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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258节

    唐老爷忙说:“那是自然,绝不敢拖磨。只是眼下赤眼病为重,人手全在这边,陈年旧案得仔细查……”

    没等他啰嗦完,陶清风像是没听着,抬手一挥领着人走了,拖着软成一滩烂泥的赵大人上了车,车帘一盖,挡住了医士们窥探的视线。

    十几个带刀随扈眨眼间散了个干净。

    公孙大人锁着眉,目送这群人出了门,这才提点道:“振之兄弟别嫌我多嘴,我虚长你几岁,就着你我同为县吏、儿女也投契的缘分,多嘴说两句罢。”

    “衙门叫赵大人管得一团烂泥,他手下的小吏都不是什么明白人,你想把衙门看严实,还是慢慢换了这些人才妥。”

    唐老爷:“……唔。”

    这人是直来直去的脾气,当着县丞、师爷、捕头这些人的面儿,也不顾忌声量,把几个人说得尴尬不已。

    除了县丞是科举考上来的,将来的县官预备。剩下的几位都不算是官,是每个月领俸禄的公吏,走与留都是县令一句话。

    “至于漕司那儿。”

    公孙大人走近半步,总算有了点顾忌,压了声:“我不多说,久了你便明白,提防着别让人家摁进钉子来,束手束脚叫你难做。”

    “……公孙兄说的是。”

    唐老爷以前在礼部那么个清闲衙门,上下不能说是拧成一根绳吧,也算是劲儿往一处使的,什么大仪典上出了差池,整个礼部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谁敢怠慢?

    虽说同僚私底下也会有亲疏远近,也有卑劣算计,可拉帮结派是万万不敢的,六科衙门全睁眼盯着呢。

    他这赶鸭子上任的头一天,自己还没缓过劲,公孙大人几句话折了漕司的面子,给他盖了个哥俩儿一家亲的帽。

    唐老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含混应了声。

    第232章

    早霞落尽,气温暖了,正是各屋洗漱、晾晒枕巾被套的时辰,仆役人手不够,各屋病人都是年轻的年老的搭配,互相帮衬着干了活。

    公孙大人进院里扫了一眼,想找那十几个被大肚教蒙骗的妇人问话,又因女眷太多,满院挂着的全是小衣,无奈折回了后院。

    “振之兄弟,你我事分两头罢,我顺着那几箱子陈年烂账往下查,你把病人看顾好。”

    官场浸yin多年,唐老爷深知不能把事儿踏踏实实交给别人,何况是这出一点岔子就要命的大事。公孙家背有倚靠,他没得,一边点头称是,一边点了一小队捕快跟上,从旁协助公孙大人。

    “临危受命”有利有弊,利的是他刚上任就遇大案,要是办得好了,这三年仕途开了个好头,后路会顺当些。

    弊么……

    在场当官的都知道这群女人的处境。

    先帝壮年时,适逢天下借种度种之风盛行,有“倭女漂泊过境,遇中州人至,择端丽者以荐寝”,改良倭人矮小的基因。

    也有杂戏班子养一群粉头,专门跟西域人借种,生下的孩子高鼻大眼,不论男女,小小年纪都练得一身窈窕身段,往世家贵胄的后院送。

    民间花样少,正逢天下文风昌盛,有年轻夫妇为给自家招个文曲星,找学问好的秀才、举人借种,生下孩子认作“义父”,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拜入“义父”门下,修好学问之后光宗耀祖,贫门也能发家致富。

    富贵饱暖生yin|欲,盛世之下,各种祸乱都成了华服上的虱子。

    先帝震怒,令南北直隶彻查邪yin之祸,从世家、富商、青楼妓馆,到民间恶习全碾了一遍。其间,从南到北斩首将近三千人,多少人因为一个“yin”名丢了命。

    天子脚下的直隶省首当其冲,天津连上河北、河南、山东,大肚教教众流窜千里,沸沸扬扬查了两年,才把这个毒瘤连根剜了。

    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竟一声不响地又扎下了根。

    仅一个晚上,漕司府就收着了动静,这是天子重臣都不敢掉以轻心的大案。一旦立案,总得要这群事主站出来起状,在百姓面前将大肚教罪行公于天下。

    ……这是把那群妇人们放在火上煎。

    这群顾忌人言可畏、怀不上孩子就出去乱找偏方的妇人,也同样会因为人言可畏被悠悠众口逼上绝路。

    唐老爷一时间喉中堵得慌,问了句:“公孙兄打算如何?”

