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

    女生宿舍外，邱枫背对着顾思函而立，天不冷却藏在薄外套口袋里的两隻手掌轻轻握起。她虽停下了步伐，却也没立刻回头。

    说她在赌气嘛，也不尽然是。只不过方才与顾思函眼神接触的瞬间，她突然不晓得如何应对了，一时心慌下，就採用了这种莫名其妙的逃避方式。才一觉醒来，她根本来不及整理思绪，归纳该怎么向顾思函解释，该怎么让对方能毫无芥蒂接受她就是我笑悠然的的事实──她还没有准备好。

    不过，或许没有准备反而好。她就是认为自己尚未做好坦白的心理建设，昨天以前才会一直开不了口。

    人都需要一点衝动吧？这当下也是，不去思索那么多琐碎细节，应该诚实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所要面对的并不是什么路人甲，而是认定之后想携手走下去的人啊。

    转过身，邱枫呼出一口长气，像一下子倾卸掉了所有压力。

    「嗯，被你抓到了。」随后，她双手一摊，语气轻松地说，面上不见冷漠或丝毫怒意，让正打算继续说话的顾思函噤了声，怔住。

    见状，邱枫也不意外，即刻转头朝四周顾盼了几眼。步出宿舍后，她走的这条路径会通往美术系的作品展场，目前因为没有展览的缘故，相较起来人烟稀少，平时极少学生会经过。

    确认过周遭无人，邱枫施施然抬手招了招。等顾思函拉回思绪，映入眼帘的就是她那般从容不迫的举动。

    眸中闪过一丝迟疑困惑，但他几乎是反射性地迈开脚步走到邱枫面前；然而，邱枫偏了偏头，貌似觉得不太满意，又勾了两下食指。

    第一时间不太懂那手势的意思，顾思函的动作停格一阵，接着才露出明白的神情，微倾身去听邱枫想说些什么。孰料，等距离够接近时，邱枫竟迅速伸手掐住他两边脸皮往外拉，害他的下半脸顿时变形。

    这毫无预警的动作，兼之面上传来的疼痛感让顾思函半瞇起眼，整体五官看起来相当滑稽。但邱枫却没有扯一下就放开，而是持续揪着他的双颊。

    反应过来的顾思函啼笑皆非，注视着邱枫十分靠近的面孔，很纠结究竟该不该现在把自己的脸皮抢回来。

    正在考虑，他却听见邱枫用略略压低的语调道：「说对不起。」

    这要求一点困难度都没有，毕竟在顾思函傻住前，想说的就是这三个字。不假思索地，他啟口便道：「对不起！」

    但话音甫落，他就冏了。由于嘴唇的弧度被强硬拉平，他这句「对不起」听起来异常搞笑，连邱枫都忍不住莞尔。

    「对不起什么？」稍微放松了双手的力道，邱枫直接承上题再问。

    闻言，顾思函的脑海產生了一小段空白。对不起什么？实际上，他也说不清楚。他不曾有心要伤害邱枫……更准确而言，让她感到难受的事，他根本不会去做，如果做了，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他压根儿没想过邱枫会是我笑悠然。在他的认知里，我笑悠然的性别彻头彻尾都是「男」，一个平时慵懒散漫、爱打趣人，碰上正经事却又思路清晰、应对自如的男生，另方面，更是个值得诚心以待的玩家。

    因此，在看到我笑悠然以不容质疑的认真口吻说出那句「我对韶光是认真的」时，顾思函真的混乱了。对他来说，我笑悠然就是个单纯的朋友而已。

    不能给予机会，却又不愿让对方太难堪。最后，顾思函想到的合适方法，就是保持距离，逐渐让对方认清、明白两人的定位。

    我笑悠然是个聪明人。他相信，我笑悠然会明白他迂回表达的想法。

    他真的不知道我笑悠然背后的玩家就是邱枫……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所以害她挫折了。

    他很自责。比起获知祕密后的诧异和其他情绪，自责的成分要多得多了。

    「你现在很希望能丢个删节号混过去吧？」下一秒，邱枫忽然出声问道，并顺势收回了双手。

    顾思函隔半晌才意识到，邱枫是在取笑他啊！他在游戏里遇上尷尬想鸵鸟的情况，总会扔出个删节号传达他无语问苍天的心情。

    直起身，他揉了揉还隐隐作痛的面颊，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再上扬。

    「其实，你不必道歉。」没等顾思函回话，邱枫又轻轻地说：「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是我该说的。」

