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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91节

    “这一次您暴露了身份,惹得盛朝皇帝震怒,还牵连了使臣大人们。您逃不出去的,只有死在这儿,春喜才能想办法替使臣大人们遮掩过去。”

    燕返眼神放空,不知是信了她的鬼话,还是迷香愈重,他渐渐握不住刀,刀鞘锵然落地,人也仰面倒下了。

    许灼灼微笑看了他一会儿,直到确认他没有力气了,才拔出一根金簪,点在他心口处,狠狠地戳进去。

    她想了想女人被挟制挣扎时应该是什么样子,又往真田燕返的喉咙口刺了两簪。

    她站在一旁,看着真田燕返软软挣扎了一会儿,终于不动了。

    屋子里伺候的婢女同为倭人暗桩,叫也不敢叫,瑟缩成了一个灰色的影子。

    簪子三寸来长,手上不免沾了些血,许灼灼一点一点擦干净手指,将被抓乱的衣襟整理好。

    留仙裙意如其名,是“叫这裙上的千褶留住女仙”的意思,穿在她身上,却似披了身华美袍子的魅鬼。

    许灼灼在真返的脸上盖了张油纸,剪纸似的剪了几刀,随后拾起香炉中细碎的火末子,放在了纸上。

    油纸是在厚实有韧性的藤皮纸、桑皮纸外边,涂一层桐油料,用以防水、防虫蛀,因为被油浸透了,透光度极好,许多人家都拿这纸来糊窗。

    这纸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耐火,见火就着。那一点细小的火末顺着纸张边沿慢慢燃烧,烧坏了真田燕返的脸,皮rou都烤出焦香来。

    做完这些,许灼灼站在圃田泽上,俯视着这条河。

    她一路望过河上精美的画舫,还有整个灯火璀璨的盛京,最后用艳羡的眼光,望了望西边那座巍峨的皇城轮廓。

    每年的盛夏,她都能看见倭国的使臣渡海而来,驾着满载的车,送来一车车的贡品。

    这些举一国之力献给上国的珍宝,会让盛朝的皇帝赏给官家,最后再由那些对她趋之若鹜的王孙公子们,捧着送到她手上。

    他们总是口吻轻蔑地说:“倭国进贡来的小玩意,你拿着玩儿罢。”

    从大唐开始,几百年来,使臣渡海来学那佶屈聱牙的汉字、学律法、学服典,带着各行各业的工匠过来偷师,将书画、炒茶、船舶、锻造……许多技艺一股脑地学回去,汇编成书。

    今年,使臣又拜衍圣公为师,各个抱着一箱子书,习学儒家经典了。

    长久以来,天皇和贵族跪伏在盛朝的脚下,当自己是一群得沐教化的狗,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疯狂地汲取着盛朝一切知识,并以此洋洋得意,和新罗、大越几个藩属国,争着抢着在民族前加一个“小华夏”的前缀。

    而今,盛朝那些叫倭国使臣们不敢仰望的文臣武将们,他们的子孙都坐在楼下,妄想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哈,真是有趣。

    许灼灼勾唇一笑,眼波盈盈动人,她听着楼下的琴曲,血液也似要沸腾,赤着足在美人栏前跳起舞来。

    这是歌舞升平的天|朝啊,从小听着乳母的歌儿里唱着的京城啊!万家灯火,还有面前流金淌银的这条河,全在她脚下。

    偌大的京城,富足的京城啊,只需招手挥臂,半遮半露地露一抹胸脯,那些恨不能死在床笫间的公子哥们便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捧给她数不尽的珠宝与华服美食。

    倭国,有这样的东西么?

    她舞出一身汗来,待回了雅舍中,再看真田燕返的那张脸,已经皮rou模糊,辨不出是谁了。

    因为火苗小,皮rou被烧得焦黑,却还没破溃出血,乍看竟不像新伤,而像是前两日的火燎伤。

    雅舍中的婢女战战兢兢,眼睛都不敢抬,被一屋的焦香吓出了一身汗。

    直到主子喊她,那婢女才挪着步子上前去,拿着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了尸体面上的浮灰。

    不多久味道散去,许灼灼提灯照着尸体,仔细检查了一遍,觉得再没漏洞了。

    她心忖,燕返将军的容貌已经贴满了整个京城,这张遮天蔽日的大网,他不可能逃出去的,想要将他和使节团断开联系,只有毁了他这张脸。

    盛朝一向自诩礼仪之邦,要“大国气象”,要“师出有名”,尸体烂了脸,和画像对不上了,盛朝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许灼灼搔乱了头发,又以指腹擦淡了唇脂,最后扑到窗前,失声叫道。

    “来人啊!救命啊,有贼人闯进来了!姆妈救我!”

