混?』说完,徐婉仪转身要走,梁小臻又慌张的跑上前:『婉仪!』 徐婉仪像是不耐烦般,甩了她一个巴掌:『我说你要是没钱就别跟我们混了听不懂吗?』 梁小臻被她甩的往后踉蹌,整个人摔在地上,半张脸瞬间浮出红印。 站在离录影机最近的徐婉仪,脸色渐渐变得有些苍白,一旁的徐母甚至双腿虚软到有些站不住了。 现场的气氛,因为录影里传出的这段话,瞬间变得有些僵硬。 所有人的视线同时望向同一个地方。 徐婉仪脸一阵白,一阵红,她紧抿着唇,手用力的抓着衣襟,那模样像极了当场被抓住的小偷。 由于录影的镜头放着外套,画面有大半被挡住。但还是能大约看出梁小臻正坐在教室外的花圃边,没一会徐婉仪从镜头外走过来,手上端着两杯饮料:『来,给你。』 梁小臻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饮料,似乎有些忐忑,说:『谢谢。』 『不客气。』徐婉仪轻轻一笑。 录影还在继续,画面中的徐婉仪像是想到了什么,说:「啊对了,教务组长找你去办公室。』 『找我?』 『对。』徐婉仪頷首,声音细柔,「好像是想问你明天表演流程的事情。」 『好,我知道了。』 在梁小臻离开后,徐婉仪又等了一会,接着左顾右盼一阵子,悄悄将腕上的手鍊摘了下来...... 播到这里时,徐婉仪忽然发了疯,整个人仿佛触电一般,大声尖叫︰「够了!不要再放了!是我做的!是我自己把手鍊放在小臻的吉他里诬陷她的!」 最后一个尾音回盪在教室里,同时间,萤幕上的画面也暂停了。 影片结束,还是组长先回过神来,严肃地看着教室后方的女孩,「婉仪,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们需要移驾到训导处一趟。」 下一秒,一道冰冷地声音打断他:「等等。」 闻声,徐婉仪的脸色瞬间退去,嘴唇微微发抖,她的头慢慢抬起来。 沉芯正在看她。 安安静静地,没有任何表情,但眼底散发的冷光,让她想起了刚才的话...... 那么多条路可以选,可你偏偏,选了最难走的一条。 「你......」 「不但污衊了我meimei,把自己做的事情栽赃给她......」沉芯的目光从投影幕收起,转过身,对后方的女生道:「你居然还动了手?」 此话一出,徐母似乎也吓得不轻,连忙问:「沉小姐,您是要做什么?」 「既然教导无方,只好走法律途径。」沉芯先是看看徐母,再看看徐婉仪,表情不慍不火,轻轻地开口:「毁谤、威胁利诱就算了、还动手打了我的meimei,你觉得我会轻易放过你吗?」 徐婉仪一听,整个人瘫软的跪在地上。 「组长,请容我先带着我meimei到医院,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验伤。」 局势完全逆转,组长为了能将伤害降到最低,对于沉芯的要求尽量配合到底:「好好好,让梁同学先去医院。若有需要,学校这边也可以帮她请假,有什么事情绝对会多多帮忙。」说完,将训导处相关老师的电话交给沉芯。 沉芯走到梁小臻身边,拉着她头也不回的离开教室。 整件事的最后,以沉芯的性格,绝不会偃旗息鼓。一出校门后她就连络梁海和白川,以防万一,沉芯也将今天的内容用手机录了起来,一起交由警方,让警方来依法处理。南宫耀驾着车带她们到医院检查。检查评估出来,所幸伤的不重,韧带轻微扭伤。 检查报告一出来,南宫耀松了口气:「我去帮你领药吧。」 唐娜也跟着离开诊间,陪梁小臻到外头坐着等。 直到听见大门的声音打开又掩上,老主任摘下眼镜,神情有些复杂的看着沉芯。 沉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看人,皱眉:「她怎么了?」 老主任低头整理桌上的医疗用品,缓缓开口──「低血压、月经有好几个月没来、食慾不振、精神焦虑......」 沉芯呆呆听着,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律神经失调、内分泌紊乱,直到这次才彻底检查一下这些问题的原因──」 老主任的话只说到一半就停顿下来,他明白她应该听懂了。 但沉芯只是震惊了一下,甚至连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她轻轻地问:「多久了?」 「大概有两个月了,刚才检查出来告知她的时候,反应很平淡,所以我想她应该早就知道了。」 两个月...... 难怪梁小臻前几个月会跟她借钱,还频繁地跟在徐婉仪身边,大概是被ktv的那几个人发现了,徐婉仪威胁她会把事情说出来,才会急着筹钱;而meimei那会儿在红绿灯前反应这么大的原因,也都合乎情理了。 沉芯知道检查结果是不会有误的,但她还是下意识地问。 「确定没弄错?」 「对。」老主任双手交握,看她一眼,继续说:「现在最需要关心的,不仅是身体方面的状况。要留着还是拿掉。我希望你和你meimei能尽快讨论好。」 夕阳从半开的百叶窗缝隙洒进来,照在她平静的面庞上,她始终垂着头,盯着在手指间流动的灰尘。 沉芯安安静静地等他把话说完。 