    「没有！」顾思函连忙出言阻止，「是我提了很过分的要求。」

    光就表面，理性分析的话，对他隐瞒了身分的邱枫确实有错；但若是看细节，邱枫以我笑悠然的身分所做的每一件事，包括和韶光易逝结婚，事实上……都在增加两人之间的连系啊。

    思及此，顾思函登时无法直视邱枫的目光，訕訕然地别开了脸。

    见状，邱枫环起双臂，一副看似要兴师问罪的模样。然而接着，她却满脸笑意，促狭地问：「你也晓得那要求很过分呀？过分在哪，嗯？」

    顾思函无比尷尬。要他怎么明说，「想离婚很过分」吗？他敢想不敢说啊！

    欲言又止下，他只能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问：「……很生气吗？」

    「当然生气了，怎么能不生气？」邱枫乾脆地反问，收敛了揶揄口吻，轻描淡写却拋出了一颗重磅炸弹，「我那么喜欢你，不想让我们的关係被神临破坏，可是你却打算顺他们的意思做，甚至完全没和我商量。你说，我不该生气吗？」

    整段话，邱枫没有作多馀的停顿，就好像那不是句告白，而是简单的间话家常。语落，她的表情也没有多大改变，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面颊早已渲染成一片緋色，洩漏了她的心情。

    至于站在邱枫面前的顾思函，现下除了跟她竞争脸红之外，也别无选择。

    邱枫对他有没有好感，他当然猜测过，甚至猜过无数次，可是猜归猜，终究无法得到确定的答案；而今，邱枫就这样毫不拐弯抹角地将正解告诉他，除了喜出望外，他也非常不知所措。

    好笑的是，他居然很有被我笑悠然消遣后的既视感。

    怪不得，愈深入了解邱枫之后，他就常感觉邱枫的某些里性格跟我笑悠然很相像，原来，两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个体。

    原来，就算见不到面时，邱枫也始终都和他在一起啊。

    当这个念头窜入脑海时，盘踞在他胸口的紧张感很快就被感动取代。凝望难得显露出忸怩模样的邱枫，他伸出手来，这回总算没再迟疑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抱歉。」在邱枫为他的举止感到讶异，睁圆双眸的同时，顾思函脱口而出：「抱歉，差点就在游戏里和你分开了。」

    差点，就让她偷偷做的一切努力付诸流水了。

    如果他再迟钝些，没有猜出邱枫的身分，或者邱枫一气之下同意了他的提议，结果将会如何？他无法想像。幸好，没有那些如果；幸好，邱枫选择了用破釜沉舟的方式留住韶光，留住他。

    在半年前，当他察觉自己对邱枫怀抱的情感，似乎和对其他女生不太一样时，他完全不敢期待两人间会有任何发展，只能把握住每次相处的时间，多熟悉她一点。

    然而，等邱枫参与的那场表演结束，不再出现在话剧社的社课跟练习时间后，他真的很不习惯啊！一向追随的目光焦点，就那样不见了。

    幸好，他们的缘分始终没有消失，从联谊，到图书馆的巧遇，再到志工活动……以及，最重要的云游。一点一滴地，他们成了彼此不可或缺的存在。

    然后，就在刚才，邱枫竟抢先说了喜欢他。

    「就这样吗？」下一秒，邱枫的嗓音响起。顾思函将视线投向她，发现她唇边正噙着浅浅的笑意。

    就这样吗？顾思函跟着抿出一抹笑，摇摇头。右手移到了邱枫的侧边长发上，轻轻抚着，留恋似地不肯收回。

    「当然不只。」他缓了缓自己的语速，唯恐邱枫听得不够清楚，「我们……现实中也不要分开了吧。」

    等了太久，才等到这么一句话。邱枫的内心五味杂陈，但情绪最终沉淀，却酝酿出芬芳清甜的香气，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幸福的氛围中。

    不过，她仍戏謔性地多问了句：「还没在一起，怎么分开？」

    出人意料的是，顾思函的表情却没显露出慌张，极其罕有地，他用透着强硬的语气说：「那就在一起。」

    眨了眨眼，邱枫不厌其烦地再度发问：「为什么？」

    这时，顾思函才意识到，邱枫不断诱导着他，一步一步地，以简单的问题为引，让他说出了那些迟迟未能道出口的话语。

    为什么要在一起？邱枫不会不知道原因，只是，她想听他亲口说罢了。

    「因为……」停顿了下，可惜，强撑镇定许久的顾思函还是靦腆了，重新啟口时声音显得飘忽，「我也早就……喜欢你了啊。」

    两人相距仅仅半步，即使顾思函的回应音量偏小，邱枫的听力依然无所遗漏，将那十一个字明明白白地纳入了耳中，再纳入心底。

    得到确定的答覆，邱枫半瞇起双眸，终于绽开了灿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