    通缉令贴出去才一天半,宫里就接连催促了好几回,京兆府从府尹到底下的差役都紧着一层皮。

    一听差役回报,说春江花月楼上死了一个男子,身形与反贼相仿,京兆府东署令官的心里就是一咯噔。

    几个在城东搜人的捕头才刚刚赶到,南城兵马司都指挥陈丰年竟已经闻讯赶过来了,只落后他们一步。

    捕头六品微末小官,官品差他远,见陈丰年大跨步地进来了,便退至一旁,将接到案子和来时的所见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陈丰年问:“那妓子呢?”

    许灼灼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暴雨摧折过的花儿一般,她仰着半张脸道:“夜里我正要上台,这人悄无声息地从外边闯了进来,拿刀挟持住我,叫我找一辆车送他出京城……”

    她身段柔软,面颊含泪,楚楚可怜,这身在男人堆里修炼出来的风韵实在抓人,尤其一双眼睛,几乎要将人溺死在里边。

    陈丰年下意识地握了下刀柄,觉得这双眼睛危险。

    他视线从头到脚扫过许灼灼,未作流连,冷哼一声:“拿下!查封春江花月楼,将这楼里所有妓子和客人全抓起来,送入刑部,一一拷问——藏匿反贼,必与反贼有牵扯。”

    许灼灼愕然张大了嘴,她做梦也没想到这群人竟审也不审,就要下狱拷问。

    捕头领命而去,屋里只剩下陈丰年和许灼灼二人。

    此时,东头那扇从来不开的小高窗竟破开了,外头倒垂下一条黑影,猫儿一样轻灵地钻了进来,几个穿着夜行服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地从那扇小窗钻进来了,动静不比风声大。

    许灼灼瞠大了眼睛。

    她看着这几个黑衣人将真田燕返的尸身仓促收殓了,同时卸下了身上背着的一只麻袋,竟从麻袋中又换出了一具死尸来!

    再细看,换出来的那具尸分明是真田燕返的长相!和真人竟一模一样!

    这具尸身面容无损,许灼灼愣了片刻,猛地想到了什么:“这是假的!你们找了具像他的尸体来!是谁要陷害我?!”

    陈丰年脚尖碾在织毯上,正琢磨如何布置这屋,听她这么快露了马脚,诧异回头,冷冷一笑。

    “殿下说,这倭人必须出自使臣团中,他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刑牢吓煞人,美人难得,姑娘自个儿上路罢。”

    第89章

    唐荼荼大门不出地等了三天,二殿下说三日内能抓着人,她信了九成,剩下一成是各种疑虑。

    全家性命都系在他一个承诺上,唐荼荼放心不下,对着护院唐大虎几人三令五申,叫他们夜里一定要警醒。

    子时,唐荼荼去外院检查了一圈,见门房里坐着唐大虎和另两个护院,三个大老爷们大半夜地在学背诗,你一句我一句驴唇不对马嘴地背着,三人没打哈欠,脸上却都有了倦容。

    自少爷中举以后,管家成天念叨着“书礼治家”,每个月拿出二两银子,督促这群大老粗们念书认字,月底了还要考,背得好了发赏钱,后院也有嬷嬷盯着,阖府都得背,谁也跑不了。

    猛地看见院里站着个人,唐大虎吓了一跳,看清来人,这才落了一身冷汗。

    “二小姐梦游呢?怎还不睡?”

    唐荼荼绷着张脸:“要你们警醒些,怎么就留了三人?”

    平时夜里只留一个人守门房,今天添了两个,这就是他们想当然的“警醒”了。

    唐大虎不解:“二小姐,京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咱这十二坊是官家地界,宵禁后还有宿卫通宵巡视的,只是怕夜里走水,犯了皇上刚颁下来的禁令——小姐怕什么呢?”