沉芯还有事情想请教护士长,让南宫耀批好价领了药来到病房,唐娜也来了,坐在病床边的椅子和梁小臻说话。 「你姊也真猛。」唐娜坐在椅子上,脑海中回顾刚才的画面仍是很震撼:「虽然我本来就知道她的脑回路很奇特,但我还真没想到她机灵先做好防备了。 南宫耀哼了一声:「你懂个屁,沉芯的智商哪是我们一介凡人能跟上的。」 「对对,我不懂。」唐娜整个人往后瘫在椅背上,「我现在就是刚经歷过一场战争后,没有思考能力的废物......」 南宫耀听得忍不住想要笑,白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拿出一盒东西递给梁小臻:「你的巧克力。」 梁小臻微愣:「你怎么......」 「你姊姊要我给你的。」南宫耀笑一笑,说:「她说你小时候受伤都吃这个。」 语音方落,沉芯从诊间出来,手上拿了几张单子:「今天谢谢你们了,你早点载唐娜回去,到家打给我。」 「那你要怎么回去?」南宫耀说。 沉芯说:「我们坐计程车。」 唐娜问:「她这个样子怎么到门口?」 「跟医院借轮椅就好了。」 南宫耀和唐娜同时恍然,不自觉「啊」了一声...... 梁小臻坐在旁边的塑胶椅上,听着他们的对话,最后将视线移到沉芯的背影上。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的姊姊对她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冷静、淡然...... 不,好像也不全然一样。 她比之前更瘦了,那薄的像石膏一样脆弱的身版,不是这一朝一夕照成的。 梁小臻又望着那背影一会,才将目光放在手上的东西,德芙丝滑牛奶巧克力,圆圆的一个小盒子。 看着看着,她竟然有点想哭。 目送唐娜他们离开,沉芯回头来到梁小臻身边,说:「我去推轮椅,在这边等我。」 正转身要走时,梁小臻却忽然叫住她,沉芯回头,问:「怎么了?」 梁小臻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要道尽,可是最终,也只化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jiejie。 对不起。 沉芯低下头,看着少女搅在一起的手指,她知道那颤抖中的含义。 她很害怕。 这种害怕来源于很多,对已知的,未知的,来自一个十七岁少女的迷茫,对于未来的不确定。 缓缓地。 缓缓地、轻轻地。 沉芯抬起手,轻轻地覆盖在那双手上。 「为什么道歉。」沉芯的手紧了一些,但她的脸色还是平淡的:「这是你的人生,你完完全全可以自己做决定。」 「我之前对你这么严格,要求你的课业要好,是希望你在未来可以多一个选择。」 「不管你今后的结果如何,这都是现在的你的年纪、你的歷练所能做的,最好的决定。」沉芯看着少女低垂的头,淡淡地说:「我去借轮椅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 可她走了几步之后,脚步忽然停了,然后快速地走了回来。 沉芯凝视着对方半晌,她闻到刺鼻的药水味,她在那味道中,对少女说:「算了,一起去吧。」 梁小臻一瞬间抬起头。 风从外面吹来,吹起了几根乌黑的发丝,挡在沉芯平静的面容上。 梁小臻的泪水在下一秒蓄满眼眶。 她哭了,哭得很用力,竭尽全力、彻彻底底。 她对于这个小生命带来的未来依旧有那么一丝地不确定,可是害怕与恐惧,因为她面前的女子,少了许多。 梁小臻用力地握紧沉芯的手,沉芯也轻轻地回握。 不管她们过去争吵过多少次、有多少的摩擦,她们的手依旧牢牢地扣在一起。 沉芯的手温很低,就像她的人一样,冷冷的,淡淡的。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你才会懂得她隐藏在平静表面底下的温柔──那就是你真真正正明白她的时候。 梁小臻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 或许是此时此刻,又或者更悠远的以前...... 她拯救了她,在那个夜晚。 在她看着梁小臻夹着烟的手,轻轻地将那根菸抽掉,并用自己的手紧紧握住它的时候。 「梁小臻。」 她的一声呼唤,将自己从那片泥沼中拉了出来。 「我们回家了。」 姊姊始终都没有放弃她,这是梁小臻从前都没有意识到的事。 她从以前便很渴望有人能爱她,却因为父母感情形同陌路地缘故,让她下意识的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所以尽可能地跟同学打好关係,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 可是到了最后,她却发现,只有姊姊,仍留在她身边。 虽然沉芯没有特别表示什么,可她带给她的力量,却是用言语无法形容的。 她冷淡,甚至不善于表达,却始终用自己的方式在保护她。 隐隐约约,却又温柔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