    公孙鏖汀唇薄且平,是个不折不扣的冷心肠,军营里扑打多年,没那么多细针密线的忧思。

    当即道:“查封送生庙,在周围几个村子张贴布告,左右揭发,把雀姐先抓出来。”

    唐老爷没作声。公孙大人只当他是默认了,抬脚就要走。

    “伯伯留步!”唐荼荼唤了一声。

    “恩?丫头何事?”

    对上公孙大人冷峭的视线,唐荼荼头皮发紧,定了定神才说:“我有一法,不知道能不能行。”

    “咱们是昨晚趁夜抓的人,一路赶着马车回来的。我听公孙大哥说了,抓人的地方寒山村,是一个人迹罕至的荒村——而送生庙在这儿。”

    她在院里那张红点图上虚虚一点,怕手上沾着病毒,不敢挨实了。

    “两头相隔十几里地,寒山村地方偏僻,没连着乡道,没车没马的人家走路更慢。也就是说,庙里的尼姑还不知道老窝被人端了,这事儿在周围村子也没传开。”

    “大肚教能藏这么多年,知道老窝在哪儿的人一定寥寥无几,不然人多眼杂,暴露的风险太大。雀姐只是一群牵头搭线的,她们今儿要扮尼姑,明儿要扮婆姨,哄骗女人上套,一定不会是在寒山村这荒村住,而是在送生庙周围乡村住——同样没这么快知道出事了。”

    “可今日一旦查封了送生庙,她们会立刻闻风而散,再想抓人就不容易了。”

    公孙大人一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唐荼荼:“我有一愚计,不如留着这庙先别封,布好探子,暗中观察雀姐都是什么人,从哪个求子庙把人领过去的,被迷晕的妇人又是怎么送到荒村里的。您和我爹手边要是有女捕快,派几个机灵的进去,按着他们的套走一遍,拿个人赃俱获。”

    公孙大人静默了会儿,循着她这办法想了一遍:“丫头说得有理。我回头想想,这些不必你一个孩子cao心,好好养病罢。”

    话落领着府兵走了。没说她这计策好,也没说不好。

    唐荼荼有点气馁,她这办法想了一早上了,一半确实是觉得大张旗鼓抓人不妥当,另一半是出于私心。

    平白送了个媳妇进去,等着送生神降福,谁家也不会不闻不问。今日只要送生庙一查封,yin教之事就会立刻被掀翻在太阳底下,把这群女人逼到绝境。

    她还没想出该如何善后,怎么给这群女人留个出路,叫她们从这事儿中不伤筋不动骨地摘出去。

    公孙景逸看出她的懊丧,心里直笑:嗐,茶花儿还是个小姑娘嘛。

    他家里姊妹多,女孩儿也好强,爱露尖出头、想听长辈夸奖的多了去了,以为茶花儿也有这小毛病。

    “瞧把你聪明的,年纪不大,主意不少。”公孙景逸很给面子地夸了句,话折回来说。

    “其实啊,那群牵线搭桥的鸨子们闻风逃了也没事,但凡抓着几个,上下一条线都能扯出来,军营里多的是叫她们开口的法子。”

    “用刑?”唐荼荼没多想,口气挺平。

    二哥管着刑部,还有他遍布天下的言路信报,都不是凭白来的。唐荼荼好几次挑他下值的时辰跟他碰面,二哥衣裳换得勤,还没什么,他身边的影卫身上却常常沾着血味。

    谁知公孙景逸避开她视线,讳莫如深地来了句:“私刑要落伤,升堂时不好看,不见血折腾人的法子多的是。”还拍着胸脯说:“以后要有什么人欺负你了,你只管往我这儿送。”

    唐荼荼心梗了梗:“……倒也不必。”

    “茶花儿,别听他鬼扯。”和光杵了她哥一肘子,一笑起来,兜了一脸蜜糖色的朝阳:“我家都是正经官儿,哪有什么私刑呐?”