    唐荼荼心说还夜不闭户呢,家里藏着十来个影卫,护院们一点动静都没听着。影卫天天在她那个小院里溜达,几个丫鬟也没一人觉出异常的。

    阖府只有自己勉强算是警惕,这是多少年养出来的警觉性。

    她有点手边无人堪用的苦恼,知道这些人也不是那个料——叫的是护院,实则家里当几个粗使使唤的,扛面提菜、赶车刷马都是一把好手,各个一身瓷实rou,就拳脚功夫稀松。

    唐荼荼摆摆手,也不跟他们白扯了,隔空又把二殿下谢了一遍,无奈地把全家性命拴在他身上了。

    唐荼荼提心吊胆地又等了两天,花二十两找了家铁匠铺,给临街的那几面墙上打了铁篱网,竖起了长长的刺钉,聊胜于无。

    一到黄昏后她就坐立难安的,夜里一有点动静就蹦起来,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看。

    她这警惕的,叫影卫大哥们都看着累,后窗守着的那影卫,隔着窗低声道:“姑娘该吃吃,该睡睡,坊外也有人守着的,一人呼哨,附近几十人手都能赶过来。”

    影卫想了想,又笨嘴拙舌地开导她:“不是什么大事儿,倭人功夫没咱们厉害。”

    唐荼荼感动坏了:二殿下人手真是太太太够用了。

    万幸后头两天都没人来过,第三天傍晚,唐荼荼终于从爹爹口中听到一句:“今日,老爷我在殿门前站值时,听着里头在说倭国使节。”

    正是全家吃饭的时辰,唐荼荼筷尖一顿,竖起耳朵。

    唐老爷说得慢慢腾腾:“说是,这两回借火作乱的都是倭人,抓着的那反贼,来历更是了不得,是这回倭国使节团中带队的一个小将军,在他们那边做幕府大管领。”

    唐荼荼心中一咯噔,果然是个大有来头的身份。

    “之后怎么处置的?”她问。

    “皇上惊怒,将那几十个使臣全部发落大理寺,令严刑拷问,交待清楚,又说‘两国交恶,不斩来使’,倭国内斗复杂,要先投递国帖,等倭皇给个答复——太子和二殿下却主张先杀使臣,再下战书,趁着北狄、西戎、东夷小国的使臣们都在,以儆效尤,诛灭异心。”

    “朝臣分作两派,吵了一上午,皇上怒说‘依你们罢’,拂袖而去退了朝。”

    他这话里几个词,用得十分微妙。

    唐荼荼正琢磨,却听爹问:“义山怎么看?”

    唐厚孜没防备爹忽然问他,忙把嘴里的饭咽下去,落了筷,正色答:“孩儿觉得倭国滋事,该严惩,按我盛朝律法判刑,再留几个使臣回去跟倭皇说明事由,等着他们渡海来解释。”

    “爹以前说过礼仪即是威仪,藩国朝觐是大事,只有循章蹈法,按律判刑,方能显出咱们的大国气象。”

    唐荼荼听得细致,她没消息门路,总是对爹爹饭桌上透出来的只言片语很留意,从中窥得点朝事的影子。

    只是太和殿殿宇深长,爹爹一个值门小吏,大臣们拿正常的声量禀奏时,一场朝会下来,他也听不到什么。

    爹爹能听到的,都是殿内吵成一锅粥,百官针锋相对、剑弩拔张的大事件,正好是唐荼荼最想听的。

    皇上太重视邦交宾礼,藩国朝觐,盛朝就是主家,主家被客人刁难,还要留着人,好声好气儿地去信问问倭皇是什么意思,你们国内是不是内斗了——未免行事窄促了。

    可唐荼荼心里清楚,二殿下主张的“杀尽使臣”也是不妥的。历史上有使臣团被杀得一个不留的事儿么?

    倭国几百年卑躬屈膝,自大唐以来,一直跟华夏以师徒相称,盛朝也一直拿东夷作为一个宣传友好邦交的符号。这回又是太后寿辰,万国来朝,国宴期间就杀尽使臣,叫别的几十国使臣看在眼里,一定于邦交无益。

    再怎么,也得留几个回国传话的。

    唐荼荼冷静地思考完利弊,只觉弊害挺大,思绪却渐渐岔到了另一个方向去。

    他是为了我么……

    唐荼荼有点恍神:只有杀尽使节,无一人活着,才能捂死他们的嘴,信儿传不出去,我这里才能真正安全……二殿下是为了我么?

    唐荼荼晃晃脑子,把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开。她寻思政治家的每一个决定,背后必然有许多权衡,没看见太子也主张杀使臣么?

    唐厚孜开了个头,渐渐开阔了思路,又讲了几句方才停下。

    唐老爷凝神听着,点了点头,细想他的回答。唐老爷最近几日,时不时地透一些简单的政事给儿子听,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琢磨了些时,唐老爷笑道:“说得有理,等你进了国子监,也要像这样多说多想,常跟夫子说说自己的见解。义山最近都念了哪些书,怎么进步如此大?”

    义山这半月埋头雕琢出来的文章,已经递去国子监了,又是洋洋洒洒几大页,家里二位先生和唐老爷都看过了,都觉得没什么需要修改的,就这么敲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