    唐荼荼撑起了个笑,把他俩送出后院了。

    她爹上任后开的第一场大会没个气派,不在衙门里,在偏院里找了个小伙房,只够四五个县吏坐开。

    几人还是头回进这印坊,透过窗子观察了这疫病所的诸事安排,稍稍放下了心。

    叶三峰多看了唐荼荼两眼:“姑娘跟老爷果然是一家的,心善,都想给那群妇人留条坦路。”

    唐老爷叹了口深长的气。县丞、师爷、教谕也跟着叹,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做官的不光不能瞒报,还要挨个做工作,劝说那些受侵害的妇人鼓足勇气,写好状词,然后当众升堂,请各方德高望重的族老、学究旁听,叫她们当堂揭露yin僧罪行。

    之后,人证物证一齐送到府台,送上京,一遍遍复审,才能定个多人斩首的罪。

    大案、重案都得逐级上报,县官是不能定个罪砍人头的,斩首、充军、抄家都是县官无权决断的大罪,又有先帝立法在前,这大肚教之案怕是能一路走到红墙下的三法司去。

    十年的老账本,不知会拖出几百口人来,叫几百户人家离散,妇人众叛亲离,全家千娇万宠的孩子成了jian生子……

    唐老爷礼部出身,光是想想就舌根发苦。

    叶三峰把几个县吏的神色全瞧在眼里,徐徐道:“去年太后千秋,今年皇后出隘,过四十一岁的诞辰;外有北元犯边,内有天下官员大考——料想皇上跟咱们屁民一个想头,得把这一年安安稳稳地过去,再不能闹出别的惊世骇俗的大事儿了。”

    县丞瞠眼结舌:“先生意思是……这事儿还是得遮掩过去?”

    上一个这么说的人,被公孙家那丫头揍了个鼻血满脸,得亏那丫头这会儿不在……

    叶三峰摇头:“我是自个儿揣摩的。”

    “漕司府赶着一大早把赵大人提走,要是想把这事儿掀于人前,该给赵大人一辆囚车,一路游街示众才是。一辆小马车悄默声地把人装走了,说明漕司那儿还没拿定主意,不知这事儿该怎么办。”

    那确实。虽然大案要向上追责三级,漕司那儿吃不着挂落,可一旦事闹大了,他脸上也无光。

    一群县吏看叶三峰的眼神都变了。

    ——这什么人物?看着三十好几的人了,提个酒葫芦,一坐下就往白水里兑酒喝,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却连漕司大人到皇上的心思都敢揣摩,说得还头头是道的。

    只听叶三峰又说:“按着皇上的心思猜,这案子查,要悄默声查;开堂审,要悄默声地审;一路往上报,也要层层管好嘴巴,当作密案去审。”

    唐荼荼蓦地坐直了。

    她一白天想得都是这事,眼下比爹爹反应都快,立刻听懂了叶先生的意思。

    这是缺乏传媒的时代,法的作用在于维护社会秩序,惩戒罪恶。重案大案之所以要公示,要布告天下,首先是要天下各省府判案有例可循,其次才是教化万民。

    如果把大肚教连根拔了,静悄悄砍了脑袋,过往受害者不察不纠,就能保全十年间所有受害的妇人……

    事儿已经过去些年头了,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按这烂账指名道姓揭出来,除了叫几百户人家妻离子散,再没别的好处。

    而这案子会在县衙审一次,爹爹升堂;然后到沧州府衙审一次,知府离得那么远,对案情的判断主要是靠呈上去的状子。

    最后再移牒至京兆府,天子脚下再审一回,有皇上盯着,皇上要是想悄默声审了,所有主犯、从犯都会无声无息地死在王朝的大诰里。

    这群女人就能有个活路。

    唐老爷叹口气:“谈何容易?多少人看着赵大人被逮走了,县令渎职,总得给治下百姓一个交代,渎职的罪名不出五日,就要传遍整个天津了。”

    唐荼荼脑袋里刚续好的思路“啪”得断了,垂头丧气靠回椅背上。

    叶三峰多看了她两眼,悠悠说:“倒也不是一点没法儿。”

    一群县吏全盯住他,唐荼荼脊梁又挺直了。

    叶三峰拊掌笑了笑:“前儿,我跟九两从街上回来,看见赵家的家仆整了两大车货,马车,满满当当拉着要走,说是他家夫人的零碎穿用,丢了可惜,要送回定州老家去。”

    “衙役按例掀起帘儿扫了一眼,车里都是些旧衣被褥,摞得满满当当。一群衙役还笑呵呵夸‘哎唷赵大人节俭,两袖清风,旧衣旧被都要送回老家去,连根线毛也舍不得丢’。”

    傅九两接过话来:“只是,马车从我眼前溜过去的时候,侧窗的帘儿没放好,底下一截白穗子露了头。”

    众人:“……?”

    “那穗子根根一乍长,一指宽。您说这么窄个地方,上头还要绣牡丹纹,花瓣花蕊纤毫毕现,白莹莹明光光的特漂亮。”